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月14号上午,岳父与世长辞,终年八十二岁。)
急匆匆回到家,岳父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黄色的脸巾,身上覆盖着黄色的写有阿弥陀佛文字的布匹(佛世界称作“往生布”),这是岳母以前从外面寺庙带回来,备岳父一朝归西之时而用的.
香的烟袅袅地飘浮,白色的烛光忽闪忽闪地亮着,岳父安静地躺在门板上,全身冰凉.在他的旁边,坐着他的儿女和儿媳,此时,离他死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天!
暖暖的冬阳,从大门照射进来,照着岳父的遗体,照着岳父隆起骨骼,照着薄薄的黄色布匹所遮盖的双腿凹凸的形状。
站立在岳父的遗体旁,那种不可名状的心情,罩着我的大脑,绵腾在心胸,令我不知所措。大哥(岳父的大儿子)走过,说:“永华,你给爸上支香啊。”我这才恍然过,赶紧走到香桌处,从香袋里抽出一支檀香,自蜡烛上点燃。捧着檀香,跪着拜了拜。这一瞬间,我突然怆然欲泪。一月前,我动身去河源之际,岳父还能下地走动,并且还可以给自己做饭,尽管那时他刚刚大病康愈气色上有点虚弱,还不至于有将于人世的迹象。所以我认为只要岳父能挺过这寒冬,一定会活到明年秋未。在内心我也一直岳父一定能挺过冬寒的到来,尽管他已经是个干瘦的老人,难于抵挡季节气候的变换。
上好香,我没有掀起岳父脸上的脸巾看看他的脸,没有摸摸他冰冷的身体,也没有叫唤他。我是一身情怯,我不忍面对岳父那紧闭双眼凹陷枯瘦的脸宠。走出门外,依然是一月前白花花的阳光,依然照着岳父身影的阳光,而此时,这阳光有点像纷飞的雪片,带来寒意。我紧紧地眨了下眼睛,争开眼,有点晕弦。
10月14号,得到岳父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广东河源务工。岳父的去世,既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意料之外。国庆节前夕,妻子来短信,说岳父病危,她要赶回家去。我当回复说,岳父没有事的,寒露才过,霜降还没到,岳父不会去世的。根据我以前对岳父病情的观察和对岳父生死的预测经验,我感觉岳父不会一时就会去世。从去年到今年他,他老人家一直是在死亡边缘挣扎,可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由大病转为小病,由小病而康愈。年头,岳父也是重病垂危,那时我就感觉岳父一定能挺到清明节,如果清明节挺过去,端阳更不成问题,因为端阳已经是万物欣欣向荣,大地已经生机盈余了。岳父是最深情儿女的,所以岳父也一定能挺过中秋节,这样,我就一直担心岳父能否经过寒露,而挺过霜降这一寒冷气节的降至。
所以国庆岳父病危我没有回来,恰逢此时工程工期又突别紧,再说工程量做到霜降之时也可以完全完工,我也可以如期交工,没有顾虑地回来。
从9月25号到国庆节之间,岳父一直是处在昏迷与苏醒之间,连喝点水的力气也没有.我是通过与妻子的手机短信,才或多或少地了解岳父此次病危的情况。妻子说兄姐们,无论是在家乡工作的,还是在外地工作的,都已经回到了家.晚上都安排了人轮流值班守护.
妻子说,老爸舍不得死,尽管弥留之际,他在经受着巨大的身体痛苦.一个垂死的人,无论是什么样情况下垂死的人,对于生都有着自然的渴望,有着强烈的生之本能,更何况岳父这样一个儿孙满堂生活幸福的老人.
我总认为,人在垂死之中是非常痛苦的,如何做好对垂死的老人的临终关怀,是件非常有艺术的事情.
所以对妻子建议,在岳父身边,不要喧哗,不要哭声,不要惊动他,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更不能让他看到我们悲伤的样子.事实上,在这点上,岳父的确是这样,以往他生病了,要是有人来探望他,他都是让来者不要陪坐在他身边.
妻子说看见岳父那种生不如死的样子,好希望岳父死去.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言,不能动的高龄垂病的老人,已经是针药不济,只靠那一点点生的欲望,如何敌得过痛苦的死神之手.所以在回复妻子的短信里,我建议给岳父多念念佛经(尽管佛对我来说还没有形成一种信仰),说说一些让岳父安心的话,让岳父没有什么顾虑地辞世.
或许是岳母和儿女们对岳父无微不至的照料感动了死神,在国庆节这几天里,岳父的状态竟奇迹般地有了好转,开始也可以喝点水,也能摇摇头,微声说些话语.国庆假期尽了,远在外地的,近在家乡的儿女们也要上班工作了,于是三哥(岳父的三儿子)和妻子分别回到了大连和深圳.我在河源悬着的心也有所放下,心想这下不用中间回乡误了工期了,也暗暗地庆喜着自己做完工程再回乡,还可以见到岳父健康在世.
我多么希望岳父能坚强地挺霜降,因为我认定岳父挺过了霜降,就还能过完今年,可是天不从人愿,10月14日上午,儿女们没有全部在家时.岳父静静地与世长辞.就在这天上午,他还能摇摇头,做些细微的动作.
为什岳父在国庆节假期,儿女都在时,他没有妥协死亡,而等到工作外地的儿女走了以后的几天,就放下自己求生的渴望,放下自己这两年与病魔所作抵抗的意志,我想他是不愿意因自己的身体病苦而浪费儿女们的精力和时间.
岳父一生作为人民教师,工作半生,对于工作向来是兢兢业业,勤于职守。在本县老一辈教师中他一直得到同事和领导的认可。他的学生从省城到九江市,从九江市到都昌县,从都昌县到本地,处处都有他教过的学生。我在家乡,总会有问我你的妻子是哪里人,我就说岳父的名字,听者立即会说,啊,原来是曹老师的女婿。那种由衷的敬意溢然于脸!我的姑姑,我的胞兄在中学阶段都曾经是他老人家的学生。我是从与姑姑与胞兄的谈话中,才点点滴滴地听到岳父在学校教书一些零星情况。去姑姑家聊到岳父,姑姑总会问询岳父的身体,姑姑说她读书时岳父曾给她很多帮助,姑姑说岳父是她青年时代读书的生涯中遇到位最令她不能忘记的老师,她说她想念他!胞兄说我岳父那时在学校的教学才华在全县是出了名的,说他教学特别有耐性,说他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胞兄说以前我们家老房子门顶上的“春晖”两个字就是请岳父写的,那时岳父是他的初二中文老师。我妻子总是说是因为这两个字,她才与我结下了姻缘,嫁给了我,现在想来,这也许是真的。
解放前,岳父就是一些地主财绅家的私塾先生。他在生时,他对讲过,他是靠自己的学习钻研和虚心努力,才得成就自己作为教师的本领。他说他从小在旧社会只读到高小,就因为世乱而远走他乡。解放后,感谢新政府,给了他施展才华的平台。虽然他一生,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他说自己一颗心是交给了党的。他说无论一个人身在何时何地,做人要踏实,要认真,要有敢吃苦的勇气,做任何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和职责,错的要反对,正确的要坚持。记得岳父在小儿子结婚的那天,他把全家人召在一起,集体照相后,他端着讲义夹发言,发言最后那一句意思,我记得特别清晰,他说希望们各个儿女在工作岗位中认真工作,听党的话,做个好教师。那时我还特别惊讶,没想到一个无党派老人,对于中国共产党还有着如此的觉悟。
殓葬那晚安放岳父遗体的棺材摆在祖堂。按家乡说法,棺材是亡人的房子,在另一个世界里,亡人就居住在这里。所以岳父的儿子们,把岳父在生时做好的棺材(人在世时,做好棺材,叫寿料,说这样可以给老人消灾延福,活到高寿)换掉了,因为那棺材很小,重新买了一具规格大,造型雄壮的棺材。儿子的心愿,是想让岳父在另一个世界有一幢漂亮宽敞舒适的房子。
我仔细地漆刷着油漆,我油漆的技术,岳父生前是认可的。我也知道他老人家所喜爱的颜色,所以我决定把岳父的房子漆成紫红,这种色彩在聚脂漆里,发的亮色非常饱满丰满,感觉沉稳浑厚古朴,是中国古代油漆术中经典的色彩之一,岳父在生时很喜欢这种色,他不只一次对我提到过。
岳父是个非常热爱房子的人,在他的晚年,他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子,几乎没有在不是他的房子里住上一晚。天黑了,他坐在房子里看电视里,他特别爱看古装戏,要不是坐在灯下写着什么(岳父去世后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写着自传);天冷了,有阳光的时候,他会端把木椅,坐在大门前的院里晒太阳,双手还撑着一张报纸,哪怕是旧的,也看得很入神;大冬天,岳父总会在老房子的厅里,烧着火盆,那时候火盆周围会坐满人。不过在烤火时,那些木柴火可不能烧得过旺,如果是放了三块木柴,他一定会把两块拿下来。厅里一烧木柴火,黑烟缭绕,可对于他没有一点影响似的,他双手相插,坐在那里,时候沉默,时而也说几句。
在老房子里,岳父只要身体好的时候,他每天都会起得很早,只要听见轻微的咳嗽声和轻微和“哎、哎”的声音,那一定是他早起了,在院子里张望。
在老房子里,岳父吃饭是很准时的,早上起来,他隔几天会去街上买点他喜爱吃的菜,他可不能少了鱼肉的,这两种他喜欢。无论是炒肉还是煎鱼,他可少不了辣椒,有时候辣得有味,他就会说,今天饭吃得有劲。饭他做好后,菜搬上桌了,他一定要先祭奠一下厅里茶几上摆放的祖宗灵牌,然后才自己动筷吃,有时候,他也会忘了祭奠,他就自言自语,又忘了,又忘了,带着自责。
在老房子里,每到春节,岳父会在大厅里贴上年画,他退休学校送来的挂历,他定要挂在他坐的沙发顶上。门两边的对联呢,他一定要自己动手写,买的他不喜欢。老房子在拆掉的时候,我帮忙收拾厅堂,看见他把厅堂壁上的年画都一张一张完完整整地揭下来,然后一张一张地叠放在一起,我问他还要这些做什么,他说做了新房还要再贴上去。
在老房子里,岳父迎接气节的变换,比如哪天立春了,立夏了,立秋了,冬至了,他会在记得很清楚。他把二十四气节写在纸,贴在厅墙上。对于气节到来的迎接,我看到最多的次数是他接春,不管这立春的时刻是白天,子夜,还是凌晨,他都会用炮竹和柏树枝,准时接迎。如果哪一天早上你突然发现厅墙壁贴的红纸上写着“迎春接福”,你就知道在昨晚岳父起来接春了。
在老房子里,我许多次吃着岳父亲手做的饭,炒的菜。有一年年底,我从外地打工回来,他知道我一定了饿了,急忙在厨房煮出一碗豆粑,并且说不知煮得好不好吃,你饿了就吃点吧。
老房子相伴了岳父的大半人生,但是在去年拆除了,因为岳父的小儿子要建小别墅。我知道,岳父很舍不得拆掉他这所老房子,因为这里有他太多太多的人生记忆,有他太多太多的酸甜苦辣。所以岳父说要把拆掉的老房子移到老房子后重新组装起来(老房子除了四堵墙,全属于全木质结构)。岳父之所以这样,一方面舍不得老房子的木料浪费,另方面是可以大部分原样保存他人生的记忆。儿子们都劝他不要再做什么房子,就跟儿子们住在一起,可是他不答应。岳父说,我这样一个老人,病多,痰多,又不习惯在家穿拖鞋,我自己做个房子,我在里面我也自由些。在去年正月里,岳母劝他,我竟看到他要哭出来。
去年岳父终于按他的想法做了新房子,材料是老房子的木材,只不过面积小了一些,也弄成了个三间。在做房子的时候,岳父就一直病着,有几天甚至到了死的边缘。可是只要他能走动,他就会在新房子基上转悠,给师傅们敬烟。我想,或许岳父正是惦记着他的新房子,他才挺过了去年的冬天。
今年,岳父多次说,他死后,遗体定要放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他说小儿子的房子是刚建的新别墅,还没有办过红喜事,不能影响小儿子的家的喜气。可是,儿女们怎么能答应他这个最后的遗愿呢!
对一个朋友我曾经这样说,一个人一生是无法诗意地安居,但至少可以诗意地活着。然而,漆刷岳父的棺材,我突然感觉,原来人真正诗意地安居的地方,是这个榨榨的棺材!看着岳父的棺材在我的手下由白变红,由红变成幽红,再散发出淡淡的亮光,我似乎能感觉这以后,岳父在另一个世界里,坐在这榨榨房子的顶端,仍然是双手捧着一张旧报纸,在低首仔细地阅读。或许从那报纸里他能读到他的儿女们平安幸福的消息。是的,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