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从事泥水工已有二十多年了，如今人到中年依然与建筑这个行业不离不弃。一分执著，一分坚守，不图别的，只因为有了这门手艺还能混口饭吃，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这份苦差事。有泪水，有快乐，只有经历的人才知道个中的甘苦。
在年轻的时候，如果
家庭有点门路为我谋个轻松体面的工作不是不可能？如果我的个性不是那么执拗或许我的
人生早已改写。不到一米六的个头，不到五十公斤的体重，却能够与粗壮的汉子一样混迹在建筑工地，对于初次见面的人实在不敢相信，但我做到了。我干着与其他师傅一样的活，甚至在工作效率上更胜他们一筹。不是有多能干，是我认了这个职业，既然选择了，就得有始有终地做好。
二十一岁那年，我一个人怀揣同学平写给家里信封，按上面的地址准备去投靠他。他在广东汕头一建筑工地开升降机，所以我想在他这里寻个落脚点，然后慢慢地找工作。当时记得很清楚：正是农历年末，离春节还不到一个月。本来指望这个时候厂里会有陸陸续续的人辞工或者是
回家过年，厂方用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可事实上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好多正规、有点规模的厂子人员都比较固定，即使是招工也是通过内部员工介绍。家庭式小作坊都会对用工设置苛刻的条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南方的
企业并不是很多，大街小巷都是背着行李找工的人群，我在无耐之下选择了工地，从拉斗车，提灰桨干起，骤渐做了一名师傅，到如今自己小打小闹，有过彷徨，失落，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刚开始在工地上班的时候，一个小工要帮两个师傅的工，晚上还要加班用斗车运送好第二天师傅们用的材料，那种累现在真的无法形容。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工头就扯起鸭子般的噪音，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匆匆洗刷完毕，四个人一碟可以数得清的花生米或者是一小一小包榨菜，全工地几十人吃的一大锅稀饭，这就是工人的早餐。上午九，十点左右每个工人都是饥肠轱辘。特别是我们做小工的，做的是全工地最苦最累的活，有时候有感到眼冒金星，你帮工时动作慢点，师傅喊，工头催，硬是要支撑着中午下班，时间一分一秒都感觉是那么漫长。
通迅尚不发达的年代，写信也就成了唯一与远方的亲人交流沟通的工具。而在工地做事的人一般读书都不多，像我这样能拿起笔来流利地写一封家书的人更是少之甚少，所以我也就成了为同事代写家书的对象。特别是工头你叫他指手划脚可以，真要动起笔来也是抓头搔脑，半天瘪不出几十个字，看图纸，算工程平方都不时地找我代劳。虽然这些事没有任何报酬，但我还是乐意帮他们，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没文化也不是他们的错，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也不免让我有一丝丝内心的欣慰。
工作中我多了个心眼，就是看师傅怎么拿砖，怎么批灰，我经常在想，既然进厂的门路不通，也不能就这小工一直做下去，渴望能象师傅们一样，不用那么辛苦，工资又比小工工资多出了很多。一个月以后，我渐渐取得了工头的信任和师傅们的好感，拿起了泥刀，甩掉了提灰桶，拉斗车的活，做起了师傅一样的工作。
学徒的那段日子，我牺牲了太多的休息时间。午休的时候，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工作的楼层，自己提灰，自己把砖块上到架上，然后开始砌砖，从开始的手不听使唤到能熟练地操作，我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我的手经常被水泥砖块磨烂过，第二天早上卷上纱胶布又依然投入到工作中。我没有殷实的家庭，家里每一次来信都指望着我能寄钱回去，但当时工资确实不高，我无法象其他的同龄人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实不得不让我努力拼搏。
技术学成了，我在心底还是感激工头和一帮师傅们，是他们给予了我学徒的机会和手把手的传授。尽管后来我们各奔东西，那一段经历让我终生怀念！
二
二十多年来，我的足迹遍布于广东的各大城市及沪浙闽等地，有多少幢房子留下过我的身影，我的汗水撒过每一幢楼层，当我收拾行襄奔赴下一个工地时，回转身，心中总多了一分依依和不舍。“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从破草开荒到一幢幢新楼直立在那里，这就是包括我在内无数个农民工的杰作，我在落寞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的自豪！
都说城里人看不起农村人，城里人往上数三代，那个不与农村人沾亲带故。没有我们农村建筑工的一块砖一块砖地垒起，当住在温暖舒适的套房里，你们是否有想过你依靠的墙壁和脚下每踩过的一块地板砖凝注了我们建筑工多少心血和汗水！我们建筑工也有尊严，我们黝黑的皮肤和脏兮兮的工作服不应该成为城里人歧视我们的理由。
近几年来，我无论走到那里，有些人听到我是一名建筑工时，他们都会说，你们做建筑好赚钱。说实在话，一名技术过硬的建筑工赶上手头活多，出勤率高，月入万元还是有的。现在的建筑工已经到了断层的时代，年轻人都有文化，大多从小娇生惯养，谁愿意吃这个苦，把好好的青春挥洒在工地上！建筑工是越来越少了，自然水涨船高。但反过来说，你们只看到了我们数钱时的喜悦，却无法感受到我们工作时的状态。前年我在网上看到有一些初出校门的
大学生在找工作时，高不成，低不就，有的参加了工作嫌薪水不高，发出这样的感叹：我一个堂堂的大学生竞然比不上一位农民工！
是的，我们建筑工家家都盖上了小洋楼，有的还买了小汽车，过年的时候都可以衣着光鲜，风风光光地在
家乡炫耀，脸上都充满着笑容。这些都是你们看到的表象。我们建筑工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根本没有时间规定，更没有星期天，也没有节假日，有工程就得上班。记得有一年中秋节，我一位表弟所在的工地正赶进度，工人仍然照常上班，表弟没有去上班，当天下午老板就叫他卷起铺盖走人。还有次正是六月炎天，太阳象火一样的热辣，，晒过的楼面象刚出炉的铁块般的灼热，不到一点半老板就喊我们上班，到了楼面上，几分钟时间，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往下滚落，衣服被汗水浸透得紧贴着胸背，工头也感觉到确实太热，才叫我们下楼，说晚一点上班。
像我们盖房子的人，不在乎有多苦，有多累，风风雨雨，严寒酷暑我们都挺过来了，最担心的是
安全问题。曾经跟我共过事的工人，多少人从高空坠下，有落下终生残疾的，有的留下一盒骨灰。我平时总告诫我的同事，你工作时宁愿慢点，也要注意脚下的架子稳不稳，人的生命才最重要。
做工地几乎所有的人都碰到过拖欠工资的问题。特别是这几年我自己承包一些小项目时，一年都会被人拖欠个一，二万块钱，平时看起来我比别人打工工资高点，但多出的钱还在别人口袋，你还得向债主好话说尽，他欠你的钱他比你还牛X。其个中辛酸也只有我们做建筑的人才有深深的体会。
三
很多人都会说你这么有文采怎么要在工地上混？我也曾无数地问过自己。当然做建筑还是有快乐的一面，我们的同事大多是那么纯朴，他们没有商人惯有的奸诈，也没有官僚阶级太多的虚伪。不需要勾心斗角，迎来送往，他们的思想纯净得象一泓清水，没有过多的杂质。凭自己的汗水换取应有的报酬，将所得钱币寄回家去养儿育女，这就是我们所有建筑工最简单的愿望！
真没想过在工地上我一混就是二十多年，在平平凡凡的岗位上，让我学会了感动。我感动于他们的执著，感动于他们对
生活工作的态度。从最初的排斥，接受，适应到慢慢热爱经历了多少心路历程。随着建筑工的越来越少，做老板的再也不可能象以前一样对着工人喝三吆四了，无论是食宿，还是待遇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改善。下班了，打打麻将，进进KTⅤ再也不是城里人的专利。
我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南下的建筑工，在多年的摸打滚爬中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路。除了建筑这条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不知道？至少我当时选择是对的，在求职无门的情况下，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工地，不至于流浪街头，不至于要家里寄来返程的盘缠。
从一个弱不惊风的书生转变成一名建筑工，这不是华丽的转身，而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不管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多么低贱的职业，但我依然感到骄傲。看着一个个庞然大物竖在那里，心中的自豪感犹然而生。每当行走在大街上我都会开心地告诉身边的人，看，这就是我装修的房子。为他人作嫁衣，难道不是一种成就！人的一生，取决于他对生活的态度。不在于钱多钱少，不在于地位高低，把自己的工作当作一分神圣的职业，你的内心也就坦然了。
杨求贵 2016.11.10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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