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娥子
健明始终记得自己结婚的寒碜。
爸妈死得早，他拖着三个弟弟，当兵回来就早早长哥当父顶梁子谋生活。犁耙水车，件件拿得上手。可他孙悟空再大的能耐，在那一个劳力十分工的岁月里，他也无计可施。勉强糊个口混日子。没个娘，弟弟们都是在地里爬着长大的，穿的都是破衣烂衫。就这些破衣，还都是村上好心人给的，那时节虽穷，村上人倒互相帮扶着。
偏偏萝卜青菜，同样有人爱。同村有个俊俏的姑娘叫娥子，在家也是个听话的女儿。虽没读几年书，但洗衣做饭菜园子里跑，又勤劳又能干。是个人见人夸，不知将来好哪家的主。可这主儿东家说媒不抬眼，西家提亲不点头。
原因就是一次娥子父母请了健明做篾工。十几棵竹子在健明手下，时而变成一堆篾条，时而又成了一捆细丝。今天有了一担结实的箩筐，明天做成一张精致的竹床，后天呢，晒篮，竹筛……。健明哥太神奇了，他哪是做手艺，是艺术家，是魔术师呵。他的手真精巧，似乎什么都能变出来。做完大工后，又耐心做了很多老家什的修补，最后健明还给她削了一副轻巧的毛线衣针呢。在健明哥做的竹床上纳凉，轻轻巧巧的竹扁担挑在肩上，挎着漂亮的竹篮在田坂地里来来去去。少女的芳心，就暗暗对这勤劳精明的小伙子荡漾了。
二十三岁，农村的大龄女了。一天晚上，听父母唠叨烦了，她就捡了个小包袱跑到王健明家里。
“健明哥，你说真心话，我排场（漂亮）还是丑？”
“排场。”
“那你怎么不理我？”
“你看我家里，多、来、咪、发、梭拉西。明天的早餐还不知在哪里，张口货一大堆。你家就一个哥，一个你，父母都双双健在。咱不配，我理你会害了你。”
“别说废话，我愿嫁你，你愿娶不愿娶？”
“我当然愿娶，就怕你爸妈不同意。”
“我是我的我，跟我爸妈没关系。我今夜就住在你家里。”
“还是我明天去请媒，先经你爸妈同意。“
“请媒你去请，我坚决不回去。”
娥子开始收捡屋子，洗刷衣服，缝缝补补。服待好来、咪、发，忙到十二点才爬到多床上睡觉。
七年了，打娘走后，家里母的鸡都没见个影，平白里来了个七仙女。健明心里那个激动呵。可心的人儿在家里忙碌，让他身上的每块肌肉也跟着“鸡抖”不已。后来看着娥子大大方方地盖上他粗糙的被褥，睡得如白雪公主般沉静祥和。健明拚命地捏自己的大腿，“咦，不是做梦呢，”他胆颤心惊地趴在破八仙桌上瞌了一晚，硬是克制着没敢去钻娥子的被窝。
第二日，健明到细叔家借了两斤面，去娥子家提亲。结果如健明所想，说不到十分钟，娥子爸的水烟筒就对着健明飞了过来。健明没得法，只得回家。前脚回家，后脚娥子爸妈就跟来闹腾了。但哪晓得平时性情温和的女儿，倚在健明的门槛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横在自己脖子上。
“爸，妈，我从小就听您们的话。但这次，我要作一回自己的主。我喜欢健明哥，以后吃糠咽菜我都跟着他。是我自己住进健明家来的，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们要我回家去，就收我的尸回去吧。“
“蠢女儿，你这是往麦芒箩里钻呵。爸是为你好，你不听爸的话，以后有你吃苦受累的。你要嫁健明，以后就不要回家来，我白养了你，你也不要认我这个爸。……”娥子爸顿着脚还要再说，早被娥子妈拉扯着走了。
三天后娥子就跟健明成了亲。婚礼很简陋，断了一只脚的大门上、临时隔起来的房门上各贴了一个红纸剪的喜字。健明借了个土扒车，在亲朋好友的呼拥下，推着娥子绕村子转了一圈。酒席按了当时小都县的最低标准，不是健明不舍得，实在是没得舍。开席的薯粉汤倒是没有省，稀稀的左一碗，右一碗，让大家灌了一个树饱。但跑了几趟厕所，肚子就空了，回家了还得补填食物。
情人眼里娥子是西施，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但美如西施的娥子也有困挠，那就是头顶上，有一块地儿头发稀疏。这是他们时代人的特征。幼年时，沙岭有一年流行传染性极强的瘌疾，男女老少少有幸免。当时的医疗水平有限，药品奇缺。再加上当时人都只为了吃上饭活下命，哪有心思关心美丑。头上生瘌不致命，就任由它长去。一场疾病过去，就给她这一代人留下了永远的印记。重者头顶全秃，寸草不生；轻者顶上稀疏，下边乌油。结末是大家大都秃了，也就互看着顺眼了，倒是头顶上没点情况的，反而觉得另类，是文革中的地主了。
娥子算好点，只头发稀疏。健明头上却顶着个大法镜。结婚时图喜庆，干脆大大方方地剃了个大光头。娥子竟然也突发臆想，妇随夫唱，巾帼不让须眉，很果断地跟健明做成了一个模样。硬是把个婚，结成了一对少林寺和尚出家的味儿，那个潇洒呵！那个亮堂呵！
在当时的瘌头盛况下，好事的人们马上编成了顺口溜，对王健明的婚礼唱上了：瘌头新娘瘌头郎，瘌头伴娘牵拜堂，瘌头厨倌煮腊酒，瘌头媒人来坐上，瘌头丈人比牛犟，瘌头亲母哭断肠。再犟再哭拦不住，瘌痢联姻天地长。
唱词里边的各身份瘌头主子，人们确实是能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点名道姓。
就这么着，娥子跟着健明过日子了。
有了知冷知热的娥子，健明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胡子不再拉碴，头发不再鸡窝，衣服穿着齐整，进出家门也人模人样了。娥子爱洁净，家里家外的，虽然简陋贫瘠，却也被她收捡得像模像样，寒窑虽破能遮风雨。尤其是娥子不仅满心思地爱着健明，对底下三个小叔子，也是关怀备至。安排进不了学的老二，跟了健明学手艺，老三老四原本辍了学，让娥子去学校好说歹说，重新读上了书。一日三餐，虽粗茶淡饭，却也准时准点。每个小弟出外去，不再像个叫化子了。做了个长嫂当母的风范，让村上人对她夸赞不止，让三个小叔子对她敬重非常，亲热得不得了。
简陋得不能再简的婚礼，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买过的新娘，是健明心里永远的痛。娶到这样的妻子，不知上辈子修了什么德。有了娥子，健明生活充满了阳光，充满了希望，什么活都揽着干，什么钱都赶着去赚。说也奇怪，结婚后，健明总能赚到比同手艺人多的钱。连田地里的出产，也年年算得上是丰收。家里养了鸡，菜也也偶见荤腥。而且这两年，居然有猪杀着过年了。这一点一点的变化，健明总心里默念着是娥子带来的福气。
对娥子，他一直有着一种新婚的甜蜜感。婚后的生活如蜜似酒，水乳交融。别人是先恋爱，后结婚；他是先结婚，再恋爱。下地回来，娥子端茶；车水灌田，娥子相帮。青春活力的美少妇，晃荡在家里家外，是多么迷人的风景。婚前没敢爱，也没来得及爱。但哪个狗屁专家说，没有恋爱的婚姻不牢固呢。他感觉他跟娥子的婚姻似乎铜墙铁壁，雷打不开。对娥子，他一直有种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漏了。恨不得天天拴在裤腰带上，粘乎着呢。每次要出外赚钱，娥子送他都是眼睛红红，偷擦泪花，难分难舍。他则暗暗立志，一定要凭自己的本领和智慧，让娥子和全家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对于老泰山，关系的修复花了整整三年。健明把丈人家的所有竹制品用具全包了。总是一有空就在自个家里，做成成品，直接送去用。大时大节，再省也努力办好份子礼。心诚石穿，丈母娘最先接纳了他。背着娥子爸跟娥子来往。再后来，娥子爸看健明硬气，并不负累自己。也睁一眼，闭一眼了。只为自己发过毒誓，拉不下面子，才在年节女儿女婿来家时一直板着个脸。
十几年过去，随着后一辈的出生，都长了乌黑的头发，慢慢的有头发人的数量超过没头发的，尤其是现在能吃上饱饭了，爱美的意识就滋滋生长了，才感觉到上边没头发，有碍观瞻了，男的还好点，女的可就惨了。往往自己觉得无所谓，可孩子们却挺在乎。村上人口毒，渐渐的瘌痢子，瘌痢婆就转褒为贬了，外加农村人想象丰富，玩笑时说出什么大灯泡，葫芦瓢，放豪光，上边毛还没下边毛厚之类的脏话，弄得再温柔的女人也要为荣誉而战。为了掩饰，男的通常就戴个黄军帽，女的通常就蒙个花围巾。不熟悉人的眼睛是欺骗过去了，但村上人、家里人却知根知底。
健明心里活泛。这次回家来，他就特别拐了趟北昌市，花了几十元买了一套好看的假发。他要让心爱的妻子，大热天，头上不再蒙围巾。他要看看，满头秀发的娥子，是什么模样。
让娥子成为最美的女人，让娥子成为村上最幸福的女人，让他们的孩子扬眉吐气地生活。这是王健明在任何艰苦环境下都能苦熬的精神食粮。二弟在他资助下已经成家立业，三弟考上了师专，四弟在读高中，他并不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了，他总是想着能找到一种途径，让家庭振兴，能回报到更多的对自己有过帮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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