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老人是说舞台上的形象,现实中的姥姥肯定是变化很大的了,十八岁的姑娘与七十岁的老人是有天大差别的,但我想姥姥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岁月的痕迹可以改变现实中的姥姥,可舞台上的姥姥却永葆了她的青春。
对于一个年轻人与他谈论文词戏和演戏的胡小燕,老头显得很激动,当他知道胡小燕就是我姥姥时,老头仿佛遇到了知音,他说,为了使我更加了解文词戏,给我讲一个故事。
五十多年前,他们这儿的乡村曾活跃着很多文词戏团,都是各村自发组织起来的。而其中最有名的有两个,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村庄。而这两个戏团的名望是因为出了两个角儿,奇巧的是一个团出的是男角,而另一个团出的是女角。有一年县里要搞汇演,公社领导一合计,把他们两个团合并在一起组出了一个演出团,在县上演了三天三夜,尤其是男角和女角配合得非常好,声情并茂,珠联璧合,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县城。
那时,男角儿和女角儿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在那场演出中,他们建立了深厚感情,恋爱了。本来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但后来的发展却是他们完全没有料到的,因而也改变他们的人生。
有人要棒打鸳鸯,极力阻止他们的恋情,而这个人竟然是女角戏团的团长。团长的理由很简单,如果女角儿一旦嫁给男角儿,那么他们的戏团失去了台柱,就没有了竟争力,对方的戏团如虎添翼,他们的戏团将暗淡无光。当然,团长的反对不是公开的,而是暗地里的行动,有时,暗地里的行动比公开更可怕也更具有杀伤力。
他们抗争过,甚至想到了私奔和殉情,可到底还是没有勇气走出那一步,终究难敌整个戏团或者说他们那个村庄全体村民的力量,他们的爱情就像他们戏台上演的许多苦情戏一样,所不同的是戏台上的男女最终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而他们的爱情却夭折了。挥泪一别,肝肠寸断。
那个团长索情一不做二不休,一年后经多方撮合,百般做工作,在本村给女角找了一个老实憨厚的后生,让她嫁给了他,从此再也不怕别人抢走了他们的女角儿,他们村的戏团在方圆百里仍然可以响当当地走出去唱得响角儿亮。
然而,团长的苦心没有换来他们预期的回报,女角儿自从嫁给本村的后生后,再也不愿上台演戏,而这罢演一罢就是五十多年了。
老头一讲完,竟然泪流满面。不用猜我已知道,这个老头就是当年那个男角儿,也就是姥姥的初恋情人呵。如果不是老头儿亲自讲给我听,我一定会认为这是个故事。我现在才理解了姥姥为什么总是同姥爷磕磕碰碰地生活,为什么从不向我提起文词戏,为什么把她这段经历隐藏得那么深,为什么对满生说恨他一辈子的话。
戏台上的姥姥坐在寒窑前思念着夫君盼望着夫君早日的归来: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音信全无叫我好担忧,问一声我夫君莫非变了心……
姥姥的演唱声情并茂,我看见台下有许多老太太在抹眼泪。我身边的老头对我说:年轻人,你姥姥的声音真的没变,还是当年的胡小燕。
此时我没有心情去看戏,我为姥姥那逝去的青春忧伤不已,我突然烦躁起来,恨不得去把满生给揪出来痛打一顿方解心头之怨恨。我悄悄地走出戏场,丝丝寒气袭来,我才感觉到夜已深了,头发上早洒满露水。回头一望不远处的戏场,那儿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演出,黑压压的人群根本没有理会到深夜的寒露,眼里只有那神圣的土台,以及心中虔诚的文词戏。
寒风一吹,我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我在黑暗中得意地一笑,走向戏场。
这时,戏已散场了,我去寻找那个老头,混乱的人群中是无法找到的。我想,他肯定去了后台,去见我姥姥了。
姥姥已回到祠堂里的厢房里卸装,我首先给姥姥鼓起了掌,祝贺她演出成功。姥姥露出笑脸,姥姥的扮相已不再是王宝钏,卸下装的姥姥恢复了本来面目,一笑就是几条皱纹,还轻咳了两声。我东瞧西看,满生问我找什么,我没好气地说:你不懂。姥姥打了我一下道: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话。满生他们几个也都停下卸装,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问姥姥,刚才有没有一个老头来过,姥姥不明白地望着我问:哪有什么老头呀,老头来做什么?
我失望地坐在戏箱上,我对满生说:刚才戏台下有个老头,他走十多路山路来看我姥姥演出,你说他还能是谁?满生还是满脸不解地望着我,没有过那种经历的人是不会有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在他的记忆中,姥姥的初恋情人早就烟消云散了,胡小燕终归还是我姥爷的妻子,平凡地生活在小村里,生活在他们的身边,直至老去。
姥姥这时夺口而出:刘清泉来过了?
我这才知道那个老头叫刘清泉,同时也证实了老头的故事是真实可信的,不是他的自吹。满生这下把我紧紧抓住,问:真的有个高高个子的老头来过啦?我仍不理会满生,而是扶住姥姥颤抖的身子,在她耳边说: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姥姥,你好傻呀!姥姥明亮起来的目光很快暗淡下去,姥姥跌坐在戏箱上,喃喃自语:难得他来看我演戏了,那么远的路,他一个人……
搀扶着姥姥回到家已是下半夜了,二舅还没睡,在等着我们。那天晚上我跟着姥姥睡,就像小时候我睡在姥姥怀里一样,姥姥显得很兴奋,对于那段逝去的青春岁月,姥姥并不回避,姥姥说:你现在长大了,应该懂得我那时的选择。我不想与姥姥争辩什么,况且争辩的结果已没有实际意义,流逝的东西就像归进大海的水,是不可能回头的。我要考虑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还在心中酝酿,我要做一件对姥姥和刘清泉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夜太深了,要让姥姥休息,我准备留到天明到给姥姥说。
我做了个梦,跌进了一个很深的洞穴,我伸手呼救,有一只手紧抓住我的手,把我拚命往上拉。醒转,见姥姥站在身边拉着我的手说:快起来吃早饭了,看看,太阳都晒屁股了。
吃过早饭,我把昨晚构策划的方案向姥姥公布了,我想姥姥听了这个方案一定会高兴起来。没想姥姥的反应却是沉默,接着是摇头否定。我问姥姥为什么不答应呢,人家王宝钏苦等人家也只有十八年,可你们却是五十多年了,难道就不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姥姥还是摇头,说:你不懂的。没办法,我只好去找满生,本来,这个计划中也是需要得到满生的协助。
其实我的方案是十分可行的,并未有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只不过是要把五十多年前的伙伴重新合作,让他们演一出当年没有演完的戏。这无论对姥姥还是刘清泉来说,都是一件值得欣慰和纪念意义的事情, 也是一件轰动乡里的新闻,把姥姥的演戏生涯甚或人生推进到一个辉煌的时刻,给他们的美好初恋也画上一个圆美的句号。这个方案的落实,首先必须要征得姥姥的许可,然后去找满生的协助,一同去找刘清泉。刘清泉肯定是会同意的,从昨晚他夜走十多路山路来看姥姥演出就看出他心中依然有姥姥的位置。等这一切谈妥后,我打电话把县里的几位哥们请来,让他们精心摄像,制作成光碟让姥姥永久珍藏。
满生听到我这个计划后,一拍大腿说:好,这事还真有你这样的年轻人才可以想出来。你姥姥的工作我去做。也许,这些年来,满生一直对我的姥姥心有愧疚,如今借个顺水人情去作成这件事,也是对他们过去的一种补偿,他理所当然要去做好这件事。
我没进屋,满生在里面给姥姥说了十多分钟,就把思想工作做通了,我猜想姥姥以为我是在给他开玩笑,看到满生来了才知我真的想办这事。姥姥竟然像个害臊的小姑娘似的出来对我和满生说:人家要是不同意,切不可为难人家呵。我满不在乎地说:我保证人家会同意的,昨晚我跟他聊了那么久,可以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有姥姥的。姥姥嗔怪道:你瞎说什么哩,人家有家有室的,小心别人撕你的嘴。
事不宜迟,我在村里借了个摩托车,带着满生上路了。对于刘清泉的村庄,满生是熟悉的。一路上满生不住对我说着姥姥过去的事情,对他当初作出那样的举动满是悔意,特别是看到我姥姥和姥爷整日打打闹闹过日子,心中的滋味也是不好受。这些年村民的日子过好了,对文词戏的渴求也强了,尽管许多年轻的角儿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但他还是组织了演出,还特地说服了我的姥姥,让她事隔五十多年后再次出现在乡村的舞台上。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他对姥姥伤害得太深了,但从当时剧团命运的出发,满生说他认为自己没有错。
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一个村庄,满生也不知道刘清泉住哪里,好在村庄不大,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刘清泉的屋前。这是一幢二层楼房,有个小院,看样子日子过得不错。推开院门,屋里走出一个老女人,她听说我们是找刘清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说:病了。
怎么会呢,昨晚不是好好的在看戏吗?老太婆肯定就是刘清泉的老婆,她又不知道我们的来意,不会骗我们吧。
倒是满生会说话,他说自己是刘清泉多年认识的朋友,今天路过这里,想来看看。
老太婆的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她说:昨晚也不知是疯到哪儿去了,半夜回来摔坏了腿,还中了风寒,今天又是烧又是冷,正躺在床上哩。说着,她把我们带进房间。刘清泉一见我们,猛地想坐起来,可身子骨不管用,又躺下了。我真没想到,昨晚他还是那么有劲地为我姥姥鼓掌,今天却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人一到年纪,真是身不由己呵。趁着老太婆去给我们倒茶之机,我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虽然明知道现在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既然来了,我总要把事情说个明白,也好让他明白我的这番苦心,说不定下次还会有机会。床上的刘清泉这时伸出手来,紧紧握着我的手,没有说出话来。从他的动作中,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也看出了他对此深深的渴望,也更坚定了我的信心。
老头子病得这么重,我们也不好多打扰,走时,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他,希望他病好后能践行我这个计划。
回来的路上,满生很是失望,我也有些心灰,回到姥姥家,把情况给她一说,姥姥表面好像并没有露出什么,可内心肯定是不平静了。从她的动作和言语来看,她竟然有些焦燥和魂不守舍的样子,这是我很少看到姥姥的一面。因而,我在心头暗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把姥姥平静的生活一下搅得浪花飞溅,对她的未来是好是坏?
更严重的后果是,今天晚上本来姥姥还有一场演出,可她竟然不演了,满生满脸怨气地看着我,我也无言以对。如果不是刘清泉生病,今天晚上就是他们合演一台戏了,按照原计划,今天晚上姥姥和满生同演一场《楼台会》,现在姥姥罢演,满生只好又去求还在养病的小娥了。
那晚也不知小村演没演出,因为我下午就回了县城。坐在回城的车上,我还在想,难道是我的错搅乱了小村的一台戏么?
大概是一个月后吧,我正在单位开会,忽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那人说他叫刘小军,是刘清泉的孙子,他爷爷住在县医院的五号病房,他有话跟我说。
我请了个假,匆匆赶到病房。此时,我见到的老人形像与一个月前见到的相差甚远,微弱的声音里隐隐约约可以听出一些意思。原来他还在想着我的策划,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想在病房里去完成我这个策划,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说实话,一开始,我以为老人是在就胡话,可当我看到老人的目光时,我的心颤抖了,我看到他眼中那一丝亮光竟然全照在我的脸上,我点了点头,握住了他的手。
告别老人,我把刘小军约了出来,我们来到一个茶座,在那如水的音乐声中,我把姥姥和他爷爷之间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刘小军说他早就知道了这个故事,他爷爷给他讲过多少遍了。听医生说,他爷爷在世间的日子很少了,已快到弥留之际,对于我的这个策划,他觉得大胆而又新鲜,对他爷爷来说,没有什么比离开这个世界前与初恋情人同演一出戏而有意义了。我们两个年轻人商定,那边家人的工作由刘小军去做,姥姥的这边肯定就交给我了。
第二天我专门叫来林子给我找了一部车子,由林子驾驶,直奔乡下。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去做姥姥的工作,是先骗他来县城,然后再作打算,还是先给她挑明?
姥姥对我专门开车来接她去县城很惊讶,她不安地问是不是我家里有什么事情。林子连忙说:姥姥,怎么会呢,陈哥他只是接你去县城玩几天,轻松轻松。姥姥把眼睛盯着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否则就不上车。事已至此,我觉得应该告诉姥姥真相,如果她还是不想去,我只有去找满生来做工作。
出乎意料的是姥姥听完我的话,默然无语了一阵,然后才说:什么唱不唱戏的,我去看他最后一眼吧。主动坐上了我的车。一路上姥姥没有言语,看得出她其实还是在乎那个刘清泉的。车子一到家,姥姥开口问了刘清泉的住院地方,要赶过去。我把姥姥接进屋,要她吃过饭后我和她同去。此时还只有十一点钟,妻子上班还没回家,儿子也在学校没放学,我先给刘小军打了电话,然后出门买菜,姥姥许久没进城来我家了,得买几样姥姥喜欢吃的东西,走时,我把电视里的戏曲频道打开给姥姥看。
二十分钟后,我回到家一看,姥姥不在了,四处一喊,哪有姥姥的身影?莫非……我立即打电话把林子的车子叫来,让他送我去医院。
姥姥很少来县城,大街上车来车往的,要是一不小心,那可就成大错了。
事后我才了解到,姥姥是打出租车来医院的,姥姥是个很聪明的人。
我和林子赶到医院,还未进五号病房,就听到了姥姥那清脆婉约的唱腔,我不敢惊动他们,就站在门口观看着这场离奇而又珍贵的演出。刘小军同样站在房门外,他身边男男女女站着好几个,就连几个护士也都停在那儿出神地凝听。
胡小燕唱:王宝钏守寒窑一十八载,今日与夫君相会莫不是在梦中……
刘清泉唱:水流千里终要归大海,薛平贵千里征战心挂在寒窑……
刘清泉半躺在被头,脸色绯红,声音宏亮,根本不像个病人。林子在我耳边悄悄说:那是回光返照。我回头怒目而视,林子赶紧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渐渐,刘清泉的脸色由红转白,声音也小了下去,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清在唱什么。
姥姥的凄婉的唱词嘎然而止,忽大声哭出:我的夫君呀!
在场所有人的都听出,姥姥哭喊出的仍然是一句文词戏腔。
(作者简介:陈玉龙,91年开始在《青年文学》《雨花》《青春》《飞天》《天津文学》《春风》《清明》《安徽文学》《芒种》《鸭绿江》《西湖》《青年作家》《佛山文艺》《北方文学》《滇池》《厦门文学》《广西文学》《四川文学》《青海湖》等刊发表作品约150万字,小说《八月的阳光》选入05年度新加坡中学华文课本,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都昌县文协副主席,曾聘为江西省第二届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