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国里女儿花
一、水性扬花
一到泸沽湖,我就醉倒在一片清幽的湖水里。
天气格外晴朗,高原的太阳热辣辣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我们一行十三人,坐上最大的一条猪槽船。两位船工,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奋力地摇着桨。他们穿着摩梭人的传统服装,强悍利索,颇有点蒙古骑士的遗风(有资料说摩梭人是蒙古人的后裔)。
猪槽船轻轻地犁铧出一道道波纹,在宽阔的湖面上悠悠地荡漾。如瀑的阳光倾泻在水面,闪着粼粼的波光。清澈见底的湖水里,倒映着碧蓝碧蓝的天空。我真的无法分辨,那棉絮一般的云朵到底是在天上飘呢,还是在水里游。
“你们看,那是什么花?”同伴中有人兴奋地喊叫。
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不远的水面上,飘着点点白花,好像碧空里闪耀的星星。
“水性扬花。”在船头的船工抢先回答,黝黑的脸上绽放出自豪的笑容。
水性扬花?竟然有这种花名!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我真的是第一次听说。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我细细地打量起来。她的根扎在深水中,纤细的茎在水里伞状散开,伸展到离根很远的地方。三片白色的花瓣,簇拥着一朵鹅黄的花蕊,质朴简洁,宁静素雅。花朵探出水面,像是一张娇嫩的小脸,正对着阳光调皮地嬉笑呢。这缤纷的色彩,这素洁而昂扬的生命力,让我不禁想起印象派大师莫奈晚年的巅峰之作——《睡莲》。
“你们真幸运,遇上这么好的天气。这种花很特别,只有太阳出来才会盛开,晚上或者阴雨天,花瓣是闭合的。”站在船尾的船工一边摇着桨,一边向我们介绍水性扬花的特性。
真的,我们太幸运了。水性扬花是泸沽湖独有的一种花,在别处是见不到的。试想,如果到了泸沽湖,却无缘见到绽放的水性杨花,岂不是一件大憾事?
“这种花很娇气,对水质要求非常高。如果泸沽湖被污染了,它就无法生存,有可能会绝迹。”船工继续说。
不同于莲的出淤泥而不染,水性扬花天生就有一种冰清玉洁的气质,有一种“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傲骨。怪不得她选择了人间仙境泸沽湖作为自己的家园。我想,是泸沽湖清澈优质的水留住了水性杨花,同时,花儿的纯粹和高洁又为泸沽湖增添了一分优美和绮丽。她与泸沽湖,泸沽湖与她,是不可分割的。她是泸沽湖的女儿,是女儿国里的女儿花。
水性扬花,知水性而绽放。我终于明白了她的含义,简直妙不可言。我敢说,为她取名的一定是一位诗人,一位具有浪漫情怀的天才诗人。
我将一只手从船舷伸入水中,小心翼翼地托起一朵花。一股清凉瞬时漫过掌心,流泻在指尖,仿佛自己也与泸沽湖融为一体了。
二、王妃岛
在泸沽湖的万顷碧波之中,有一座面积仅为七点五亩的小岛,犹如从天而降的一颗璀璨的宝石,闪着夺目的光芒。它便是博洼岛,即王妃岛。
据说王妃岛的倒影与王妃岛形成了一尊睡佛像,栩栩如生。只有有缘人在晴天丽日、风平浪静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
我自然是无缘看到睡佛,但我并没有一丝气馁。我登上王妃岛,不为别的,只是为她——肖淑明而来。
徘徊在修葺一新的王妃府前,我很难想象,一个十六年的花季少女,一个无忧无虑的中学生,突然之间命运发生了陡转,被省主席刘文辉选中,远离故乡,远离亲人,跋山涉水,到一个未知的远方当“和亲大使”,做土司的妃子,她的心情该当如何?
我猜想,她一定哭过、闹过,拼死抗争过。可那有用吗?在男人专权的汉族社会,一个柔软的女孩,怎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即便她是刘文辉手下将领的掌上明珠。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相隔两千多年的两个美丽的女人,却有着惊人相似的遭遇。肖淑明一定也像王昭君那样,一步三回头,五里一徘徊,用随身携带的脚踏风琴,倾诉对家乡亲人的留恋,对未知前程的恐惧,听来让人断肠。
幸好她去的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女儿国,幸好她得到了左所末代土司喇宝臣的宠爱,幸好她有了一座世外桃源般清净美丽的小岛——博洼岛。
在岛上,她练习骑马、打枪,成了一位能征善战的女将军;在岛上,她执掌土司大印,管理内部事务,精明强干,深得人心;在岛上,她传播汉族文化,发展当地教育,为摩梭人走出原始状态贡献了自己的血汗;在岛上,她读书赋诗,抚琴唱歌,种下从家乡带来的牡丹、芍药、桃李、桑葚,以慰思乡之情。
然而,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六年多一点,时代的风云变幻惊扰了泸沽湖的宁静,也再一次改写了肖淑明的命运。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作为末代土司的喇宝臣,解放后一直在新政府任职,没有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而作为掌帅王妃的肖淑明,却为她的这一身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她当了二十多年的不法地主,在监狱里度过了十几年的阴暗日子。出狱后,她成了一位普通的农妇,耕田织布,洗衣做饭,过着穷困不堪的生活。到了老年,她又来到了博洼岛上,以末代王妃的身份,为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宣讲美丽的泸沽湖和充满神奇色彩的摩梭文化。
二零零九年,八十一岁的末代王妃静悄悄地去世了。她的子孙按照当地摩梭人的习俗举行了火葬,并把她的骨灰安放在博洼岛上。她终于魂归这座美丽的小岛。
六十五年的悠悠岁月,她对泸沽湖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有了深厚的感情,她已经完全融进了摩梭人的生活习俗之中,完成了从汉家女儿到摩梭女儿的蜕变。在我的心目中,她是女儿国里一朵最最光彩夺目的女儿花。
站在王妃岛上的观景亭,举目四望,但见青山逶迤,湖水泱泱,五彩的猪槽船在湖中穿梭游弋。想起末代王妃充满传奇的一生,不禁唏嘘叹息。从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到八十一的耄耋老妪;从未谙世事的中学生,到荣华富贵的王妃,再到受尽凌辱的地主,再到一贫如洗的农妇,六十五年的人生轨迹,跌宕起伏,荆棘丛生。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这其中的甜酸苦辣谁人能够体会?
一阵风从湖面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肖淑明生前最喜欢的那首歌曲:“湖上海藻花,风吹阵阵香。我的思念在远方,在远方……”
三、走婚桥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一行人,顶着依旧灼热的阳光,慢慢地,从走婚桥的这头走到那头。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三百多米的距离,似乎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丈量。
桥的两边是郁郁葱葱的草海。一只小木船,泊在草丛中。阳光在草丛中跳舞。一对青年男女并排坐在船头,披着一身的金光,凝神望着走婚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驻足桥上,我听到了从芦苇荡里传来的悠扬情歌:
情妹妹,情妹妹,满山金菊你最美,你是明月当空照,我像星星紧相随。阿妹,阿妹,玛达米。
情哥哥,情哥哥,人心更比金子贵,只要情谊深如海,黄鸭就会成双对。阿哥,阿哥,玛达米。
……
我国古代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每年的七夕,天上的织女渡银河与牛郎相会。喜鹊为他们搭成桥,称鹊桥。
如今,我的眼前不就是一座人间鹊桥吗?它的每一根木头上的每一丝纹理,都刻下了阿注踏着夜色去会阿夏的足印,它是摩梭儿女世世代代爱情的见证。
我的脑海不禁浮现出有关女儿国神秘而浪漫的走婚习俗的一些印象。
十几年前,有个网上的朋友,去云南旅游回来写了一篇游记,介绍了摩梭人走婚的习俗。男不婚,女不嫁,阿注晚上去阿夏家过夜,享受男欢女爱,天不亮即离开。生了孩子,当父亲的不用抚养,由舅舅养大成人。有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我感到好奇,又有些不可思议。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在遥远的彩云之南,有一群神秘的摩梭人,还处于半原始的母系社会。
不记得是哪一年,在图书馆看到《走出女儿国》,杨二车娜姆以写实的笔法讲述了一个摩梭女孩闯荡世界的故事,也带领读者走进摩梭人的世界。从此,神秘的女儿国便在我心中扎下了根,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进这个神秘的大山深处,亲眼见证它的存在。
女儿国,我终于来了,你终于在我的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露出你千年不变的美丽容颜。
恰巧,一路上给我们开车的就是一位摩梭小伙子。通过与他的交谈,我对走婚有了更多的认识。
“我走过婚。”他坦诚而羞涩地对我们说。
“是吗?”我的好奇心顿时爆表,“有没有生孩子?”
“不知道。对方不会告诉的。要等孩子十三岁,举行了成人礼,才会父子相认。”
“真的呀?”我有点不敢相信,“这,这也太神奇了!”
漫步在走婚桥,四周皆是赏心悦目的风景,我却有点心不在焉。我沉浸于对走婚文化的思考中。
恩格斯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
泸沽湖的女儿一个个勤劳善良、美丽多情,是一朵朵艳丽多姿的女儿花。一旦成年,便在自己的花房里编制着美丽的少女梦,等待着心爱的阿肖来走婚。一切皆出于本性、真心,决不会做权力和金钱的奴隶。这,难道不是我们一直渴望的最纯碎、最高尚的爱情吗?
阿肖们,要么是在生产劳动中互生爱慕,要么是在转山、转海活动中相互吸引。完全没有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阿肖们也不像外界所误传的那样朝三暮四,关系混乱。他们之间虽然没有法律的约束,但有道德的自律。除非感情出现了裂痕,否则不会轻率地更换阿肖。即便要结束彼此的关系,也没有任何的纠缠。没有孩子的羁绊,没有财产的争执。
这,难道不是最文明、最具人性的婚姻关系?
有学者认为走婚属于原始社会的对偶婚。我倒觉得它糅合了原始对偶婚和现代一夫一妻制的长处,比对偶婚规范,符合契约精神;比一夫一妻制更加贴合人性,更有利于家庭的稳定,孩子的成长。
一夫一妻制走到今天,面临的问题越来越多,离婚率越来越高,破碎的家庭带给当事人和孩子深深的伤害。难怪有专家大胆预言,婚姻终将消亡,而走婚将是许多民族、许多国家未来婚姻的选择。
我想,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我们终于到达走婚桥的另一端。我频频回首,只见茫茫草海,幻化成一匹金碧辉煌的魔毯,绚烂夺目。走婚桥上,人们依旧来往穿梭,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