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杨慎卿
“秋风吹劲草,江南万木凋;
伟人随风去,留下烟雨楼。”
一年一度的篮球集训,照常在杨村棋杆坂上的大操上进行。大队会计杨慎卿也加入到我们一伙的球队中,我心情极坏。杨慎卿的娘,那清清气气的女老倌,尖着脚跑过来,硬扯我到她家去喝茶。从孩童时起,我就管那女老倌叫姨奶奶,她是我细姨娘原先的婆母,在土塘时,我年年到姨奶奶家拜年。杨慎卿我又不知怎么称呼好,总是见面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现在下放在上阳村,不知为什么,我反比先前对我姨奶奶生份多了。我们练了一会篮球,都出汗了,我就扯着韩沪生,我们都到我姨奶奶家喝茶去了。杨慎卿边喝茶,边又扯起他想把我转到棋杆坂上的事,杨慎卿劝我说:“云龙,棋杆坂上好!碧水蓝天,青山连绵十余里,高山水库后高山,全部都是俺杨姓的,柴也烧不了,树也用不尽,更有山映斜阳天接水,风景入画图,整个新丰大队没有一个,比得过俺棋杆坂上的。我只要你点个头就行,趁我有权,下次大队开会,我就帮你办妥,反正你现在已住在冯梓桥头,到棋杆坂上入户比到上阳村要近一大半路,又都是亲戚八间,遇事好商量,你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瞎眼老娘想想”。大队会计杨慎卿果然文才不凡,说话既事实又动听,只是我想到的是秋色满目,那里都是他乡泪。我为人古怪,我最不愿领的就是人情,最不愿欠的就是感情债。记得刚下放时,我娘要我到老化民公社殿下村外婆家落户,我硬是坚持下放到那里由政府定。当时政府安排我到现在都是一个大队的小港大队九湾占村,九湾占村有我细姨娘在,占村准备了一栋很新的解放时,没收的地主的,棋盘屋给我住。瞎眼老娘跑到景德镇投靠我大哥去了,等我去乡下时,那占村的大棋盘屋已没有我的份了,肖奕川的妹夫四百斤,和他妹妹肖兰住进去了,那是肖奕川托大队会计肖四眼,他把我们家和他妹夫家给调换了。后来,我借了和我共屋的金的土车,一车一车的推着那破烂的家什。那时,可怜的我根本就没有土车高,我一车一车的搬运着那木料和桌板,半个多月,我推着土车,脚下踩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那是去他乡的路。从故乡到他乡,弯弯曲曲的土路上要经过两座很长很长的小石桥,小石桥一色是非常坚硬的大青石,三尺来宽、九寸来厚,九尺来长的大青石一晋一晋的立在河溪中,大青石平面正中间有一条很深的土车车槽,那小石桥经过了多少岁月的沧桑,到底有多少独轮车碾过那小石桥,只有小石桥知道,只有小石桥上的大青石中间的车槽知道,打造那大青石的手艺人,现在也找不到了,从深山里搬动那三千多斤重的,一晋一晋巨石架桥的土办法,已成了古董,现在谁也不去考究它,那是千百年来的历史文明。推车照痕走,我推最后一车吃饭桌子时,八仙桌子大,我的身架远没有桌子高和重,桌子推上舍里杨村的小石桥上的第三晋桥上时,我的脚把持不住,心一慌,桌子和土车一齐翻进河溪中,那车便把我整个人也一起带到桥底下。摔死了更干净,我活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是多余的,他乡,还不知会给我什么眼泪。我五岁就没了父亲,一个瞎眼老娘还得靠我去大岛山捡柴卖养活,我坐在河溪中哭得伤心极了。不想,老天竟哀怜起我来,我只受了点轻伤,也可能是我死去了十多年的老爸在阴间显灵,最后还是请了棋杆坂上比我大八岁的表哥帮我,我细姨娘的大崽,杨慎卿的长子,帮我彻底的割断了我故乡的思念。一切安顿好以后,我娘捎信来说,她放心不下细儿子,她来了上阳村。其实我娘顶可怜,我大哥处她根本就没法存身,当时我大嫂带着三个侄儿,还在土塘刘姓农村生活。都七年过去了,二千几百个日日夜夜,我克服了一般人难于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八千里路云和月”我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我变得目空一切,已没有多少人能让我正眼而视了。占村、上阳村、杨村全都一样,同是他乡路、同样凸凸坎坎、同是他乡田土,长不出多少幸福来,同是他乡天空,一样没有自由可言。虽然,我有过牡丹堂上耻辱的一幕,虽然肖寒琼把什么都告诉了他乡所有的人,虽然我整个人像霜打黄菊一样,但上阳村所有人依然对我不坏,我云龙依然是上阳村人心目中的男神。园园说得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来佛还和观音娘娘生了个孙猴子呢!我从不愿接受施舍的个性,使得我脸上阴沉难看。杨慎卿自知他话多了,他凑到我身边来,岔开正题,又对我说:‘云龙,其实我想把你转来杨村是另有所图,我很想和你一道写本书,就写打篮球”。三个多月来,我第一次笑了,大伙全都笑了,我倒不是为杨慎卿邀我写书要笑,我是想到如来佛还与观音娘娘生了一个孙猴子要笑,敢情就撞得那么巧。汪清慌慌张张的跑到棋杆坂上来了,他为难的对大伙说:“不要练球了,刚接到公社的通知,毛泽东死了,全国都不准搞任何文艺活动,今年去土塘的篮球比赛被取消了”。汪清扯着杨慎卿,他叫杨慎卿赶快去大队张罗扎花圈的事,我和韩沪生、园眼、占高、杨波全都散去。
二十九、夏陈香
“乱云东渡花柳惊,击剑声声出梅林;欲护花树欲护柳,桃李哽咽泣江春。剑不多兮、锋且利,兵不多兮、壮且精;去静乱云步红日,月上袅烟催天明。” 义学堂最近从老化民调来一个姓董的老师,董老师一来义学堂,他就和陈秋娥沾上了。董老师除了上课外,几乎无时无刻不和陈秋娥在一起,也不知董老师和陈秋娥在搞什么名堂,教书匠最难让人相信。董老师在和陈秋娥高谈阔论,他们在一起淫笑,我本不想进去凑那热闹,陈秋娥看见我就大叫:“云龙,快进来!董老师带来了最新的新闻,非常有趣”。我应道:“没有什么,不就是: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董老师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那可是反诗,是要戴现行反革命帽子的!”陈秋娥急忙插话说“不要听云龙胡诌,还是说义学堂和牡丹堂上的新闻好笑”。陈秋娥把我的话给掩饰过去,她没等董浩然开口就说:“怪不得郁金香结婚好几年都不生育,原来是董老师亲眼看见刘华林老咬郁金香的下边,刘华林破坏了郁金香的生殖器官,你说好笑不好笑,可气不可气!”“有什么好笑,郁金香的私处,董老师如何能见得到,难道……”我话还没说完,董浩然马上接口道:“不、不、不,前天晚上我在刘华林的窗子下边经过,房间里射出明亮的灯光,我听见房间里笑得那么好,忍不住趴在窗子上往里看,看到的真让人好笑,那个小窗子要用个窗帘就好哟,更好笑的还是昨天晚上,刘华林那么早就跑到他丈母娘家,他丈母娘家那老屋门又没关上,刘华林在给他丈母娘洗澡。我本要与刘华林商量明天的课程安排,我跑去找刘华林,那刘华林在给他丈母娘擦香皂。刘华林的丈母娘也不过五十多岁吧,听说三九年在江不园坦场上,曾被日本兵打过排子枪。那女人身上光溜溜的一身雪白的肉,刘华林给他丈母娘洗了后背又洗前胸,洗了上身又洗下身。洗完了,刘华林又把赤身裸体的丈母娘抱在怀里给擦洗澡水,擦完了洗澡水,刘华林又把丈母娘抱到蚊帐中穿衣裤。哪知,刘华林的丈母娘竟要刘华林给她吸一阵奶子,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跑回了义学堂。”董浩然说完,他与陈秋娥同时大笑起来。笑完了,董浩然又说:“真应了廿年前喝X汤,老X少X都上床,教书教到义学堂,老X少X都好香”。他们又淫笑起来,真是太无聊。常听人说“同行必妒”,刘华林在义学堂教书都有好几年了,他从不攻击谁,董书匠竟如此给刘华林老师人身攻击,难怪秦始皇要坑儒,难怪毛泽东要禁书。刘华林和郁金香在义学堂过夜,他们如何作爱,那纯属他们的私事,也受法律保护。刘华林就算给他丈母娘洗澡,那又怎么样,外人没有半点理由编排。董浩然和死鬼德江一样,道德败坏,更令人可恼的是董书匠还哟哟哟的装出一副悲天怜人的样子来。董书匠坏就坏在他那最后的淫笑,最后的一睁一合的贼眼,明明在破坏他人,他还以一个正派智者的面孔欺世盗名。我再也不想听董浩然和陈秋娥的淫笑声,他们俩沾到一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夜猫子和黄鼠狼凑到一起,不偷鸡才怪呢?我离开时,明霞赶紧冲过来送我,明霞对我说“哥哥我真的要疯了!”“三角菱菱出水,莲荷飘香;吟诗弄墨不解愁,犹抱胡琴出书房。蟋蟋暗国啼叫,月儿明亮;几度芙蓉能再开,风送桐叶报秋凉。四野静魆心惊,回转卧房;孤衾冷枕恨夜长,何日还我商品粮。”牡丹堂上的村官伙同驼子一伙人,虽然告了我的黑状,但过不了几天,我还得去找福和尚和金说话,原来发小的情份,是怎么割也割不了的。我转到福和尚家中,福和尚不在,我正和金说着闲话,金的表姐,肖寒琼的三嫂跑过来。肖寒琼的三嫂叫夏陈香,夏陈香与奕龙的老婆秀秀,举手投足间基本都一样,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近乎相似,只是夏陈香的皮肤远没有秀秀的皮肤白净。夏陈香的眼睛和金的眼睛共一个血缘,她俩姐妹的眼珠儿又大又圆。夏陈香的身材比秀秀稍而要胖一点点,还稍而高一点点,她嘴里唱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她推开金的家门,看见我后说:“哇,云龙来了!稀客!”我接口道“老远就知道是陈香飘呀飘呀,飘过来了!”夏陈香笑着道:“你怎么知道?我反正在杨村已笑过了,现在也一样,我已战胜了那鬼面子”。我也笑着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全上阳村只有夏陈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夏陈香边笑边扯着我的手说:“你这个鬼东西,快到我屋里说话去,我被夏陈香扯到她房中去了,肖寒琼和她娘在靠过道的房中赶做出嫁的女红”。夏陈香大着声说:“云龙,拿熏桶给你,快暖暖身子!许久不见你来,我怕你是气病了”。我坐到夏陈香的对面,我们只隔了不到一尺远。今天,我要看看夏陈香给我准备了什么菜,我怀疑夏陈香暗地指使他老公拆散我和肖寒琼,我问夏陈香“你老公到那里去了?”夏陈香说:“你只管坐着跟我说话,管其他人做什么?我扯你来,是我有事要告诉你。”我脸上挂着笑道“兴许你不会兴师问罪吧?”夏陈香低下头来说:“看你说什么鬼话,那个管你那屁事,我倒是怕你想不开!”“犯不上”夏陈香边说边用手指指厅那边,“你的她,现在太好了!她已是饭都不吃的,赶做嫁妆,我真怕你‘但悲不见红牡丹,偏把金莲比昭君,薛昭沉玉空长叹,病病怏怏有谁怜’。亏你说得出口,什么兴师问罪!天在头上,我要整你,你那一回的事,我都在暗中帮你,你别以为‘两情相悦心儿近,阳台行雨极方便’。其实少说也有十双眼睛盯着你,你是个明白人,我可没有半点害你的意思,她硬要什么都告诉人,我劝也没有用。起初,我以为她是在用计,后来一看又不像,她将来会有受的!”我不得不承认夏陈香是大家闺秀,夏陈香说的全是真话,夏陈香和福和尚一样,他们一直都在暗中保护我,静了一会,肖寒琼的干咳声清楚的从厅那边传过来,我怎么就一点点被人抛弃的感觉都没有,我怎么会如此洒脱,夏陈香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她似乎有点多余。“旧时牡丹楼,国花知多少,越思牡丹越难留,飞去万里天际曲不周,仙飘风不闻,星尽露不收,秋霜满地田垅静,鸿雁过目,遍地萧条。”夏陈香边抽着鞋底上的针线,边轻声的对我说:“云龙,说个话你听”,这时我也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夏陈香看了看我,后对我说:“昨天晚上那死急巴跑到我家来,他嘻嘻哈哈也不说人话,他说我和你有那种关系!”“那死急巴!”夏陈香总算说完了她扯我到她房里来要说的话,她抬起头来,出了一口长长的叹气,坐直了身子,昂着头,眼望楼顶板,看得出夏陈香哀怨声声,一副露滴松枝的样子。夏陈香的房间和肖寒琼的房间只隔了一层薄木板鼓皮,肖寒琼趁她娘不在,扯我在房里做爱时,夏陈香正亮着灯在作女红,我说夏陈香作弄我,实在不该。今夜,夏陈香是否在敲边鼓,是否故意将我一军,看样子又不像,夏陈香不露声色的长嘘短叹,我明显的感觉到了。思索了一会,然后对夏陈香说:“我是今日人非昨日人,难管他人碎语声,犀沉玉冷空长叹,辜负好风一片心”。我说完后,夏陈香的脸拉得老长,她差点没哭出声来。我该回家了,我离开夏陈香的房间时,回头看了一眼夏陈香,她呆呆的坐在那里,两眼直直没有吱声。我经过肖寒琼身边,肖寒琼苦苦的看了我一眼,肖寒琼的娘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了。龙年好不容易总算挨过去了,唐山发生了八级大地震,死了好多人,人们都说是毛泽东死了,毛泽东的鬼魂要拉活人陪葬,估计是撞得巧,但我多少也有点半信半疑。唐山成了一片废墟,先前说要从我们江西调人去建设新唐山那事后来也黄了,我们江西边都没挨上,我有意也白搭。肖寒琼嫁出去了,临出嫁的头一天晚上,她就不吃不喝。第二天,她被她娘家人架着走过冯梓桥头,尤其是被陈秋娥的野男人,几乎是拖着经过我的药店屋角。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也昏昏沉沉好几天,我一味的劝她嫁过去,一味的要她不要记挂我这个穷下放的。我外表坚刚,随着肖寒琼出嫁,我的坚刚却如此不堪一击,如此经受不住严寒,表面上,我依然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没让我瞎眼老娘有半点觉察,我痛苦、我绝望。私下里,我就重复一句话“十步之内,岂无芳草!十步之内,岂无芳草!”其实,一点也不管用,我比下放来乡下时推着土车翻下桥时的心还要酸痛,一千条理由、一万种想法,也解决不了我心中的失落与空虚。三日后,肖寒琼回了娘家,她依旧穿着旧格子褂子,她依旧穿一条旧兰斯林洋布裤,没有穿红着绿。肖寒琼哭着告诉我,她一连三夜都是穿很厚的三条长裤,躺在李家的床上跟死人一样过着,她身子依然干净,肖寒琼依然要我带她跑出去。我的痛苦,我的无奈和着肖寒琼的眼泪被塘边上的柳树树枝一阵拂过。起风了,突然一回神,凉风来,吹走了半床斜月,一帘幽梦。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对肖寒琼的安慰和抚摸,像毛泽东的死一样,随风而去。肖寒琼的事还没有完全放下来,陈秋娥又叫住我说:“云龙,这两天你好像活过来了!你实在是太漂亮、太风流潇洒、太标致齐整,明霞竟当着我的面叫你哥哥,我骂都骂不听。我着实担心,不晓得有人说你和明霞的闲话没有?”这下,我真气不打一处出,我把一个多月来的怄气,我把肖寒琼出嫁后的痛苦、失落,一古脑的全发在陈秋娥身上。面对着陈秋娥,我大声说:“试玉要烧三日满,七年香风二千日。君子自与君子往,小人自与小人言。真好色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嫌我移步你直说!今后,我检点脚步少登门”。陈秋娥听懂了我的话,她一连声的说“莫个、莫个(鄡阳方言),我没有嫌你常来的半点意思。”明霞眼睛红红的看着我。陈秋娥是否故意拿话损我,我不太计较,她养着嫩得似出水芙蓉似的明霞在家中,担心是有道理的。其实陈秋娥和我的共同语言太多了,我们一起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时间太长了,性别,年龄跟我和陈秋娥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别说不登门,陈秋娥只要一天没见到我,她就村前村后,拉着长长的彭泽佬口音大声“云龙,云龙”的乱叫。茫茫的上阳田垅里,白天、黑夜,长期能听到陈秋娥喊云龙的声音。我知道,陈秋娥早已成了我的“精神情人”!愿不愿意,已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了!我已觉察到明霞在流泪,明霞流泪和其它女孩子不同,明霞流泪是暗暗的,那心底的哭泣要比放开喉咙痛哭的人更让人难受,我强忍着,我只能当明霞的叔叔。听得人说《易经》最神,懂《易经》会星相学,出神入化的人我们鄡阳县还真有,就在马涧桥一带,毛泽东死了都一年多了,今后中国的路到底怎么走,还真不如去找一下那个神人。翻过了八峡里的高山,我来到程浪坂村里,几经打听,终于打听到星相学家的住处,低矮的屋子里,做饭的灶台和床铺连在一起。看来,星相学家的住处并不比我的好,抽了几根“欢腾”牌香烟后,我问到我们国家将来怎样,那星相学家说“根据天上星座的变化,两棵柳树星已死了一棵,还有一棵,现时并不太明朗,将来是古月走天下”。我问“那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些?”那星相学家竟跟我说“天机不可泄漏!精妙禅机,在于参悟,原来追根刨底,人所必忌!”一天傍晚,我在夏家山打了一担毛柴回家,路太远,我把柴担子靠在牡丹堂的后墙歇息,夏陈香不知为什么,她到牡丹堂的屋后坦场上来了。夏日里的她只穿了条短裤,她上身的背心也吊得高高的,夏陈香的肚子和肚脐眼全裸露在外头,如曲钩一样的月芽高高的挂在天上,月光下的夏陈香真的美极了,看着夏陈香的肚子和肚脐眼,我怎么就心猿意马起来。夏陈香已经看见我了,夏陈香对我说:“云龙快到屋里喝口水去”。我推说不渴,夏陈香跑到我身边冲着我叫“你冲什么硬汉,还不快去”。盛情难却,尽管她是肖寒琼的三嫂,我不得不给夏陈香面子,我只得跟夏陈香进了她的厨房屋,一如碗白开水已放到我手中,我一口气就喝完了。夏陈香看着我猴急的喝水的样子,她强忍着笑,刚才还在装鼻梁硬,夏陈香一边忍着笑,一边若有所思的问我:“云龙,你过得好吗?听人说,你到景德镇去了”。夏陈香还挺关心我的,我是去了一趟景德镇,回来后,给驼子一伙人讲打倒四人帮,江青被抓了起来,关到牢房中去了。急巴当时就跳了起来,他把我拖到大队,急巴说:“今天可是拿住你了,你今天非戴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不可”。杨慎卿反复问我,我还是说在景德镇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标语口号,政治斗争无非是谁输谁赢的问题,无需大惊小怪。我被杨慎卿扣留在他办公室里过了大半天,下午四点半钟,土塘公社打电话给新丰大队,叫赶快写标语口号,杨慎卿才放我回了家。我去景德镇是想顶替我细叔,我细叔膝下无子,他已到了退休年龄,自幼我被我老爸过继给了我细叔。红光瓷厂已给我办了待遇证,我发呆的想去当工人,书还没翻开,没谱的路还只刚想走,说给人听,一点意思都没有。看着夏陈香那同情我的眼光,那思悠悠,恨悠悠的样子,那吊得老高的背心,我没有正面回答夏陈香的问话,我很不开心的说,还是老样子,景德镇对我也生得很,这些你不都看见了。打倒四人帮时,我着实高兴得两天两夜没睡觉,我绞尽脑汁写了一首小词:“钟音顿顿,绿水青山返其声,飞越溪桥与山村,犹如奔马鸣。一夜千树齐吐雨,清晨万花带露开,化点轻烟吹人户,西窗梦香来。”岂料,西窗梦香也没来,气倒是受了一谷箩。一个月前,上阳村人告我调戏妇女,公社里虽然没怎么支持驼子一伙人,但也没给我正名色,我现在已不是一个顶干净的人了。昨天,差一点戴个现反帽子,而今是“清宵独坐,邀月言愁,良夜独眠,呼蛩语恨”。“你也别小气,人有多种活法,看开点!”夏陈香边说,她眼睛里边转动着晶莹。夏陈香怜惜我,她不知拿洋油灯照什么东西,刚一转身,洋油灯灭了,厨房中全暗了下来。夏陈香的肚皮全贴到我的前胸,我任夏陈香抚摸,我木木的任夏陈香亲吻,我呆呆的听夏陈香说,肖寒琼在李家已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她现在是抛了旧官有新官,做人真容易,一点都不难。其实,夏陈香说得也不全对,我和肖寒琼都是时代的牺牲品,一切全怪我身在他乡立命难,一切全怪我君子成人之美,自甘牺牲。肖寒琼的肚子鼓了起来,谁给他种了另一株小牡丹,那要等到洛阳的端午节时才能看得到,看到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株烧焦了品种。“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那是唐朝女皇武则天的《催花曲》。
三十、东 方
“吴城飘黄叶,南丰桔子香;味佳思常在,可惜景不长。
塞外已飞雪,关内有冰声;借花只三日,撬开雨中春。”
我景德镇的细叔,在我与我瞎眼老娘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从来没给过我们母子半分钱,他也从来没下乡来认过我是他过继的侄儿。娘告诉我,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一九五四年,我国遇到百年罕见的大洪水,大水淹了我们家,大水托着我家的楼顶板,我细叔坐着猪盆进了我们家。那时我两岁,父亲溺爱幼子,他给我颈上带上了一只半斤重的银项圈,夜晚细叔说,他想带他过继的儿子一起睡。我爸同意了,反正人已说好了给他,只是没有上家谱罢了,我已算是他的人了。第二天,我颈上的银项圈没有了,瞎眼老娘就问我细叔。细叔说“昨天晚上取下来放到枕头底下,有可能是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五四年的大水,到八月中秋总算是退去了。我故乡年年涨水,那水叫仰水,仰水是慢慢的来,一天增高一尺,后又慢慢的退,一天退几寸,我故乡涨水和发山洪不同,金银是宝,水中、土中能过千年。不想,我爸妈给我带在颈上的银项圈,竟被五四年的大水卷到景德镇里去了。一九七八年、十年动乱都结束了,不知怎么的,我的细叔被关进了牢房,记得景德镇红光瓷厂突然来了两个干部,那两个干部是来了解我们家和我的。他们先到上阳村,一路打听我的人品、我的作风,最后他们找到冯梓桥,找到大队,找到我,他们约见大队书记李古德,好像也没什么东西他们需要,在上阳我不好也不坏,在村民眼中,我还算身正心修,从不知坑人、害人。在我去大队的路上,有村民告诉我:“云龙,刚才有两个干部查你,问你是好是坏?”我一笑对告诉我的村民说:“是好是坏,上街现卖!我在上阳数千日,你们直说、直说”。我带着笑进了新丰大队的门,也不知究竟是那门子事,李书记也不知是那门子事。末了,才知道,那红光瓷厂的干部是奉命来找反革命家属的。他们说是你细叔说,他有一个嫡亲侄儿已过继在他名下,现在下放在上阳村,我们查了你的待遇证,厂里正准备让你顶替上班。我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等我完全了解我细叔的近况后,我送他们下土塘去,走到棋杆坂上的转拐处,我停住了脚,我对那两个干部说:“都几十年了,我细叔当红光瓷厂的工人也当了几十年了,文化大革命挖祖坟山的事,现在也不时兴,我们家族中也没什么坏人可挖,对待我细叔,你们看着办吧!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生活小事,最好不要用文化大革命中的那一套上纲上线。你现在给我细叔上纲上线,过不了两天,又要纠偏,别太累了,人活轻松一点多好。”那两个红光瓷厂的干部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当时也不好直问,我的话多少起了一点作用。那两个红光瓷厂的干部和我道别时,他们明确的表示,他们回去后,一定想办法恢复我细叔的自由。我的细叔那次被斗、被打、被关,到底是因什么引起,一直就没有弄清楚,也没有人真正的想去弄清楚,只听说他是被邻居害的,害他的人是红光瓷厂的一个中层干部,他嫌我细叔特喜欢勾女人,害他的人嫌我细叔人品低下。那次斗争我细叔的会场严肃,那次挖出我细叔年轻时在老化民乡当乡丁的历史,那害我细叔的人想给我细叔戴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可惜已过了时空。一个南丰乡名叫绍狮的农民,突然冲上台,双手抓住我细叔的头发,使劲的猛打我细叔头部,使全力踢我细叔的后背、后腰,一直把我细叔打得口吐鲜血。我细叔当时就撞铁门自杀,头也撞破了,头上脸上到处血流不止,呼了一阵打倒的口号后,那叫绍狮的农民,在大会上哭诉道,一九四七年,是我细叔拐带了他的亲娘。我细叔把他的亲娘带到鄱阳县,走时他娘带走了家里一大包金银细软和值钱的东西,他娘和我细叔在鄱阳过了几个月,东西卖完了,过不下去时,他娘又回了南丰石桥。她到家,父亲追问那一大包东西哪里去了,她娘被逼不过,含恨钻进了村边石桥底下的激流中。那绍狮说着、说着,又抓住我细叔的头发边打边说“寻了几十年,终于寻到了!这个历史反革命份子,竟躲到瓷厂里来了”。绍狮大骂我细叔“贼流氓!反革命!今天非要血债血还!”绍狮真抓住了一个好机会,他也许是为他做了水缘鬼的娘讨公道,他也许是亲生儿子杀野爹,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笔糊涂账,那绍狮翻出来并不光彩,全体到会的群众听说也没有几个同情那叫绍狮的混血儿。那时,我大哥与我细叔不来往,他们叔侄,谁对谁错,我从不评论。一九三七年出生的大哥,一直以来大家庭意识淡薄,记得我下放在农村已经八年了,就在那年的大年三十下午,大哥从土塘提了二斤猪肉去看娘,瞎眼老娘抱怨他:“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做儿子的责任都不负,按说每年或多或少也要抽些钱出来养娘!”大哥生气了,他竟把送给娘过年的猪肉拿回去了。我大哥表面上看起来:宰相容颜不值钱,云淡风轻近禾天,自己锅满钵也满,至亲与我不相干。
三十一、流 浪
“岳阳红楼七星高,急里奔波生计劳;幻梦云中风留暖,似春还、意盎然,送却兰杜入山。明年秋后再歌春,书藏玄机通世外;手拽松柏登天台,踏奇峰、顶苍天,千回百转寻花钿。” 政策松动一年多了,牡丹堂和上阳由原先的一个生产队划分成了两个,紧接着又由两个划成四个。世上的事,往往是冤家路窄,偏偏我又被划到驼子一个小生产队里,实在没法活下去,我借长的大孙子五元钱,私自去了景德镇。景德镇,明清以来,就非常繁荣,大街小巷,到处都挤满了人,我落脚在表弟处。表弟顶替了姨爹,让城里的老工人退休,让身在农村的知识青年们回城,回了城就得要就业、要工作。一句话,就是要饭吃!当时北京就有大批回城的知识青年们搞起了游行。邓小平没有镇压。“顶替”只是他改革开放的前奏曲!表弟非常幸运,他是个农家子弟,竟搭上了时代前行的列车!表弟住河西航运公司造船厂的门卫室。室外,半边斜坡,一直通往水运码头。不到五百米外,一座市中心通往郊区的浮桥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天到晚,川流不息。一辆小汽车挤上了浮桥,二百多艘木船连接起来,一字儿从河东通往河西的浮桥,在重量的碾压下,起起伏伏,走在桥上的人们,一阵一阵的发出“吖吖呀,吖吖呀“的惊呼声!我已来景德镇好几天了,如何找生活,一点头绪都没有。彷徨、困惑,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黑夜来临,抬眼望,满天的繁星。一闪一闪的对我眨眼嘲笑。河面上,片片帆影,像萤火虫一样微弱的灯光。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南门楼,隔河相望,喧闹的城市,高耸入云的烟囱,喷射出缕缕烟雾。庞大的厂房内,发出隆隆的轰鸣声。打破了中世纪田园般生活的恬静……远处传来“丝竹声声”,我心情沉重……“红红窑火夏夜忙,‘丝竹声声’曲飞扬。洗耳静听传来处,发自观音阁后方。几度浮思竹,翠带牵不长,更衣寻路去,莲花丛中转出汉代韩张良:劝我回家去,老母病在床,游丝化烟云,绕上白玉堂”。十二天后我在我表弟处接到我娘捎来的信,信中说驼子发怒了,驼子说云龙再不回来,休怪他不给口粮云龙和云龙娘吃。我正准备还乡,我细叔收养的女儿的生父来找我,叫我去跟他帮小工,我本是外出谋生,也不好推辞,这回我第一次拒绝了驼子。那年,我已廿六岁了,我细叔抱养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她生活得很好,她已是十六岁的花季,她的身围能包住我,她的脚肚子比我的还粗。从孩童时起,我细叔是每日三餐饭都要摸摸她的肚子,摸了一阵后,我细叔说:“小翠,再吃一口,还有一点点角角没有填饱”。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我十四岁那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断了景湖交通,我大哥在景德镇没饭吃,我徒步跟我姨爹去景德镇,给我大哥送粮票,走了两天的路,我去了我细叔家,我的细叔胡乱给我吃了口剩饭。我细叔边抽烟边摸那四岁女儿小翠的肚子,我的妹妹在优厚的环境中长大,现在已是大姑娘了,但我细叔照旧关心她的肚子,小翠照旧每顿饭后要让我细叔摸摸她的肚子,都已习惯成自然了。小翠已办了留城,她现在只等进工厂上班了。小翠依然到西瓜洲煤场和我细叔作伴,依然每晚陪我细叔睡觉。我大多的时间是在航运公司我表弟处睡觉,后来,表弟媳妇来了景德镇,我开始要小翠给我腾位子,我也生过小翠的气,都是大人了,也要知道避人闲话,小翠倒是听话,我终于能住西瓜洲煤场了。我细叔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进出西瓜洲煤场,他不怎么欢迎我,但也不怎么明显的嫌我。有一天,我在外找生活,没有预先约定,我回西瓜洲太晚了,进了西瓜洲煤场的小屋,小翠已在我细叔身边睡着了。我突然感到景德镇我也很难插足,我细叔的住处并不怎么欢迎我。我细叔前不久还假惺惺的说我,怎么不带肖寒琼逃到他那里,我独自一人都成大问题,我不能把肖寒琼送进狼口,被狼吃剩了,再扔两根骨头让我啃,现实,很早就打碎我的梦。做了一会小工后,结不到工资,我没法再做了。听人说,做油漆工能赚钱,我买了一本书,拼命的学那化工原理。后又听人说,做油漆工关键是会揽工程,揽下了,什么人都会做的,那种手艺是易熟难精的,我又开始在景德镇到处穿街过巷,跑机关、进学校的满天飞起来。果然,福星高照,我上身穿着裁缝姑姑给我补了肩头的破蓝色咔叽褂子,下身穿一条旧中长直筒裤,脚下穿一双解放鞋,解放鞋补了后跟,我确实和个叫化子差不多。我游荡到景德镇黄泥头兵营,那里有很多解放军官兵,种菜的,养猪的,做饭的,跑步的,做泥水匠的,干什么的都有。当官的一眼就能认得出,当官的脚上都穿着擦得贼亮贼亮的皮鞋,当官的身边都有女人陪着。曾经听人说过,每年我国都对台湾打炮,以示主权的争端,那对台湾打的大部分炮弹,都是从黄泥头兵营发射出去的。那小道消息真实与否,我不敢断定,但那兵营里确实有一门又一门的重炮。紧靠那兵营的边上在搞基建,那在搞基建处的前边有一幢平房,屋都住旧了,也没有油漆门窗。那平房屋前的黄泥场坦上,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在劈柴火。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近那正在劈柴火的将军模样的人,我举手问讯,自我介绍说:“我是来找米下锅的,请问你们这里要油漆工吗?”那将军模样的人问明我的来意,很快喊来一个叫程营长的人,他吩咐那程营长,叫程营长把我留在现在已是景德镇,莲花塘搬过来的新的市委党校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将军模样的人是东北某集团军里的一个正师长,刚转业来江西,他们一大批转业来江西的干部,是中央为了连根拔掉林彪一伙在江西的势力范围。他姓柳,他现在已是景德镇市委党校的正校长,属于景德镇市委的高层领导,景德镇市接上面的绝密文件,都要先经他手,然后下发。人人都叫他柳校长。柳校长非常随和,他人高马大,我站在他身边,差不多要低一个头还有多,他非常关心我,从那一刻钟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是打不破的真理。我在景德镇市委党校接下了一大宗业务,那工程原本是万年县一个建筑公司一并交房的工程,在柳校长的干预下,硬是把油漆装饰这一块抽出来给我做。工程做得大了,手头活了起来,我进出我细叔家也更加随便起来。我细娘也一改过去的目光,对我也特亲热起来。我细叔请来木匠打家什,什么东西都备办了,细叔要我与妹妹三人去荡景德镇河西公园。公园里有老虎、长颈鹿、孔雀、金丝猴,我细娘把一个小包包给我看,那包包里有四个金耳环和三个金戒指,我对那玩意一点也不感兴趣,那东西在文化大革命中应该归公,是应该自动献忠的,最主要的是,我娘很早就告诉过我,我细娘在旧社会不算良家女子,解放时还被关了一阵子,那些金耳环,那些金钻戒上,我仿佛看到旧社会,看到国民党时期中国妇女过的是什么日子,那些金耳环、金钻戒渗透了,沾满了我细娘多少血、多少泪,我的细娘并不比茶花女幸运,细娘把那装金耳环,金钻戒的钱柜的锁匙交给我,她说她把一切全给我,包括小翠,她又拿出三十元钱放到我手中,我细娘叫我在乡下买些猪肉去景德镇,就请一些熟人,算是给我与小翠圆房。一天,我推开我细叔的家门,我细娘脸朝大门,在煤炉上做菜,细叔在喝酒,细叔坐着高椅子,小翠坐个矮凳子,小翠面对着细叔,我细叔一只脚放在小翠的大腿上,天气怪热的,我细叔一边喝着酒,他搁在小翠大腿上的脚指头在拱小翠大腿夹那地方,原来我细叔竟如此下流,他父女如此亲近和狎狔的样子真让我恶心。难怪前不久和我细叔在一起看煤场的老张头,叫住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老张头说我细叔抱着小翠亲嘴,抱着小翠摸全身。开初我顶恨那老张头,我恨老张头无端弄舌,我恨老张头故意破坏我们叔侄关系。那老张头竟叫我多长个心眼,老张头还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是高级动物,但毕竟也属于动物。人是万物之灵,正派、清高、博学,知礼义廉耻,知“天地君亲师位”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也有一些寡廉鲜耻、天生下流的人,那些人和猫狗一样。“云龙,我知道你看了不少书,也知道你见识不凡,我跟厂里人还经常提到你,有些人的所作所为,恐怕你在书本上是看不到的。其实有些人就是披了张人皮,慢慢的你总会清楚我说的全是实话”。今天让我撞到的一幕,我已很瞧不起我的细叔了。大家都在吃饭,我细叔对我说:“云龙,现在家什也置了,这些东西以后就是你和小翠两人共有的了”。我一贯实话实说,我回我细叔说:“一切东西都给小翠,我只要一个顶替。”我的话刚一出口,很快我知道我失言了,果然,我细叔看了看我,他不满的表情已明显的挂在脸上。十多天后,细叔突然问我,他日后将如何延续香火,我正好就坡下驴。自古就是一亲、二属、三外姓,我很干脆的对细叔说:“你已养着个大姑娘在家中,移花接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没有什么好考虑的!细叔听完我的话后,眼珠儿转了又转!我已看出,顶替对我来说,恐怕比登泰山还难,细叔手上攥着个“退休,顶替”我若不受制与他,那个“替”我也别想顶,沉默了好一会儿,细叔话峰一转,他又眉飞色舞的讲起了,他年轻时在老化民乡当乡丁的历史,细叔真是个天才。我们叔侄此刻的尴尬一下被他的故事给抹去了。细叔说,他在老化民乡当乡丁,一次,他只身一人背着一根烧火棍(指步枪),到麻石岭捉赌。冲进赌场后,见到牌桌上那么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几个口袋肯定不顶用。他扯来一块桌布,用桌布包好那么多的银元。说时迟,那时快,细叔扯起脚,往门外飞奔,逃离现场后,他无比的舒心。原来,做假公济私,干成不光彩的事后,人的成就感特强,细叔又说:“做人,不一定,非要做正派、无私、干净、光明磊落的人!”不管什么事,干成了,有成就感就行!我二哥一家六口人,他开初生了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一个儿子,他一文钱也赚不到,成天在家里长嘘短叹。我在市委党校接了一个大合同,这时众亲友都在指责我,我在浮梁县高帝庙的细姐对我说:“老弟,你二哥一大家子人没法活,都快饿死了!他前天在我家里流眼泪,看得人伤心死了,你就救救你二哥一家人吧!”我原本就心最软,细姐的话,说得我也眼圈红红的。我立马下鄡阳,回到冯梓桥头,我把我二哥带去了景德镇市委党校,我把大部分工程都分给我二哥做。我的细叔知道后,很不满的对我说“兄弟分家如分国,你怎么就是脑子进了水呢?”我的厄运开始了,我二哥仰天长恨,他恨我不把所有的合同、所有的工程全给他,他恨我拿到大合同后不赶快消失,他恨柳校长怎么那么喜欢我,并和我言笑,而从不搭理他,他恨我怎么就那么近官近贵。一九七九年,我虽然如日中天,就因我心软,加上我二哥大闹市委党校,我结的大部分工程款都给我二哥救孩子了。到了年尾,回冯梓桥头时,就剩下“云龙真聪明,云龙一外出赚钱就过千”的虚名了。我的“美乐”牌收音机就听听国家新闻,我的“宝石花”手表也不能吃,我二哥二嫂还要拿斧头砍杀我的“飞鸽”牌新马。生活真像大海潮涨潮落一样,潮水啊,应该长涨、长涨、长长涨,但毕竟还会长消的。原本已办了一半的顶替,突然乌衣巷骤变,那人精的细叔知道我除了几件东西外,并没有大打大打的现金,细叔突然就对我变脸,他假借骂丽华(小翠亲姐)给我织毛衣时间太长,连着我也一起骂,西瓜洲煤场我再也去不了,我细娘说她要收回那下乡买肉的卅元钱。我与我二哥的一切,全怪我心软,我压根也想不到我二哥会恩将仇报。现在,我又沉默了,可能,或许,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三十二、西窗烛影
“西窗烛影深,帘内佳人,影动春潮汛。
回首秋城,昨夜话语真切切,漓江飞彩云。”
我已完全没有兴趣去上阳村劳动了,驼子的叫骂声现在对我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九元五角钱的谷子,我偷偷向村民买了三百斤放在家里,估计我娘也能吃好长时间了。原来只要有一点点自由,我的脚也不笨,路是人走出来的,现在去上阳村也少,去牡丹堂更不多,我又准备外出了。为了请金给我娘打下一次分山的烧火柴,我进了金的家中,金神秘的告诉我,肖寒琼带着她的一株小牡丹在娘家住下了。金怕我不信,硬拉着我走进牡丹堂的大天井边,原来肖寒琼家在正厅的爷爷坛边上还有一间正房,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从不知道。我被金扯进了肖寒琼现在单住的正房房间,那房间和金的房门斜角相对,我们三人说了一会闲话,金借故开溜了,大房间内就剩下我们俩,和摇篮里睡着的小牡丹。我们四目相对,过了好一会,我们什么话都不好随便乱说,我清楚的知道,我们中间已隔了一堵高高的围墙。小牡丹醒来吵闹起来,肖寒琼忙乎了起来,她又是换尿布,又是喂奶水,肖寒琼精心的呵护着小牡丹,原来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知道旧人哭,早时我拼命的劝肖寒琼忘掉旧事,重新生活,那时的肖寒琼说:“忘掉旧事,说得轻巧,你硬要我忘掉你,我会不正常的!下次下土圹去,你照张相片给我,想你的时候,我也好拿出来看看,抚慰一下我思念和煎熬的心”。为了让肖寒琼心甘情愿的嫁过去,我把我人生中第一张二十岁时的相片给了她,现在看来,我那潇洒、英俊、青春、阳光的相片,放在肖寒琼身边,已没有半点意义了。为走出上阳,为自由的我,现在反倒自己可怜起自己来,一向骄傲的我,这一刻竟如此自觉无聊,人真的很奇怪,肖寒琼出嫁时,我作了一首《声声恨》——“情断,意断,书断,虫声,风声,雨声,景物新,树已绿,燕子鸣,全不问,意中,思中,梦中,盘旋,碾转,缠绵,碧玉爱,成泡影,痛哉、悲哉、声声恨!”后,又附一首《西窗烛影》——西窗烛影深,帘内佳人,影动春潮汛。回首秋城,昨夜话语真切切,漓江飞彩云。”回到家里,我不想点灯,瞎眼老娘早就在那里打鼾声了,我和衣躺在床上,真的无法入睡,回想起肖寒琼,一口一个感谢我的话,那话如利刃,把我的心捅得血肉模糊。回忆起我和肖寒琼的一幕幕往事,我在口问心、心问口,从我来上阳村,从我听了我娘赞许她的话以后,我们俩一步一步走近。肖寒琼是一个美丽的笑脸,把我带进了痛苦、悲哀的深渊,无所条件;我却是一叶孤舟在苦海里飘啊飘啊,几时能到立住足迹的岸边。狠着心、背着脸,丢掉吧、丢掉,抛去这人所不能接受的意愿,也许还能活到春天。为了能得到睡眠,安眠药整整买了一百片。多少个夏夜,多少个秋城,不流眼泪,咬断银牙和着鲜血,暗往肚里咽。一秋复一秋,一春又一春,桃花依旧,晚霞红艳,又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同为他人作嫁衣裳时,谁告诉我,她虽不忘旧情,可已有了新欢,言谈之中她爱孩子已胜过了从前。赶紧叉开话题,她又婉转地进言,感谢你呀,好心的人,不是你无端心变,我怎知生活的苦甜,如果和你结合,那我将永远在生活的苦海里摇船,我的心真是这样吗?“山月知我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人生长恨长开眼,摇曳碧云斜。”回想起在流浪景德镇的旅途中,在黄泥头的黑夜里: 吾爱三春牡丹芳,更喜溪流游五津,放歌纵酒日却暮,突见孤灯愁不眠。诗魂随却春江水,一颠一跛入东流,岂知此恨年年有,三更日暖梦里遥。旅途尤凝花草香,月入西窗作灯光,人静欲思先前事,影动碧落摇潇湘。镜中尚留玉人面,书房尚留玉人衣,长恨迢迢蓬山路,月黑风高无寻处。
第二天上午,肖寒琼顺路下土塘去,经过我的药店屋边,她要我一起去,后面她的二哥、三哥、三嫂拉着大板车过来了,原来肖寒琼的娘生了怪病,几天后肖寒琼的娘和梅香一样去了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