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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天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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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周溪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1-01-31
— 本帖被 涛声依旧 设置为精华(2011-02-03) —
 

天道


    向师傅你怎么学的铜匠?


    俺爹是铜匠。


    你爹怎么学的铜匠?


    俺爷爷传的。


    你爷爷怎么学的铜匠?


    怪我曾公,俺曾公叫向阳,是木匠,好手艺,红过了几都。



    向阳做手艺红到六十岁,就不想再在外面逃生计了,钱是有了些,没有人知道钱的去处。那时向阳的四个女儿都已养儿育女,他一个人赋闲在家,成日间左手提个蒲垫,右手拄着根红木杖,那是向阳自己做出的派头。蒲垫是他自己特制的,一色的粳稻穗茎,极是绸软,根根一般粗细长短,编成的蒲垫金灿灿,齐整整,比观音的莲花座还要吸引人。到底那只是只蒲垫,蒲垫的用途一般就是女人在河下洗衣服垫膝盖;庙里拜佛用大蒲垫,并非是香客的膝盖特别大,只是为了表示敬佛。向阳一个男子,做了半生的手艺,要铺垫干什么?村里人说那是发昏。


    是发昏。俺六十岁了,没了女人,没个儿子,还不许俺发发昏?


    向阳不喜欢人家盯着他的蒲垫看,就在蒲垫外面缝了层染成青色的家织布。人们更是对他指指点点,他有点慌了,想不出个辙来阻挡村民狐疑的目光。去小女儿家吧,那里偏僻。


    小女儿家住泗山,是个环水的地方。


    向阳干脆扛着床破絮,提着蒲垫投靠了女儿。


    女儿的公爹也健在,也是个已经丧偶且有点糊涂的老汉。见姻兄来投,倒也高兴,毕竟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夜来两个老汉一头一个,伴着豆油灯讲讲狐狸精迷人、老鼠嫁女的旧话,这日子就有点混头的样子。


    头一个月,都是孝顺的女儿就做好了早茶端进房来,两个老人也不洗漱,吃了个二五得一十。接下来,农事就忙了,女儿多少有些懈怠。这天,女儿慌慌张张随意做了些早茶,叫自己的儿子一碗端到老人房里去。偏偏两个老人昨晚把狐狸精迷人的事讲得有些扩张,尤其是狐狸精和人媾合的事讲得有些暧昧,有些重复,致使瞌睡虫就多了些,小孩端了一碗早茶在手里,一遍遍叫爷爷起来吃,两个老人竟然还在身临其境地延续着狐狸精的故事。首先醒来的是向阳,迷糊间知道外孙叫了多时,有点过意不去,起身要接外孙手里的碗。外孙躲过,说:这是给我爷爷的。向阳一时怔住,想起没有儿子的坏处,竟然眼泪巴巴的哭了起来。


    不管女儿怎么劝,向阳还是扛着那床破絮,提着个蒲垫回到向村来了。


    向阳正感到百无聊赖,有些无脸见人,村里却有老汉找他,带来了两个生人。


    向阳把蒲垫掖紧,细听端祥。


    原来,三都那边有个詹村,在造了幢大祠堂,屋梁特别大,师傅没有能力上梁。手艺帮里说:六都有个向阳,只有他有这个本事。于是詹村就派人找上门来了。


    向阳提着蒲垫去了三都。


    那是两个雕工繁华的鱼口,要和粗大的木梁两端衔接,梁太粗重,承做祠堂的师傅没有办法把梁抬到足够高度,更无法使梁的两端和鱼口严丝合缝地衔接。


    向阳使出了绝招,梁上去了,轻轻几凿,梁和鱼口衔接了。那招式很简单,可是别人学不会。


    掌彩的师傅换成了向阳,向阳也不谦让。一屁股坐在粗大的梁上,一手提着个用布包住的蒲垫,一手提把斧头,轻轻敲击着木梁,也不管另一端的师傅怎么做作,管自口里念念有词,说了很多有说头的贺彩,地上一片欢腾。向阳过足了大头师傅的瘾,边掌彩边向下面抛耙了,实心的耙打得下面的人头噗噗作响,也没人喊疼,只听到不断消长的欢呼。


    向阳喊到:“子孙兴旺,福禄绵长”八个字时,忽然觉得有些累。只剩下最后一个耙了。向阳把耙在手里捏了半天不抛,下面的人齐刷刷看着向阳,向阳的眼睛把所有的男女看过,最后眼神定在一个穿蓝底白花身材袅娜的女孩身上。向阳看够了女孩的粗辫子和大眼睛,最终眼睛死死看着女孩饱饱满满的胸脯上。向阳叹口气,把个耙往天空抛去了。那耙在半空划过了好看的弧线,在大众的欢呼声中落下去了。


   蓝底白花褂子的女孩正惊奇那耙正朝自己而来,耙已快速擦着自己的胸脯掉到地上去了。


    女孩没捡耙,擦着她胸部而过的耙点燃了她脸上的两朵红霞。


    喝酒的时候,向阳坐了首席东,个子不高的他却比西座的师傅头高两分,众人不明就里,向阳屁股下垫着蒲垫。族里层层辈分的露脸人来给向阳敬酒, 向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极尽风光。席间有个老头,浓眉细眼,满脸红光,几次敬过向阳大头师傅的酒,依然没完,问过向阳的年庚,惊喜地喊起:真老庚!喝酒,喝酒。


    向阳并不辞箸,每次都是喝得钵碗见底,以示自己的诚意。但每次都不起身,族里的长辈来敬酒也如是。那实在是不能怪向阳的,他屁股下坐着个从不离身的蒲垫。


    酒席散去,向阳已经有些颠倒,许多人来拥他,都被向阳谢过,依然提个蒲垫在手。


    老庚也来,死活要向阳去他家住,向阳本不应承,却被一股皂荚味刺着了鼻子,皂荚味的背后有股青春味,是那样的吸引人,简直不容抗拒,就是烂醉如泥也一样。向阳贪婪地吸了吸鼻子,狠狠地打个喷嚏,眼睛斜刺里寻去,老庚的反手边亭亭玉立着个年轻女子,穿蓝底白花的褂子,大辫子,大眼睛,两朵红云还未散去。女子看到向阳看自己,马上上前说:大哥到俺家坐坐。


    大哥?他爷是俺老庚,她怎么叫俺大哥?


    不管了,“大哥”的味道真好,皂荚的味道真好。


    向阳夹着蒲垫去了老庚家。


    老庚叫女儿搀着向阳去了女儿的闺房,向阳的醉劲上来了,早已昏头转向,迷糊间听到皂荚的香味,只顾贪婪的抽鼻子,头一落枕,一股软绵绵的情意涌上心头。向阳脑子中出现了四十年前在泗山第一次见自己女人的情景。女人一个人在家,正要在灶间烧水给向阳喝。女人弯下腰去,把个圆圆的屁股对着向阳,向阳浑身一激灵,手不听使唤……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向阳感到了极度的温润,身子里像装着铳硝,随时都可能被那股温润的感觉点燃,瞬间就要爆炸。突然听到有人叫:大哥喝茶。向阳睁开眼,看到面前两朵红云,看到蓝底白花,瞬间清醒:此地不是泗山的那个茅草屋。于是腾身坐起,一只手往身下探去,那个蒲垫还在。


    向阳确实口干非常。接过女孩递过的茶水,一口气干了。这时老庚走进房来,呵呵笑着说:好,老庚,你就做你的春梦去吧。一边扯过女孩,窃窃私语了几句,女孩只顾点头。做爹的退出房去,竟把门外的铜搭扣上了。


    女孩房里的灯熄了,东厢房里的灯接着也熄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祠堂那边好像还有人讲话。间或有孩子的梦呓传来,天地一时间显得特别静。


    女孩的爹没有睡,他在等向阳体内的药力发作。


    药放得很重,再好的汉子都是必倒的,欲念重的人会加速死亡。


    按道理,半个时辰就足够了,可是女儿房来的灯没亮,好像没有得手。他只能等。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女儿房里的灯依然没亮。


女孩的爹耐不住了,起身,到堂前听动静。很静,但女儿房里有声音。那声音不是收拾尸体的声音,怪怪的。那种神秘的声音让他起了美丽的湖州,春天,龙王湖(鄱阳湖的小支流)里的鱼极多,排队戏水,一条条侧着身子拍着水逆水而上,那种有节奏的激灵灵的水声真的好听,一个年轻的汉子,没有伴当,没有女人,但这些鱼就都是他的了,最有味道的时节是风暴刚过的月夜,到处都有流水的小水沟,蟋蟀唱了,虫子唱了,青蛙打着齐整整的鼓,月光照得洲上如白昼一般,汉子提个花篮(一种渔具),找个好地方把花篮装好,就在一边死命嗅洲上小草的好闻的花香,自然就想到带着个年轻女人在月光下走路的景象,这时鱼儿就排着队哗啦哗啦拍着水往花篮里来了,那味儿真的好极了。


    歃屋里传来猫思春的声音,难听死了,最不对的是把老汉的思绪掐断,今夜无月光,也不是在泗山洲,人也不是那个看洲的人,看洲的人才二十出头,这个人花甲了。


    那声不是洲上的鱼拍水,等到老汉反应过来它的真实内涵的时候,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一时间两耳嗡嗡作响。推门,无声,夜就像死了一般,没人点灯。等着等着湖洲上的光景又起,老汉不再感到那些鱼儿可爱了,哦,简直就是可恶之极的坏东西!狠狠心,拿起一把铁榔头,准备撞门,脑海里出现向阳在大梁上敲斧头的景象,心就灰了,叹口气,回东厢房去了。



    天亮了,女孩起来了,脸上两朵红云大清早就开始烧,或者昨晚烧了一夜,至今都没有息的意思。向阳却好像累得半死,一时间醒不过来,鼾声震得鼓皮发响。


    做爹的很沮丧。问女孩:药是你熬的,怎么不生效?


    女孩低着头,不做声。


    到底咋回事?


    女孩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我把药倒了。


    胡说!我看着他把药喝下去的。做爹的吼起来。


    女孩没有被吓到,反而抬起头来:是倒了,我给他喝的是茶水。


    糊涂!那蒲垫里有金子呀!


    俺知道,金子不是俺的,俺不能要。要了会遭天报应的。


天,天,天!天在哪里呀?俺家世代读书人,到我这辈子竟然穷困潦倒,连个儿子也没有!你娘死的早,没看到你享福,我自己是该绝气了,想看到我女儿嫁个有钱人家,我就可以闭目了。只想做这一回缺德事,弄些金银给你,早些嫁个好人家。没想到你这般无用,竟然,竟然,竟然……总不该把自己也……嘿!


    爹别伤心,我知道您是为俺好。俺娘说是有天的,天道看不见,只在善人心中。你看那么根大梁,整个三都的师傅都无能让梁和鱼口咬合,向阳哼着拍着梁就和鱼口合了,这是人道,也是天道呀。向阳深得天道、人道,为人忠良,是个该有结果的人。俺只想一心向他,积些阴德,不定俺家气运好转,爹也能享些福禄,女儿也有个善终。


    做爹的吼道:他都六十岁了,快入土了,你跟他不是明摆着要遭罪的吗?


    女儿倒是平静:俺已和他交合,就是他的人了,觉得他心力尚可,虽已花甲,犹如后生。此人必然高寿。望爹爹做成此事,死而无憾。


    做爹的哭了,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女儿房里的鼾声也停了。


    向阳快速起身,冲进堂前,看到老庚在哭,就高声说:谁人害我老庚伤心?烦请高诉俺,俺找对头的般头去!


女孩她爹看了一眼向阳的现世宝模样,又看了一眼向阳腋下的那个宝贝蒲垫,低下头去抽烟,不语。


向阳渐渐清醒了,呆呆地看着女孩半天,喜上眉梢,把衣服整了整,单膝跪下,轻声说:谢老爹作合。


女孩她爹起身,也不言语,拉着向阳,来到杂物间,指着地上一堆草木灰,说:拉!


向阳一时疑惑,不知所以。


    撒,往灰顶上撒泡尿,让俺瞧瞧你到底还有没有用!


    向阳反映过来,背过身,拉开架势,把憋了一夜的尿尽情撒了。


    女孩她爹低下头,看了草木灰上那个圆圆的、深已见底的洞,抽抽鼻子细品了草木灰里散发出的重重的尿臊味,终于放下心来。叹口气:都是命该如此,说有天,就由天吧。



    向阳把蒲垫拆了,花了好些钱造了好大一间红石青砖屋,四叠树,光雕花窗棂就有十八扇,有茶厅,有天井,门口垴上望去,门照上“务资第”三个阳纹字清清楚楚。


    生了一男,却不再生。


    和向阳同年的岳父到底少了些福分,孙子出生前就归位了。向阳又花了好些钱,为岳父做了好大的排场。




    后来,后来么?


    儿子长大学了铜匠,儿子的儿子出生了,曾公才死了。儿子的儿子也学了铜匠,那是孙子呀,孙子的儿子有一个也学了铜匠。还不明白?你不问俺为啥学的铜匠么?这说的就是俺呀。


    嘿,三都的铜匠就是多,六都的铜匠就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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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1-02-03
真是好文!也曾听过一个近似于此的故事,叫“曹百四”的,湖口人讲的都昌人的故事。这“曹百四”80岁娶亲,也是被“尿灰试功”,最后活了一百四十岁。文笔朴素,人物形象丰满,故事精彩,同时给人以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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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1-02-03
,好文!!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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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1-02-03
谢玫瑰.萍版主。您很勤奋啊,年初一还在工作,值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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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1-02-05
写得好,文功非常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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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1-02-05
苏山有个村子叫十房,姓袁,据说是八十岁上娶了老庚的黄花孙女生了第十个儿子。传说,当时是拿了一个谷箩装灰,如果尿穿了女孩就嫁,尿不穿就杀。
取才于传说的故事,文化味儿浓,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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