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一个问题,人性到底是什么?究竟属硬还是软?
简单来说,“硬”自然指恶,“软”显然指善。虽然老祖宗在《三字经》里早告诉我们,“人之初,性本善”,但那是人在幼小时的本真,而人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被世俗环境的熏染,本真有着重大改变。
一个平时很善良的人,某日却因为一次吵架,冲动之下杀了人,你说这人还称不称得上善人?
反之一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但他(她)却对亲人和至爱,甚至偶然对别人百般柔肠,你说这人还算不算恶?
带着这问题,我一直苦苦思索,似乎总找不到恰如其分的人性盖定词。直到近日傍晚散步,我路过多次经过的棉花地头,才像猛然一下子觉得,原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金秋时节,百果丰硕,正是一年一度的棉花收获季节。
乡下有句民谚,“七月半,借花看”,是说农历七月半的时候棉花开始吐絮。此后,那茂密团团、肥硕绒绒的棉花,便清纯洁白如茧,慢慢地竞相开放。远远望去,绿白相间的棉地,犹如大地铺画。它在风中或卷或舒,与那蓝天下闲散飘逸的云片高低相合,显得既动且静,一片恬然。那拖棉花的卡车在路上跑,像是有一团白云落地,被风吹着飘。人若此时在两片白云间徜徉,真好比拈云弄巧,驾云周游。
棉花是锦葵科棉属植物,植株灌木状,是农作物中丛棵最大的庄稼,春末下种,冬初收完,横跨四季,生长期最长。它在夏末开花时,先是黄红相间的母花,到了早秋,母花才始谢结下棉铃,继而从坚硬球状的棉铃中,绽出朵朵洁白的果花。每棵高高的丛枝上,都是母花与果花并存,黄红白斗艳,宛如其乐融融的祖孙三代。
秋天多赏菊,我却独赏棉。而我竟欣赏起平淡无奇的棉花,是因为我散步路过棉地时,脑里蓦然间想起了一篇曾经读过的中篇小说。那是新疆作家杨方写的,题目就叫《像棉花一样温暖》。故事的情节就不必说了,但结尾的几句话却值得一提:“郭旗把棉铃狠狠地攥在手心。她觉得自己的心就是这颗棉铃,坚硬的青果里面,那些柔软的棉绒正在生长,不定什么时候,它们就会炸出一朵又白又暖的棉花来。”
我忽然觉得,小说中郭旗的那颗棉铃心,实际上就是人性。棉铃外硬内软,人性里何尝不是总有许多“硬”的东西,但剥开这层“硬”,便是藏不住的人性“柔”。棉铃从青涩到炸花,犹如人生的稚嫩到成熟。人和人相处,往往对有利益冲突的人“硬”,对无关紧要的人“柔”; 对仇者和陌生人“硬”,对朋友和亲人们“柔”;对人对事缺乏理智时“硬”,对错对误后悔莫及时“柔”……每个人都是“硬”与“柔”的结合体,就像那棉花,软硬并存,相互依赖,缺一不可。
再细想开去,更觉无独与偶,棉铃外冷内暖,人性在许多人身上,或者在许多时候,也是表现为外冷内暖。形形色色的人中,有些人看似沉默寡语,总是显得难以交深地挂一副冷冰冰的面具,但是若能走进他(她)的心,许会发现,原来他(她)竟是个充满火热的内向型;有些人平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遇人危难时却能挺身而出,令人刹那间便能感受到他(她)的温暖对人;有些朋友搁了意见,从此陌途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但当双方静下心时,无不念着对方的好;有的夫妻吵架,不是轰轰烈烈地干一场,而是互不理睬每天都板着面孔,然而内心,谁不想妥协了事打破僵局……棉铃也好人也罢,看来都是一方面以坚硬的外壳抵御外界,以免自己受到伤害,另方面却炸出棉花给人输送温暖,人则时时怀一颗温情心,始终装着热爱的生活和世界。
人的“硬”是个性,“柔”是涵养,“冷”是清高,“暖”是包容。“冷硬”伤人显示恶,“暖柔”温人充满善。人性的硬与柔,冷与暖,就像一对孕育于同一母体内的孪生兄弟,似乎在毫不起眼的棉花身上,有着奇特的暗合,和最好诠释。
人性既似铁,人性也如棉。
堆积在远天的秋天晚霞,既仍有份夏天的闹哄热烈,又始有份冬天的沉静冷艳。我禁不住驻住秋天的雅步,蹲在一爿地旁,扯住一根棉枝,与它来了一场无声对话。我问棉花,我把你联想到人性,是否合适?棉花高兴地答,合适。说其实人如万物,万物状人,只是差有无思想。棉花见我相问,好像遇见了知音,便喋喋补充说,其实我在孕花的时候,先是黄花,后为红花,最后才果花。我的母花由黄转红,基本是傍晚。早上你看我还披着黄金甲,傍晚却改貌换妆,变成了红花。我的这种特点,其实就如人世间的人性多变,但变来变去都会长出清纯的棉花和棉心,逃不过我的红黄白匹配,软硬相依,冷暖相宜。
我听了棉花的话,陡觉棉花并非普通的庄稼花,它开得启迪人生,富含哲理。世人自己都认为难解的复杂人性,却被这朵朵不引人注目的棉花,给包罗万象了。于是便当那夕阳终于落山,一阵凉意的秋风随暮袭身,使我不得不直起发酸的下肢告别时,我还欣赏而意犹未尽地对这爿棉地再望了几眼,说谢谢你了,棉花!明天我散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