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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养 生 命 □ 晓非 祖母是童养媳,三岁时被家人卖到我家。她幼小的心灵里,家和亲人是飘来飘去的雾。 祖母像粒蒲公英种子,命运的风把她带到哪里,就努力在哪里生根。 祖母育有四子一女,那时,我们村田地少,家里人口多,日子艰窘可想而知。祖母耗尽心力,侍弄着一家人的生活,直至儿女各自成家。 印象里,我从没见过祖母沉沦困顿,即便在异常惨淡的日子,祖母都未丧失对生活的信心。 三十多年前一个夏季,我小婶为小叔弃艺改行争吵。往日宠爱孩子的小婶,恼怒之下赌气喝了农药,扔下一个三岁和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撒手去往另一个世界。 那个夏天,虽然有炙热的阳光,可我们家却散发着瑟瑟寒气。风烛残年的祖母,含悲忍痛,怀里抱一个,手心牵一个,开始了又一个悲壮的生命征程。 一个粘着一个的日子里,是祖母费心操劳的声色影像。小堂弟体弱多病,祖母不顾晕船折磨,抱着他坐船去县城求医。为让堂弟吃到营养便宜的米糊,自己推动沉重的石磨,晶莹的米粉里,滴落着她的汗水。 祖母一双缠过的脚,领着两个堂弟,颠行在生活的阴霾里。她用尽气力为孙儿撑出一方生命的晴空。那些祖孙三人相依为命的温暖画面,也成为我眼里永不褪色的记忆。 再苦再难的生活,祖母从不愁眉锁目,怨天尤人,哪怕在后来摔断腿骨,倚靠一根拐杖行走。她常常对我们说,天不会绝人之路,人到一境,就得过好一境的日子,才不负上天的意思。祖母相信上天住着神灵,相信天长着眼睛,能看见她的苦,会帮她照看该照看的。 我和弟弟妹妹的快乐童年,就搭建在祖母的这方心境里。小时侯我们嘴馋,到处翻吃的。祖母有个谷柜,既可存放粮食也可当我们睡觉的床铺。白天,祖母锁上房门,去菜园地头忙活,我带弟妹搬开门槛下泥砖,一个个贴地爬进房间,从谷柜中的瓷坛抓冻米糖,炒薯片。祖母装作不知,泥砖照旧虚掩,柜子从不上锁。偷吃营生直到瓷坛见光。那爬进爬出的门槛下,灰尘全无,暗光隐隐。 夏夜,祖母在屋外洒水净尘,搬出竹床。我们在清凉的竹床上,拳来脚往,大声喧哗。祖母轻摇蒲扇,给我们纳凉驱蚊。月光下,流萤点点,蛙躁虫鸣,不时一颗流星擦燃空气,拖着火尾狐样的尾巴,“嗖、嗖”地自天而降。祖母望着星空悠悠地说:“天上落颗星,地上死个人。”这话遭到集体反对——“骗小孩,如果下场流星雨,难不成会死那么多人。”祖母坚持自己的说法,有流星划过天际,她低声地念念叨叨。或许来自迷信,或许来自心灵,祖母认为众星各有凡体在人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祖母用浪漫的想象解释着生命,自我化解对宇宙对生命的畏惧和困惑。祖母对星星的认知,如长腿的风溜入我小小的心灵,以至在未来岁月里,我偶尔也会对着银河,找寻属于自己的那颗星。 祖母非常爱干净。她的房间永远一尘不染,浆洗过的被子弥散芬芳,旧的衣服洗得干净熨帖,即便打着补丁,也很好看。那补丁像精心设计过的图案。祖母有一把桃木梳,泛着盈亮润泽的幽幽暗光。祖母在梳理发髻的时候,就仿佛看见了一天新生活的希望,她的表情和面容显得雍容柔和。 祖母做得一手好菜。人到中年,回忆起祖母做的菜,依然口中生津,那些菜的美味几十年来一直潜伏于我的味蕾深处。物资匮乏的当时,一些简单的食材,在她手上就能化作色香俱全的美味。阳春三月,青绿细长的野小蒜,散发着浓郁的蒜香味。祖母把它细细切碎,混合米粉捏成圆形米粑。蒸熟的米粑翠色流淌,扑鼻而来的清香让你斯文全失。狠狠咬一口,春天在唇齿间跳跃。初夏时节,菜地青黄不接。祖母挖些葱头,摊日头下晒干,和着一钵生粉几片腌肉,柴火灶文火煨。空气里飘荡着诱人心肺的葱香,那是从大地和阳光中提取的芬芳。 有时,我陪祖母做饭,炉灶里明亮的火焰窜到灶口,丝丝热气从锅底升腾。祖母有条不紊地忙着,身上洋溢着日常生活里自然而然的风度,脸上流露出虽经岁月万般摧残,仍如春风拂面的淡定安和。我想,能让一饭一蔬成美味的祖母,除去有着对烹饪过程的喜爱,更多是来自对生活本身的尊重和热爱。一个会做美食的人,再苦的生活也能看到生活的光亮。 祖母用这些美食喂饱了我们的童年,也用她的一腔热爱,喂养了贫瘠的生命。 淳朴温厚的祖母,她对自然万物亲和,空灵的感应方式,对命运赐予的宠辱不惊,对日常生活的诗意心境,使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智者。虽然她不曾读过书,甚至不认识自己的名字。 祖母走后的忌日,我在她的坟前,摆上她平日爱吃的食物,焚烧纸钱。我挂念不与世争的祖母,在另一地方缺衣少食。辽阔的霜天里,有鸟飞来,听不到它们的鸣叫,却看到它们盘旋在祖母的坟头,久久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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