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眼 睛
小时候，邻居们总爱问我们几个小孩子，爸爸好还是妈妈好，其他的小孩子都狡猾地说爸爸妈妈一样好，只有我每次都回答得很干脆，当然是妈妈好。印象中，父亲很少对我露出过笑脸，尤其是他年双眼睛，年幼的我总觉得跟别人的眼睛不一样，好难看的样子，好象除了睡觉以外，那眼珠子一直是凸在外头的，发起火来，更是让我感到害怕。
父亲是村小的民办教师，记得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他教我数学。有一次，因为不认真，我把一道应用题的答案的小数点弄错了位置，父亲检查完我的作业就把我拉到讲台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手指着那道题，一手揪着我的眼皮子，严厉地批评我：“认真看看，你是怎么算的？一辆汽车一小时能跑600多公里吗？”这时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睛，眼球充分地凸在外头，好象一不小心就要从眼窝里跳出来。我非常紧张非常害怕。全班同学都在注视着我，教室里鸦雀无声，委屈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可是父亲并没有因为我的泪水而放过我，只是放下了揪着我眼皮子的那只手，摸着我的头，语气稍微缓和地说了一句让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话：饭要嚼嚼吞，事要想想做啊！
从此以后，我做每一道题甚而做每一件事都非常认真仔细，因为我怕做错了父亲就会那样不留情面地骂我，怕看到他的眼睛。
父亲对我严格的管教是从小就开始的。因而在那时候，我对父亲就充满了敬畏，总不愿接近他，甚至还有点恨他，恨他让我难以接受。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跟别的小孩比起来，显然少了些无拘无束的自由和游戏玩耍的快乐。但是，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因为自己的勤奋努力和父亲的严格管教，不管是在小学还是初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保持着优秀。每学期，我总能捧着几张红通通的奖状回家。几年下来，满满的一墙壁贴的都是我的奖状，一家人都引以为荣，我也被邻居们当成教育自己孩子的榜样。
现在想起来，那一段时光我的确过得充实而有意义。但是，我想如果没有父亲近乎苛刻的严格管教，如果离开了父亲那一双我一看见就害怕的眼睛，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得到这些。
一九九零年，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师范。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天，难得看见的笑容浮现在父亲的脸上，他甚至激动地把我抱起来，可就在这一刻，时间和空间仿佛凝住，我离父亲是这样的近，甚至听到他心跳的声音。我清楚地看到他那双曾经让我感到紧张和害怕的眼睛，竟是那样的浑浊不清，甚至有些发黄，布满了血丝，已没有了往日逼人的锐利；还有额头上的皱纹像一条条小河蜿蜒地流过；鬓边有白发醒目着。不足四十岁的父亲竟呈现出这样明显的老态了。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颤，十五岁的我第一次真正读懂了父亲——这就是我的父亲啊，是我严厉严肃的父亲，是我敬而远之的父亲，是我疼我爱我的父亲，是我辛勤操劳的父亲啊……
一个月后，父亲送我去学校。虽然已是九月，可鄱阳湖的洪水还未完全消退，去车站的一段路还被水浸着，虽然只有膝盖那样深，我完全能自己走过去，可父亲坚决不让我淌水过去，说这洪水里有血吸虫，小孩子脚嫩，不能下水。说着父亲很快地脱去鞋和袜子，高高地卷起裤脚，露出瘦小的双腿，然后半蹲着叫我趴在他的背上。在他回头看我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依然鼓着眼珠子，可这一次，父亲严厉坚定的目光中透出的慈爱让我心灵颤动。我怎么能趴在父亲的背上呢？我已经长这么大了，个头也快赶上他了。“不，不能，爹，今天我不能，我要自己淌过去。”
“快点，趴上来，还要赶车呢！”父亲大声地命令我，容不得我半点的迟疑。我知道倔强的父亲是不会轻易地改变自己的决定的。我终于无言地，顺从地趴在他的背上……父亲背着我在水中一步一步地艰难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好象踩在我的心上……
到了学校，父亲把我安顿好以后，就带我去买了《现代汉语词典》和《英汉词典》以及许多课外书，然后告诉我不要以为考到了师范就什么都解决了，还要继续努力读书，争取更好的成绩；还说一个人出门在外，小小年纪挺难的，离开了父母，要我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有事没事常给家里写信……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眼里潮乎乎的。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他对我放心不下。没吃中饭，父亲说他要回去，他说学校里，家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看着父亲踏上回家的班车，我真想拉着他的手跟他一块回去。
想不到，这竟是父亲最后一次送我上学。第二年的暑假，因为操劳过度，父亲患上绝症，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父亲临死的时候，眼睛是睁开的，眼球鼓鼓的。可这一次，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只有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那是因为他想到还有很多应该做的事而没有时间去做；是因为还想最后看一眼这个家；是因为想看到他深爱的孩子走上讲台……我用颤抖的双手慢慢地抚摸着父亲的眼睛，让它永远地闭合，我的泪水轻轻地滑落，在父亲的脸上，一滴……一滴……
我想，如果岁月可以轮回，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尝试换一种角度和方式去认识父亲，对待父亲，好好地接近他，爱他，珍惜他。面对父亲，面对他那双曾经让我害怕的眼睛，我愿意，我也能够把它想象成我家门前那美丽的鄱阳湖，博大，丰富，清澈而深邃，那是我的生命之源，力量之源，永远荡漾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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