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奶奶的死
一
残阳如血,撒在金家的墓地一遍殷红。李老奶奶佝偻的背影,远远地望去显得那么清皙可见。
她坐在金老头的坟前,呢喃着,不知是说给金老头听,还是自言自语,她可脑觉得只有金老头才能听懂她的话。尽管这金老头死了大半年,李老奶奶隔不多日就拄着拐扙,颤颤巍巍地爬上这坟岗,一坐就是半日。
李老奶奶对着金老头的坟墓说:老倌哪,
房子怕是再也保不住了,村里下了最后通谍,一定要拆掉。真是岁月不饶人呀,还记得不,那次偷樑你脚都摔瘸了,说起来还象昨天似的。你说那个菊花怎么哪样不懂事呢?刚刚做好的正樑一屁股坐在上面,害得你与喜贵一夜上山偷了棵树回来,在回来的路上你一脚踩空了,好在喜贵力气大没被你带倒,你忍着疼痛硬是与喜贵把树扛到家,请木匠一夜把梁做好。至今想到,我对菊花还是一肚子气。
李老奶奶一把眼泪一把涕,喋喋不休地对金老头说:老倌呀,你就是倔,前年细崽要拆老房建
新房你就是不肯,细崽建房有什么不好,他没办法建到了离村半里的菜地。大儿子建房时拆了半边舍屋,你与他吵了一架。老倌呀,老倌,你到死时两个儿子都不肯原谅你,这又是何苦?你病了,有我在,我病了,向何求?
李老奶奶的老房子就在村西头,她的房子就象她一样苍老,暮气沉沉的与周围的楼房极不搭调。为了环境整治,建设新农村,村里的老房子拆个精光。只有李奶奶还死守在这迀腐的破房子里,房子是五水屋,走进里面黑蒙蒙一片,潮湿的地面撒发出阵阵霉味。尽管这房子破败不堪,但对他们来说是有
感情的,情愿死在这破房子里,也不愿搬到两个儿子家住。
说到两个儿子,金老头在世时两夫妻就与儿媳八字不合,老死不相往来,儿子没用,两个都是气管炎,与媳妇同出一口气,原来跟大媳妇吵架时还指望靠细崽,没想到细崽结婚后也拿老婆话当圣旨。还是老倌看得远,这房子要拆了,不要去住田堪。
晚上,李老奶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想不通政府干嘛管得这么宽,我老房子挨着什么啦?
村里一直在做两个儿子的思想工作,要落实李奶奶的住处,大儿子说,住我那个柴房吧,大媳妇狠狠地瞪了大儿子一眼,大儿子头往脖子下一缩,打了一惊毫无底气地说,不能光住我家,老弟也要安排老妈住处,一家住半年。
村里主任来到细儿子家刚一开口,细媳妇叉着手站在大门口,还未等村主任说完就顶了回去,我家没有多余房,房子是我赚钱建的,与他儿子半毛钱关系没有。
村主任摇了摇头,想着这两对活宝一筹莫展。
半夜,李老奶奶头有点发烫,摸摸缩缩起来想找杯水喝,却不小心碰在墙角的棺材上,顿时头破血流,这该杀的棺材,李老奶奶手捂着头找了条毛巾敷住,咕了口水躺到了床上想想都不经想。
想到了棺材,记得上午坐在敬老院与一帮老头闲扯,听说某地正在抢棺材,连摊在门板上的死尸一并拉去火化,李老奶奶想到这些不寒而栗。幸好老倌走得早,我可能没这个命了,你走后,我怕是要落得生无住处,死无安身之地,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呀?思绪把李老奶奶拉到了十年前,往事一幕幕在脑海呈现。
十年前的一天傍晚,七十岁的金老头坐在大门口“叭哒,叭哒”抽早烟一言不发,眼晴望着对面的山岗出神,突然嘟出了一句话:“我死后怕是要禾秆捲身了!”李老奶奶被这冷不盯的一句话不禁“卟的”一笑,“老倌呀,你想多了吧?”李老奶奶安慰道。
金老头哀叹了一声:今天德明家暖料(做好棺材拜庆贺酒)多闹月,子子女女一大家人在一起,把德明老夫妻嘴都笑得合不扰,看我两只崽,那里晓得里多个事,百年后枞树棺材不晓得有没有一副?
李老倌说完,把旱烟筒往椅脚上一磕,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自己赚钱做棺材。李奶奶感到好笑,你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一脚跨在坑沿上,拿什么去赚钱?
“我要养牛,养两头大水牛,卖了买寿料!”李老倌信心满满地说。
自此,金老倌风里来雨里去,拐着脚一前一后牵着两头牛犊子,行走在田埂上,小河边,
希望它俩快快长大。李老奶奶也跟着割草,看着两头牛“咩,咩”地叫着满心欢喜。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后,他们的梦想还真实现了,两副杉木棺材摆在堂前,金老倌喜极而泣,眼泪禁不住滴落在棺材上,“我金老倌终于可以死而暝目了!”两副棺材是由上等杉木做成,“我跟你德明斗了一辈子,我房子不比你的差,棺材也不比你的差,我就是命不好,儿媳没你的孝顺。”金老倌在两具棺材周围来来回回地走,用手摸了一遍又一遍,心满意足拉着李奶奶的手说:这怀头高的归我,怀头低的归你。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二
窗外,小鸟在叽叽喳喳叫,又是新的一天到来。李奶奶还未曾合眼,想到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昨天说了今天房子一定要拆,屋里的一些破铜烂铁,两儿媳说不要了,除了这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几件破衣服已打好包,天亮了就往大儿媳柴房里搬。
还有这副棺材,这是老倌唯一留给李奶奶百年后的窝,得护着它。她迅速起床,忍着额头上的伤来到棺材前,掸了掸落满盖在棺材上的油纸上的灰尘,然后一层层掀开,棺材如新,还是当年刚做起来的模样。李奶奶叫了两个后生把它抬到了祖堂的角房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用油纸盖好。
挖土机开过来了,坚实有力的钢臂在空中飞舞,接着向老房子沉沉地挖下去,哗哗的瓦屑随轰塌的墙壁向一旁倒去。钢臂每舞动一下,李奶奶身体颤抖一下,这一声声轰的响象一把把插在心中的钢刀,绞痛难忍,不消多时,一栋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说没就没了,深陷的眼眶,藏掖着一滴滴泪花,悄悄在沟沟壑壑的脸上流淌。
老房子变成了一堆废墟,感到特别醒目和刺眼。村庄没有了旧房子,这村庄着实好看了,政府达到了亮化的目的,却黯淡了李奶奶的心。
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柴房,这就是她一个暂时的家。半年以后呢?她不敢多想,越想越害怕,如今八十多岁了,活一天算一天。
三
半年一晃过去了,小儿子家大门紧闭着。每天黄昏,李奶奶都会来到位于隔村半里地小儿子的家,每一次看着紧闭的大门,嘴里嘟喃着:还没
回家……
村里在家的青壮年不多了,大多是老人在守门,唯独李奶奶两个儿子的房子却容不下她。
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小儿子的大门依然紧闭。李奶奶来到村委会,一把老泪都流了出来,向村主任哭诉,大儿媳说了,再不搬出去,就把东西扔出去,这叫如何是好?
村主任拔通了她小儿子的手机,说你是贵宝吧,你娘的住处,你也要回来安排呀。贵宝“哦,哦”了两声就挂断了
电话,村主任一脸懵在那里,安慰李奶奶道,您先回去吧,这两天不回来我再打他电话。
李奶奶失落地回到了柴房,却只见大媳妇把她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扔,大媳妇气呼呼震震有词地说,早该去你细崽家了,还赖在我家不走。你以前能干活时全部照顾了细崽,我冇得你半点好处,在我家住了大半年也算仁至义尽了。李奶奶欲哭无泪,坐在路旁捶足顿胸,老天爷呀,我这是前世造了么得恶,却要这样对待我……凄凄惨惨的恸哭声传遍了整个山野。
第二天,李老奶奶来到敬老院扑的一声跪在老院长的面前,求老院长收留她,希望给个容身之所。可是
国家有规定呀,按李奶奶的条件不属于五保对象,当然进不了敬老院。老院长无力地摇了摇头,好说夕说总算止住了她的哭声,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说,我也慢慢去做你两儿子的思想工作。
夜幕降临,老院长对李奶奶说,今晚你就在敬老院与王奶奶住一晚上吧。
李奶奶挤出两滴老泪,痛苦地摇了摇头。维系在敬老院的一线希望也泡灭了,我住一个晚上又有何用?然后拄着拐扙高一脚、低一脚消失在村里逼仄的小道上。
四
李奶奶失踪了,敬老院的王奶奶首先喊了出来。一个礼拜李奶奶都没来这里玩,王奶奶不得不提出这样的质疑。
接着,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是呀,按以往的惯例,李奶奶不会隔这么久不来敬老院坐坐的,”“是不是想不开寻短见了……”大家纷纷猜测,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这李奶奶失踪的消息一下传遍了整个小山村,村主任也慌了神,来到她住过柴房,柴房早已被她大媳妇一把铁锁锁着,趴着窗户望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屋外一些凌乱的衣服和锅碗瓢盆散落一地。这李奶奶去了哪呢?村主任的心崩崩直跳,赶紧拿出手机向她两个儿子说你老娘失踪了,一个星期没看到人。
两儿子回家装模捉样找了几天,就出去打工了,山村又归于平静。
半年后轰轰烈烈的砸棺运动来了,这阵势比拆房子凶猛得多,所有的棺材从各家各户搜了出来,堆在村前的广场上。
李老奶奶的棺材也不例外被抬了出来,打开棺盖,只见一具骷髅弯曲地躺在里面,骷髅旁边有一只带有刺鼻的农药瓶,人们猜想这就是李奶奶,老房子拆了,两个儿媳不让她住,她可能想到棺材是她最后的归宿。只是这砸棺运动破坏了她的安息,被人从棺材里抬了出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连一口棺材也没有守住。
李老奶奶被人抬了出来,最后被扔进了溶炉,随着滚滚浓烟魂飞魄散,这飘渺无根的浓烟让人窒息,让人渗透的慌,让人一声声叹息,李老奶奶就这样真正成了一个游荡在外,无家可归的野鬼!
杨求贵(曾用名,杨长炉,农民工)写于广州笔村 2018.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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