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乡长率领的摩托车队从黄牛岭灭火下山,一路狂飙,风驰电掣般驶向乡政府,看门的哑巴哭丧着脸,“不得了哦,不得了哦,雪萍吃药了,甲胺磷,刚抬去医院”。
丁乡长调转车头,直奔乡医院。院长卫东诚惶诚恐,领着丁乡长一行穿过昏暗的门诊过道,来到住院部一楼顶里面一间病房。只见雪萍睡在那儿,洁白的床单拖地,像是和衣午睡还未醒来的样子,江南名士冒辟疆初见董小宛,大概也是这幅模样吧:樱桃小丸子的发型、小巧而挺拔的鼻梁、柔嫩的樱唇呈紫茄色,干净的湖蓝色“甜蜜鸟”牛仔裙装,棕色“达芙妮”长筒靴子没过膝盖。院长满面哀荣,轻轻叹息:“唉,来晚了点,到这里满嘴白沫,不省人事,手脚冰凉。送她来的冷梅说她在路上拼命挣扎,不肯来,还不满20岁啊……”。
二
雪萍是云阳乡赤壁村支书冯远山的掌上明珠,前面一口气连生四个哥哥,个个虎背熊腰,独雪萍生就冰肌玉肤,温婉可人。录到县一中精英班读书不到一个月,一些短命鬼子尽往她书包塞纸条子,只好转学到邻县。不出一个礼拜,那些打短命的钻天打洞,又跟去了。远山支书实在没辙了,只好求乡书记刘向东帮忙,弄到乡土管所搞出纳,好歹先混个集体干部身份。
女孩子嘛,读得好不如嫁得好。这不,雪萍来乡土管所半年功夫,便嫁给了工商所的袁亮。袁亮虽然个子矮了点,但他本人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工商所长,袁亮父母在县里也曾是叱咤风云人物:父亲当过财政局长,母亲从农行行长位子退休。何况远山支书就这样一个宝贝疙瘩,“爹娘疼小崽”,嫁远了父母不放心。于是小两口的家就安在土管所隔壁的派出所楼上,一间大办公室一分为二,隔成一室一厅。在远山支书眼睛罩得到的地方,谅袁亮那小子也不敢怠慢雪萍。
三
这一年适逢乡镇换届,云阳乡原乡长年逾五十要退居二线,刘向东书记便以乡党委的名义,亲自跑县委,要莲花乡常务副乡长丁克来与他搭班子。丁克乡长与哥哥丁贵,新提拔的县委书记,长相截然不同:一个黑,一个白;一个瘦小,尖嘴猴腮;一个魁梧,仪表堂堂。有次酒桌上,市委熊书记打趣说:你们两兄弟,哪个更像爷(父亲)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丁乡长搞计划生育、征三提五统、抓社会综合治理、清理违章建筑等样样身先士卒。乡里通勤用车是一辆破吉普,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震天响,多半是刘书记去县里开会用。丁乡长手下兵多将广,一夜间组建了“乡摩托车队”,一律是“洪都”牌,“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为云阳乡GDP扶摇而上,的确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云阳乡的老百姓对摩托车队是敬畏三分,老远听到便退避三舍,因为“马达一响,黄金万两,要钱要命,自己去想”。车队下村组主抓两项中心工作,一是基层政府为国家抓税收,二是指抓计生,即按照计生国策要求,对全乡育龄妇女实施上环、引产、结扎等节育措施。
云阳乡的老百姓惊奇地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车队领头的丁乡长车后座上多了一桩新鲜:雪萍坐丁乡长车后面下乡,小跟屁虫一样。
丁乡长会前会后都再三强调,说计生工作是天下第一难事,云阳乡的老百姓思想又特别封建、顽固,不生个带把的,绝不收手。计生工作队也是忍辱负重,不分日夜出击抓计生对象,尤其是夜里捉孕妇,要掀掉被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没有个女同志上前,很尴尬。
四
日子一长,干部们也就习以为常。然坛口封得住,人口封不住。雪萍每日早出晚归,袁亮早就心生不满。起初是变相作色,然后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最后竟发展至大打出手。
那天一大早,雪萍背个长长吊带的双肩包,正要下楼,被袁亮一手勾住背包吊带,堵在楼道口。“你要去哪?”“上班。干什么?”“今天不说清楚,就不准走!”“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有数,别当我是聋子、瞎子、傻子!”“我没那份闲功夫,放手啊!”一拉一扯,声音越来越高,“啪”的一声,袁亮重重一巴掌下去,雪萍脸上嵌下深深的五指血痕。
“丁克乡长啊,隔壁楼上一早就好吵,叫两个干部去看看,啊?”刘书记与丁乡长住门对门,出来倒洗脸水,看到
派出所长李森在楼下漱口,便道:“李所长,怎么搞的,眼皮底下的事,也不管管?“刘书记,这样的事怎么好管呢?民不告,官不究。何况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哩”。
雪萍捂着脸跑进了冷梅的单身房间,袁亮满脸怒容追过来,被两名乡干部架走了。
冷梅是位正派的老姑娘,人长得五大三粗,但细心极好,做事一丝不苟,人前背后大伙儿都尊她为冷姐。“冷姐!……”,雪萍未语泪先流,声音哽咽,抖动双肩,无声抽泣着。冷梅扶她在床沿坐下,取出一盒餐巾纸,放在雪萍面前。冷梅在床底下纸箱里挑了个“冰糖心”苹果,洗净,端了把折叠铁椅子,在雪萍对面坐下,一圈一圈地削起苹果皮来。
餐巾纸一张接一张地被抽出,等苹果削好,地上满地都是纸团。
“冷姐,我该怎么办?”
“但求问心无愧,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由他们去吧。吃点东西,犯不着跟自己的胃过不去”。
冷梅将苹果一瓣一瓣分切,一片一片送进雪萍嘴里。
“冷姐,我想离婚,可是好像我有了……”。冷梅没经历过,不知道如何劝慰好。只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别犯傻,雪萍,要不等下上班我帮你向领导请个假,你回娘家住几天,冷处理一段日子”?
雪萍抬起红肿的双眼,“冷姐,你上班去吧,我想在这单独呆会儿”。
冷梅从食堂端来一碗稀饭,拣了两个馒头,嘱咐雪萍:“一定要吃点,犯死罪还不犯饿罪”。
五
分管计生的龚乡长要冷梅上午送两个计生对象去县计生委引产,冷梅同计生办主任姜北瓜一起,坐上那辆破吉普走了。姜北瓜暗中收取了计生对象家属3000元保证金,在半路上放跑了其中一人。另一对象因月份大,灌了好多猪油,才将死胎生下来。等破吉普回乡政府,太阳快落山了,看门的哑巴说黄牛岭发火了,全体干部和全乡民兵都上山扑灭山火去了。
冷梅回房,想姜北瓜的事要不要跟龚乡长暗示一下,怕追究起来,自己背黑锅。
这时,房门被撞开,“冷姐救我”!
雪萍跌跌撞撞倒在门口,脸部抽搐扭曲变形,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满是白沫。“哎呀!捞嗳(方言,对比自己年纪小的昵称),不该的,赶快,我驮你去医院”!
“不——”!雪萍满面泪痕。
六
“这样草菅人命,豁出我这条老命,也要告倒这道德败坏的丁乡长”!老财政局长震怒了,一纸诉状摆到了市委熊书记案头。市委熊书记批示:着请丁贵同志阅办,请将结果于十五日内上报市委市政府。
“丁乡长,你要替我家雪萍做主啊——”!雪萍的老父亲远山支书老泪纵横。
厚葬雪萍,丁乡长从政府账上划拨六万元给赤壁村,支出科目名称是:困难党员走访慰问。
七
“冷梅,今晚陪我去个地方”,丁乡长阴暗着脸。冷梅心中五味杂陈:好端端的一个姐妹,眨眼间阴阳两隔,两条人命啊!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冷梅陪丁乡长去雪萍坟头烧“头七”。丁乡长在雪萍娘家找出雪萍生前四本日记,借着传呼机的荧光,与冷梅席地而坐,漫不经心地翻着。
“你看看这本”。冷梅木然地接过,一枚书签套掉了下来。冷梅捡起,书签套里有东西,软软的,冷梅抽出一看,是一团浓密卷曲的体毛。
新坟前的鬼火磷光,和着霹雳扒拉烧日记的声响,划破了夜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