一
天刚蒙蒙亮，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惊醒了我的梦境。梦中，小龙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襟，哭得鼻涕滂沱。我心里一阵疼痛，赶紧蹲下身子，把他抱在怀里……
睁开眼，望向床头柜上的闹钟。哎呀，都五点了，得赶紧起床，今天有好多事要做呢。
我缓缓地爬起来，有点头晕。拉开窗帘，呼啦一下，微弱的晨光和凉爽的空气涌进房间。我伸开双臂，缓缓地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再来几次深呼吸，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洗漱完毕，先去了厨房。春菊正轻声哼着黄梅小调，在大铁锅里煮粥。灶膛里的炉火烧得红彤彤的，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锅里的白粥沸腾着，似浪花翻滚跳跃。
“哎呀，文老师，您看您，又不听医生的话，不好好休息。”春菊停止唱歌，一边用大锅铲在锅里搅拌，一边咋咋呼呼地嚷着。
前几天，我与孩子们在菜园地里拔草时，突然晕倒。医院检查，发现我一身都是病：高血压、心脏病、肾结石、腰间盘突出、膝盖积水。医生让我住院治疗，我放不下学校两百多个孩子，住了一晚就偷跑了回来。
我用手往耳后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对着春菊做了一个鬼脸。
“别听医生大惊小怪的，年纪大了，谁没个小病小痛？秋菊，咱今天多煮几个鸡蛋，给小龙带在路上吃。另外，早饭后，炒一锅咱自产的南瓜子，让小龙捎给同学尝尝。我们那会上大学，都从家里带特产去呢。”我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哦，对了，上午的欢送仪式，有镇里和村里的领导到场。到时记得拿咱自制的谷雨茶，招待他们。”
秋菊放下正在搅拌的铲子，双手习惯性地在围裙上蹭了蹭，黝黑的脸上浮起欢愉的表情。“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这些小事我保证给您做得妥妥帖帖的。您去外面走走吧，看看太阳花。这几天天气好，花开得好漂亮！”
提起太阳花，我的眼前即刻显现出一片姹紫嫣红的小花，心里暖烘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我轻轻地拍了一下秋菊的肩膀，说声“那你忙”，转身离开。
从厨房出来，穿过教学大楼，来到了运动场。运动场，有200米的塑胶跑道，还有单双杠、跳远等各种运动设施。每天傍晚，孩子们在这里欢蹦跳跃，热闹非凡。运动场周边种植了一大圈太阳花，像是给它镶上了一道美丽的花边。
此时，太阳还没出来，所有的花蕾都没张开，仿佛还在闭眼酣睡。晶莹的露珠缀在花瓣上，宛如一个个彩色的梦幻。
我弯下身体，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一片太阳花。十年前，当捐资建造运动场的潘总问我运动场边上种什么花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太阳花！”
记得高考那年暑假。一天上午，我干了将近五个小时的农活，才回家吃早饭。浑身酸痛，头重脚轻。我把挑秧苗的竹筐往厨房屋的墙脚一扔，准备去井边洗手。突然，我的目光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引住了。在墙角边，一丛鲜花，正在绽放，桃红、紫红、橙黄，缤纷多彩。真美！这些太阳花，难道是妈妈种的吗？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太阳花开了！”母亲从厨房迎出来，“去年，我看见大牛他家门口开了一大片花，真好看。今年春上我问大牛他奶奶要了一把花籽，撒在这墙角边。没想到，还真的开花了。”母亲笑语吟吟，阳光在她脸上跳跃。
太阳花朴实、不娇贵，无论什么土壤，只要撒下种子，有雨水浇灌，它便落地生根。它的花瓣小巧玲珑，却鲜艳夺目，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白的，各种颜色应有尽有，妩媚动人。
给点阳光就灿烂，这就是太阳花。
“文奶奶！”背后有人喊我。
我转过脸，望着面前这位虎虎生威的小后生。
“小龙，还没打起床铃，你怎么就起来了？”
“文奶奶，医生让您多休息，您就是不听。您这个样子，我不去省城上学了。我要留在村里照顾您，照顾弟弟妹妹们。”
“尽瞎说！你是咱太阳花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难道你不想给弟弟妹妹们做榜样吗？你不想你父亲好好改造，一家人早日团聚吗？”
“可是，您的身体——”小龙还想争辩，见我满脸不高兴，便撒娇地把头抵在我怀里。
此刻，太阳跃上了地平线，金色的朝霞铺满了东边天际，映红了大地，照耀着一朵朵含苞欲放的太阳花。
二
盛夏的江南小城，好似一个持续高烧的大火炉。下午五点多钟，街道上依然热浪滚滚。
我从医院开了几包中药回家。刚拐进家门口的小巷子，就听到后面有人大声喊叫：
“狗崽子，看你往哪里跑？”
随着一阵惊雷般的吼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抡着一根竹鞭，气喘吁吁地从我身边跑过。汗水在他裸露的上身恣意流淌，银灰色的绵绸短裤，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紧紧地贴在他肥硕的屁股上。
在壮汉前面不远，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精瘦精瘦的，穿一条辨不出颜色的短裤，湿漉漉的。他浑身上下黑不溜秋，仿若来自南部非洲的土著人。他搏了命地奔跑，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
男孩越跑越慢，眼看就要被追上了。突然，他身子一歪，瘫倒在地上。
“想装死？没那么便宜！”壮汉追到近前，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朝男孩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两脚。他还不解恨，又扬起手里的竹鞭，向男孩的身上挥去——
“住手！”我再也看不下去，一声断喝，冲到了壮汉的面前。
原来他是西街包子店的老板钟福贵，我曾教过他的儿子。
“文老师，是您啊！”钟福贵神色尴尬，豆大的汗珠从他赭红色的脸上滚滚而下。
“文老师，您看，我这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这帮小混混天天偷吃啊！”
我没有理睬他，把目光迅速投向地上的孩子。
只见他满身污垢，瘦骨嶙峋。身上只有一条破旧的短裤，完全被汗水浸透。他的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像个野人。他身上的味道呛鼻难闻，有浓烈的汗臭味，还有尿骚味。
我蹲下身子，焦急地问：“孩子，你怎么了？”男孩的身子扭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这时，围上来几个人。一位老大爷说：“可能中暑了！”
我赶紧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在旁人的协助下，托起男孩的头部，将矿泉水慢慢倒进他满是水泡的嘴里，然后又将他移到一个阴凉的屋檐下。
为了以防万一，我打了120。在等待120的过程中，那位老大爷叹息着说道：
“这孩子天天在这附近闲逛，偷东西吃，经常被人追着打。造孽呀，你看他身上哪里有一块好肉！”老大爷浑浊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液体在流转。
我这才注意到孩子身上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伤痕，脑子里蹦出一个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他的父母在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县城里有好多个这样的流浪儿童。听说他们的父母都是劳改犯。”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罪犯的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这样的孩子，亲戚不愿意要，政府也不会管。”
……
天气异常闷热，我的心却冷到了冰点。作为一名教师，我在校园里教书育人，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我不知道围墙之外还有这么一群孩子，无家可归，到处流浪，更没有机会上学接受教育。
“呜呜呜”，一辆带有红十字的白色救护车尖叫着，徐徐驶进了巷子。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通道。车刚停下，一位年轻护士摇下车窗，问：“谁是孩子的家属？”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投向我。
“是我打的电话。”我的脸涨得通红，不知道如何回答护士的问话。
“没有家属签字，医院无法接收病人。”护士面无表情地说。
“救死扶伤不是医院的职责吗？”有人嘟囔了一句。
“医院又不是慈善单位？”护士面露怒色，“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为什么不发发善心，替他出钱？”
“别耽误时间了！我跟你们去！”我的话一出，整个世界霎时安静下来，直到救护车“呜呜”地离去，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但我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双复杂的眼神在追随。
在医院里，护士给孩子洗了澡，换上病人服。医生诊断，孩子只是饥渴和中暑，并无大碍。不过，他患有严重营养不良症，而且遍体鳞伤，有几处伤口发炎了，需要住院几天。
我俨然成了孩子的家属，不仅替他交住院的各种费用，还给他买衣服，送吃的，而关于孩子的身世，依然不得而知。
最初两天，除了跟护士之间简短的对话外，孩子一直沉默不语，只是不时偷偷地用疑惑不解的眼神打量我。
第三天，当我将一套小学低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课本放在他面前，他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然后哽咽着向我诉说了他的遭遇。
三
王小龙，今年十岁，家住王村。一年前，他的爸爸在外面喝醉了酒，跟同村的一个人打架，将那人打成了脑震荡。父亲被判刑十五年，还要赔偿人家十万块。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房子也卖了，只凑够五万块。妈妈带着小龙和妹妹去投奔邻村的舅舅。还没住几天，舅妈就要把他们赶走。妈妈跪在舅舅和舅妈面前，求他们收留小龙，让他接着念书。她则带着妹妹到城里去做工。有了钱，就寄回来给他们。
妈妈和妹妹走了，再也没有一点消息。舅妈每天让小龙干各种各样的活，让他剩饭剩菜，还总是打他、骂他。在学校里，所有的同学都不跟他玩，骂他是劳改犯的狗崽子。有一次，他实在气不过，跟那些人打起来。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舅舅家，舅妈骂道：“你这个吃冤枉的，给我死出去，找你的妈妈去吧！”
他一气之下跑了。他顺着大路一直走。走啊走啊，不知不觉到了县城。他曾经跟着爸爸到过几次。他整天东游西荡。饿了，就去饭店吃人家的剩饭剩菜。有时候运气不好，剩饭也没得吃。实在饿得不行，就去偷东西吃。晚上，没地方安身，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睡觉。没有衣服穿，就到垃圾堆里翻人家丢弃的破衣服。后来，他认识了光头、牛狗、小马，都是跟他一样的孩子。光头、牛狗的爸爸坐牢去了，妈妈走了。小马的爸爸死了，妈妈坐牢……
“孩子，你叫王小龙？王村的？”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王北平。”
“你是王北平的儿子？”
“是啊！”小龙一脸困惑，心里在想：您难道认识我爸爸？
真是无巧不成书！怪不得我觉得小龙有些面熟，原来他是王北平的儿子。
去年，我曾听说王北平犯了事，一直想为他做点什么。可后来忙忙碌碌，竟然忘记了。没想到无意中遇上他的儿子。
王北平是我的学生。二十年前，我教初中两个毕业班的语文，兼初一（3）班的班主任。王北平是班长，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也是我的得力助手。命运弄人，就在中考的前几天，他的父亲在建筑工地上从脚手架下掉了下来，不久撒手人寰。
王北平没有参加中考，十五岁便辍学去打工。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当年没有能力帮助王北平，一直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遗憾。如今，他的儿子流落街头恰巧被我遇上，难道这是上天给我补救的机会？该如何帮助这个苦命的孩子呢？半年多的流浪生活，他经历了怎样一种非人的生活？不仅身体受到了摧残，心灵也一定受到了伤害。你看他不爱卫生，不懂礼貌，说话带脏字。更要命的是他小小年纪，似乎看透了一切，不再相信世上有好人了。
对于我给予他所有的一切，他欣然接受，有一种不要白不要的想法。同时，他经常发呆，有着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心事。我知道，他不仅想念他的爸爸、妈妈、妹妹，还想念他的几个难兄难弟。
四
小龙出院了，我把他带回家，精心地照料他的生活，给他补习功课。不久即发现，他跟他爸爸一样，是棵读书的苗子。
一天午后，刚刚下过一阵雷雨，浇灭了连日来的高温。我午休起来，见小龙站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若有所思。便轻轻走到他身边，说：
“小龙，带我去看看你的那些小伙伴，好吗？”然后静静地望着他，观察他的反应。
“好哇！”小龙高兴得跳起来，仿佛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一件事。
“小龙，我们去街上买些吃的带给你的小伙伴吧！”
“您等等——”小龙转身冲进他住的房间，不一会儿抱出一大堆零食。
“这是我给他们留的。”
我的心为之一惊。那是我陆陆续续给小龙买的零食，看样子他基本没吃。
小龙熟门熟路，领着我左拐右转，不多时，便来到郊区一间废弃的土地庙前。
“光头、小牛、小马，你们在吗！”
话音未落，从庙里蹿出两个男孩，赤膊，赤脚，蓬乱的长发，一条分不清颜色的破短裤，勉强将他们与非洲原始部落的人区别开来。
“小龙，你—你—怎么—”两个孩子看到穿着整齐，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小龙，惊诧得说不出囫囵话来。
小龙走上前，递上饼干、话梅、饮料，“小马呢？”
“小马病了，发高烧。”其中一个胖一点的孩子说。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光头。
光头带我们进了破庙，我看到躺在地上的小马。只见他满脸通红，嘴唇一圈都是泡。她用手探了一下小马的额头，惊呼：“好烫！小龙，赶紧叫的士！”
小马只是重感冒，医生给他打了针，开了药，让他回家好好休息。
回家？他的家在哪里？哪个破土地庙哪能算个家？我犹疑了片刻，将四个孩子都带回自己的家里。几个孩子洗了澡，穿上刚买的新衣服，又美美地吃了一顿饭，一个个显得心满意足，连小马的感冒似乎一下子好了。三个人围着小龙，问长问短。
“小龙，那天你哪里去了？害得我们好找。”
“几天都找不到你，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呢。”
“原来你小子福气这么好，遇上了活菩萨。”
“你真够哥们，自己享福，没有忘记我们几个难兄难弟。”
……
看到孩子们喜气洋洋地闹着，我心里一阵宽慰，又一阵心酸。如果是正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爹娘的怀里撒娇呢。即使家境再困窘，也舍不得让他们忍饥挨饿。想到这里，我的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文奶奶，您咋哭了？”小龙这些天已经和我熟悉了，文奶奶长，文奶奶短，叫得很是亲热。
“奶奶没哭，奶奶眼里进了沙子。”我赶紧揩去泪花，对着孩子们笑了。
五
我找到几位几十年的老朋友，告诉他们我要创办一所公益小学，名字就叫太阳花。
从小学校长岗位退下来的秀琴，从幼儿园退休老师的桂兰，从医院退休的护士长阿霞，从统计局退居二线的马松，都是我的死党。平时在一起聊天，他们总是抱怨：难道我们退休了，就只有在家养老，等死？不行啊，要找点事做做，发挥余热。老文，你想法多，给大伙合计合计，做点什么好。
听说我要创办太阳花学校，他们一个个兴奋不已，摩拳擦掌的，恨不得即刻大干一场。
我打电话给女儿。
“妈妈，您说什么？”电话里，文芳听到我的想法，大吃一惊。
我早年与丈夫离异，与女儿文芳相依为命。文芳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成家立业。如今我退了休，理所当然要去上海养老，享受天伦之乐。然而，就在一切准备就绪，即将启程之前，我遇到了小龙，从此改变了我后半生的人生轨迹。
“妈，您都五十五岁了，身体又不是很好。您忙忙碌碌半辈子，好不容易退休了，该享享清福了。再说，建一座学校，谈何容易？。您何苦吃那份苦，受那份累呢？”
文芳的强烈反对，并没有动摇我建立太阳花的决心。我耐心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文芳听。怎么在巷子里遇见流浪的小龙，他的家庭遭受了怎样的变故；在土地庙高烧的小马，还有光头、小牛……讲着讲着，我听见文芳在电话那头抽泣的声音。
“妈妈，这些孩子确实可怜，但这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首先，他们的父母，不应该一时冲动，触犯法律；其次，有关政府部门，对于罪犯的孩子，应该有个妥善的安排。咱平民老百姓，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不，他们是一群特殊的儿童。他们不是孤儿，也不是残疾儿，政府目前没有相关的政策。他们的父母犯罪，可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小小的年纪，被社会遗弃，将来只能给社会造成破坏。所以，我们要依靠社会的力量，民间的力量，去帮助他们。我听说很多地方有专门的公益学校，接受在押犯人的子女。我们为什么不能建一个，把像小龙这样的孩子托管起来，让他们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不是破坏者。”
电话那头的文芳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妈，那——您试试吧。”
我何尝不知道，创办一座学校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可任何事情，不去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我除了一颗火热的心，一无所有。不，我还有。我是一位有着三十多年教龄的老师，桃李满天下。这难道不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吗？为了个人的事，我从来没去找过自己的学生。可为了太阳花学校。我不怕豁出这张老脸。
我即刻买了一张去省城的火车票，听说省城有一个新苗学校，专门收罪犯子女，办得不错，还上过电视。我去参观学习，向他们取经。
女儿特意请假飞到省城，陪同我一起去。参观完，听完戴校长的介绍，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太感情用事了，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像被泼了一桶冰水，瞬间变为灰烬。她可是在繁华的省城办学，尚且遇到那么多困难，自己所在的昌港，可是一个国家级的贫困县啊。
女儿适时开导我：“妈，您都看到了。戴校长历经千辛万苦办起来的学校，一开始红红火火，三年不到便难以为继。她整天到处求爹爹、拜奶奶，像个乞丐一样，为的是谁呀？我劝您，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女儿停了停，好像灵光乍现，兴奋地说：“对啦，妈。您来我这里住，我这里也有个类似的学校，您可以去那里帮帮忙。还可以把小龙几个安排到那个学校读书，您经常可以见到他们。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女儿的建议还真的有一定的道理。我陷入了沉思。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小龙的情景，想起了他的几个小伙伴。这样的孩子在昌港到底有多少？我是昌港的一名教师，昌港的孩子没有教育好，我有责任啊！
不行，我不能放弃。昌港有土地，这是它最大的优势。我是老师，这是我最大的优势。资金难筹集，这是所有公益机构都面临的困难。但我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六
听说我要办太阳花公益学校，余涛眼睛放光，连连向我鞠躬道谢。“老师，您这是在为政府分忧啊！县里给政策、给土地。老师您知道，昌港是个穷地方，别的没有，荒山荒地有的是。您看中了哪里，跟我说，可以以县政府的名义征用。”
余涛曾经是我的得意门生，如今是昌港县副县长，民政这一块，归他管。
我看中了家乡附近的一座荒山，与文村隔了几里路，中间还隔了几个村庄，算是块“飞地”。那里曾经是文村的祖坟山，年代久了，祖宗的坟墓也找不到。于是，一直荒在那里。临近的黄村，有人在上面开荒种树，被文村村民知道了，两个村子还闹起了纠纷，差一点出了人命。经过镇政府调解，山的所有权还是属于文村。文村争到了山的所有权，但也无法经营。种下去的树苗，黄村的人都给拔了，还没有办法找人家的麻烦。于是村里人放出话来，如果有哪位老板看中了，就廉价卖给他。
我是本村的闺女，又有政府出面，征地的事一帆风顺。将近二十亩地，才要了三万元。我把自己的积蓄两万拿出来，还问女儿要了一万。
资金这一块，是个硬骨头。我打算去找我那些当老板的学生。老师上门了，不给多，总不会让我空手而归吧。
对了，洪军不是搞房地产的吗？先从他那里开始。他不久前来看我，主动提出来：“老师，不瞒您说，我这些年搞房地产赚了不少钱。下一步我想利用这些钱回馈社会，做点公益事业。人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老师，您看做点什么好？”
想到这里，我拨通了洪军的电话。不一会儿，洪军就来到我家里。见到四个孩子，听我细说来由，他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当即表态：“老师，您放心，教室，宿舍，我包了。”
还有黄帅，听说他现在是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想当年他读书的时候，家里穷啊。有一年冬天，他仅穿一身破球衣过冬。我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又买了羊毛裤、羽绒服给他。每个周末，都请他到家里吃饭，给他补充营养。后来他考上了大学，对我千恩万谢，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后来，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再后来，没有音讯了。我只知道他在省城，生意做得比较大。
我找到他的电话，拨过去，接线员说是空号。我又问他同班的其他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新号码。
我不放弃，特意跑了一趟省城，找到黄帅的公司。
“您找谁呀？”一个英俊的保安挡住我。
“找黄帅。”
“我们黄总交代过，凡是直呼其名的人都不见。”保安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就不信，他当了大老板，还能不认老师。
“小同志，麻烦你打个电话给黄帅，我是他老师，有事找他。”
小伙子对着对讲机讲了几句，说：“黄总在开会。您在这里等着吧。”我就这样站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下班时间，陆陆续续有人出来。
那不是黄帅吗？尽管装束打扮今非昔比，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头发梳得溜光，一身西装革履，皮鞋乌黑铮亮。几个人簇拥着他，向门口走来。
“黄帅！”我大声喊着。
他愣了愣，停下脚步，左顾右盼，终于看到了我。他有些愕然，也有些尴尬，不自然地说：“文老师，您怎么来了？”
我突然很后悔自己贸然而来。不错，他是自己的学生，自己曾对他有恩。可今天自己来这里，到底是讨饭还是追债？
“哦。我听说你在这里，过来看看。”我撒了谎，为的是作为老师的尊严。
“文老师，这是我秘书，让她陪您到公司食堂吃个便饭。”他对身边一位年轻女性耳语了几句，“我中午有个重要饭局，不能陪您了。您下午不要走，晚上我推掉应酬，请您吃饭。”
“谢谢你的好意，黄总！我也有事。再见！”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原来我还是自命清高啊。
我改变了上门求人的筹款模式，和秀琴、桂兰、阿霞等一起，每天像上班一样，到昌港最豪华的酒店门口，守株待兔一般，等待着爱心人士的奉献。还别说，效果真不错。
有一天，一个姓潘的老板，从外地来昌港找投资项目，看到我们的募捐箱，问清原委，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原来，他曾经因一时冲动，触犯了刑律。老婆另嫁他人，一双儿女乞讨为生，饱受欺凌。等他出狱回家，两个孩子错过了读书的年龄，成了一辈子的文盲。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他从摆摊开始，慢慢成就了一番事业，成为富甲一方的民营企业家。
他说：“还找什么项目。教育，才真正值得投资啊！”他当即捐出一百万，用以修建道路、运动场和其它文体设施，并承诺等学校建好以后，每年都会拿出十万，用来维持学校的日常开支。
让我夜不能寐的资金终于基本解决，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两年后，太阳花学校初步建成，包括一栋教室，一栋宿舍，还有一个小型运动场。另外，开辟了十几亩菜地和果园。孩子们在这里不仅要读书，还要参加生产劳动。学校的十几亩菜地和果园，也为学校的可持续发展奠定了一定的物质基础。
小龙、光头、小牛、小马是太阳花的第一批学生。我、秀琴、桂兰、阿霞、马松是第一批老师。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太阳花。孩子由几个增加到几十个，最多的时候达到两百多人。除了在押人员的子女，还有留守儿童、孤儿。孩子们在这里读完小学，再到附近的初中、高中接受教育。周末和假期回来。太阳花，一直是他们的家。
老师由最初的五个增加到二十个，都是退休的老师、医生和公务员。他们无偿服务，尽职尽责。负责生活管理的工作人员也由一个增加到四个，秋菊便是她们中的一员。
每到寒暑假，许多大学生来这里做志愿者，给太阳花注入了朝气和活力，同时也让这里的孩子，有了人生追求的目标。
人多了，需要的资金和物资也更多。社会上的爱心人士，送钱的，送物的，络绎不绝。正是因为有他们的支持，太阳花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坚定地走过了十年，并且还将继续走下去。
七
吃过早饭，秋菊把我叫到厨房，吞吞吐吐地说：“文老师，我有个事跟您说。”
“什么事？说吧。”我觉得秋菊今天怪怪的。她可是个直肠子，爽快人。今儿怎么啦？
“我，我，明天我想回家一趟。”
“啊！有什么事非去不可吗？太阳花没有我可以，没有你可不行。”
“孩子他爸出来了！”
“这是好事啊！一家人终于可以团圆了。小花知道吗？”
“她还不知道。我一会儿告诉她。”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像只蝴蝶飞了进来。
“文奶奶，小龙哥今天就要走了，他以后还会回来吗？”
“当然，这里是他的家，他能不回来吗？”
“我以后也考大学，我想去北京上学，去看看天安门，长城，还有颐和园。”
秋菊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小花，不管你将来去哪里，但不要忘记太阳花，忘记文奶奶！做人要讲良心……”
“妈！”小花娇嗔地打断秋菊的话，“我就是忘记你是我妈，也不会忘记文奶奶。”
看到母女俩如此快乐，想到他们一家即将团聚，我心中五味杂陈，思绪飞扬。
五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天色暗黄暗黄的，好像要下雪的样子。
我从县城办完事，开车返回太阳花。经过田贩村时，突然从旁边窜出一个人影来。我心想“不好”，果断踩了刹车。在车子停下的同时，我听到了“哎哟”一声喊叫。
我的心怦怦乱跳。下车一看，天啊，一个女孩子仆倒在车前。
“谁开车不长眼睛？我的小花呀，你没事吧？”我正要俯身去拉女孩，一位妇人的咒骂和哭喊声传了过来。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妇人已经冲到了我跟前，抓住了我前襟，恶狠狠地说：“你赔我小花！你赔我小花！”
难道我遇上讹人的？那时候还没有“碰瓷”的说法。
“大嫂，我会赔偿你的。但先要看看孩子伤到哪里了？要不要送医院？”
“呜呜，我的脚好痛！”这时候，小女孩已经坐起来了，边哭边用袖子揩鼻涕眼泪。
我和妇人不约而同地蹲下身子，齐声问“哪里疼？”女孩抚摸着右脚踝，“这里！这里！好痛啊！”看小女孩痛苦的样子，情况不容乐观。
借着车灯，我看到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穿一件破旧的花棉袄，一条膝盖上打了补丁的棉裤，棉鞋也是破的，脚趾头露出来了，没有穿袜子。
“大嫂，我们一起把孩子送医院吧？也许骨头断了。”
“骨头断了？那可怎么办啊？我们的命好苦啊！”妇人捶胸顿足地哭起来。
经县人民医院骨科医生诊断，小女孩右脚踝骨折，问题不大，住院治疗一个星期就好了。
这期间，我了解到这个家庭的遭遇。
秋菊的男人叫德贵，是一位水泥工，常年在省城的建筑工地干活。前年春节前，由于拿不到钱回家过年，伙同几个工友，将包工头打残废了，被判处十年徒刑。秋菊一个女人家，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屋漏偏逢连夜雨，十岁的儿子得了肺炎，由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夭折了。
从此，秋菊精神恍恍惚惚，干不了什么活，和小花两人，靠着邻居和亲戚接济度日。时间长了，大家都自顾不暇，怎么可能一直照顾她们？由于是罪犯家属，政府也不闻不问，让她们自生自灭。母女俩开始沿着公路讨饭，一村又一村。有一次，小花被一辆小汽车蹭破了一点皮，车主给了她们两百元。秋菊脑子里灵光一闪，感觉找到了生活的来源。
“小花，你怕不怕饿肚子？”秋菊将小花揽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
小花不明就里，“当然怕啰！饿了，肚子里面像青蛙一样呱呱直叫，头也晕乎乎的，可难受了！”
“我可怜的孩子！”秋菊泪眼汪汪，将小花紧紧地搂住，“假如你愿意去做一件事，就不会再饿肚子了。”
“我愿意！”小花扬起她蜡黄的脸，眨了眨天真无邪的眼睛，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我愿意！”在她的意识里，没有比挨饿更糟糕的事儿。
从此，隔三差五，小花便去公路上试试运气，秋菊则在不远的地方隐蔽起来。一旦小花被车“撞到”，她立马跑出来哭天喊地，要求赔偿。
“记住，不要等车离得太近再跑过去，那样很危险。老远看见车来，就要做好准备，车子还有几步远，就要冲过去装作倒下，同时大喊一声，然后趁司机停车、下车的功夫，赶紧爬到车前头……”每一次，秋菊都这样反复叮嘱。几次下来，果真讹到了一些钱，小花却秋毫无损。
这次，小花真的被我撞到了，所幸没有大碍。
“小花，这次为啥失手了？”跟小花熟识以后，我问她。
小花低下头，嗫嚅着，“天太黑，我害怕，所以……”
小花出院后，我将秋菊和小花带到了太阳花。没多久，秋菊成了我的好帮手，恢复了她能干、豪爽的本性。小花与其他小朋友一起，成为了太阳花里一名正式的学员。她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八
上午十点，欢送仪式正式开始。
县政府有关领导来了，镇里的领导来了，附近的村民来了。
太阳花张灯结彩，到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像庆祝盛大节日一般。王小龙胸前带着大红花，英姿勃发地站在主席台中央，俨然是一位少年英雄。两百多个孩子，穿着整齐的校服，秩序井然地排着队。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目光里有敬佩，有羡慕，也有坚韧和刚强。
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想起太阳花走过的每一个脚印，我的眼角湿润了。
趁着孩子们在表演节目，我默默地退到操场边上，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太阳花。她们仿佛与我心气相通似的，每一朵都卯着劲，在我眼前开成最美丽的模样。
这时，我看见有三个人急急忙忙朝操场这边奔来。一对中年男女，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文老师！”那个男人见到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喊了我一声，随即泣不成声。
与他同来的中年妇女和那位女孩也随之跪下，哭声一片。
我惊诧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要俯身搀扶他们，小龙已经从台上一跃而下，冲过人群，大声喊着：“爹爹！姆妈！细妹！”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四个人已经相拥在一起，哭成一团。
原来，王北平因为表现好，多次减刑，被提前释放。他的妻子和女儿也从外地回来，找到了他。
初秋的阳光温暖而热烈，沐浴着这一个劫后余生的家庭，也沐浴着他们身后那一片娇艳而美丽的太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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