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末，又是父亲节，厂里放了假，阿亮准备给家里打个电话，祝父亲节日快乐。阿亮在外头打工挣不了几个钱，平时也很难买东买西孝顺父亲，今天趁这个节日，打电话与父亲多聊几句。
阿亮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六点刚过，阿亮准备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勤快，再不打电话过去，父亲可能又到田畈地里做事去了。父亲出门总是忘带电话，有时，阿亮把电话打破了，也是无人接听。好不容易等父亲回来，打通了电话，父亲总是连连抱歉，说忘了带电话。阿亮有时也会忍不住埋怨说，你盒烟总记得带。父亲会找出理由反驳说，有时也会忘掉打火机。其实，父亲就是带手机出去，也往往听不清铃声。不知是父亲做事太投入，还是真的老了，耳朵不灵光了。
阿亮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在家里。阿亮真诚地祝父亲节日快乐。父亲问，什么节？端午过了。阿亮说，父亲节。电话里静了一会儿，父亲说，不对，记得去年是6月21号你打电话给我过父亲节，今年就变成了19号？我告诉你，你只有一个父亲！阿亮忍不住笑了，告诉父亲，父亲节是六月份的第三个星期天，所以难免会前后相隔几天的。父亲“哦”了声。父子俩接着聊天气，阿亮说，广州晴天，就是有些闷热。父亲叮嘱儿子注意身体，不要热发了痧。说屋里这边要打风暴，外头乌云陡暗。其实，昨天夜里雨就落了一夜冇住点，门口港里的水都涨了好几尺。只是父亲怕儿子挂记，没有说。阿亮在电话里隐约听到雷声，问，屋里在打雷吧？要不先把电话挂了。父亲说，外头有好大的霍闪，等下再打电话过去。
挂断了电话，父亲望着门前港里浑浊的水，水流得很快很急，不时卷杂着一些树的枝枝桠桠。98年也是这样闷头闷脑地落雨，后来没有一餐饭的功夫水就漫进了屋，来不及搬东西，屋里的东西都泡在齐腰深的水里。父亲想不能再吃这个亏了，他开始把楼下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楼上搬，读一年级的孙子蹦蹦跳跳地前后帮忙，竟然有些小兴奋。几年来家里积了点家具，彩电冰箱洗衣机，不比98年家里除了锄头铁扒就是扁担尿桶。父亲望着冰箱发了愁，把冰箱里的杂七杂八清空了，父亲还是没有办法把它弄到楼上去。父亲正一筹莫展，村长领着驻村干部来了。村长说，老哥，要是听到锣响就赶快跑，不要顾屋里的东西。父亲说，要紧的东西都搬到楼上去了，只是这傢伙太重。父亲指着冰箱，接着说，你来得正好，帮忙搭把手吧。村长几个人应声去搬冰箱，很轻松地搞定了。村长他们急着要走，还要挨家挨户地去通知去检查，茶没喝一口，烟不抽一支。父亲想，不要看这些人平时吆七喝八，紧要的时候还是帮老百姓做点事的。
父亲有点累，坐下来吃根烟。电话响了，还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在朋友圈里看到，家乡的雨很大，县城都可以看海了，有几个乡镇山塘漫了，渠道决口了，很不放心家里，顾不得是不是闪电打雷，把电话打了过来。父亲说，你急死了有么用？要紧的东西都搬到楼上去了，冰箱重，是村长和几个乡干部抬上去的。村长说了，要是情况不对，村里就要打锣。我带小亮到佬俵家去避几天，老早就跟佬俵说好了。小亮是父亲的孙子，儿子叫大亮，孙子叫小亮。当年取这名字时父亲就不同意，说是乱了辈份。可儿子小俩口乐意，有什么办法？儿子是他们的儿子。阿亮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询问家里的种种，父亲觉得儿子怎么变得婆婆妈妈？儿子年纪不大呀。父亲正要教训儿子，男人不要繁繁絮絮。村里的锣响了，锣声急促清晰。父亲来不及说什么了，把手机扔在身边的矮凳上，一手扯住孙子，一手拎过装换洗衣裳的包，冲出了门。
到了村口，水已经平了村里那条唯一通向村外的水泥路的路面。父亲扯紧了孙子跟着人群撤离，突然孙子挣脱了爷爷的手往回跑。父亲不知道这小祖宗发什么幺蛾子，追上来。孙子说，忘了带书包，家庭作业还没做完！父亲央求孙子不要管什么书包，不要管什么家庭作业！孙子哪里肯听，父亲此时真有些后悔平时不该把他像祖宗样供着，要星摘星，要月捞月。这样一折腾，再出门时洪水已经涌进院门。父亲一把抱起孙子，一步一步朝屋里退。样子就像抗日剧里逃难的老百姓被破门而入的鬼子堵在屋里。父亲抱着孙子刚上楼，洪水就紧跟着进了屋。父亲想打110，这才记得手机还忘在矮凳上。父亲有些慌，他倒不怕自己怎样，只是担心孙子。孙子不知在哪里寻了根竹竿，把自己的汗衫脱了绑在竹竿上，伸到阳台外左右摇晃。父亲问做什么，孙子说，上安全教育课时老师教的。父亲好像宽了一丝心，想，当真是染缸里不出白布。
阿亮不停地拨打父亲的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是无法接通。阿亮慌了神，把没有放假的妻子叫了回来。往常与父亲通话结束，父亲总是习惯地说一声“挂了”，像城里人说“拜拜”一样自然。这次，父亲竟然没有说“挂了”。阿亮打遍了亲友同学的电话，打通了的，都说家里水很大，都说没见父亲与小亮。阿亮甚至打了乡政府和乡派出所的电话，政府办回复：情况很不好，县里已经启动了防汛三级应急响应。书记乡长到一线去了，他会尽快向领导汇报。派出所核实了基本信息后，告诉阿亮，马上组织警力搜救，一有消息即刻回电。放下电话，阿亮有些放心，又有点更加不放心。妻子急得在哭，阿亮安慰说，等到十二点，如果还没有消息，立马回家。
此时，父亲和小亮被围困在孤岛一样的小楼上，四周白水茫茫。父亲曾经下楼淌着水捞回了手机，但无论父亲用干布怎样地拭擦，手机是彻底报废了。没有了手机，就失去了与外头联络的机会。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孙子竟然就成了失联人员。父亲爱看电视新闻懂得不少新鲜词。父亲现在倒不非常担心自己和孙子，这是一股从幸福涧冲下来的水，来得凶去得也快，最多十几个钟头就会退尽。楼上还有半箱孙子平时吃的银鹭花生奶，孙子说他书包里还有几包旺旺。房子很结实，前年做的，框架结构。父亲这时反而十分担心儿子。当时一急，话都没说完扔下手机就跑。父亲能想得出儿子焦急成了什么样子，说不定都打了票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父亲这时真巴不得有人赶快来搭救，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个电话给儿子报平安。孙子突然喊，爷爷，有人来了！有人来了，爷爷！父亲伏在阳台上向远处望，进村的路上，有几个人影在水中移动。孙子眼尖，大声叫：是警察黍黍！警察黍黍！
阿亮一直守着连接充电宝的手机，妻子已经捡好了几件简单的行装。突然，手机响了，阿亮迫不及待地接听。电话那头是浓郁的乡音，是大亮同志吗？你父亲和儿子已经安全转移，爷孙俩一切平安。是派出所同志回的电话，阿亮连连道谢。电话里却传来儿子调皮的声音，爸比，祝你节日快乐。阿亮又是高兴又是心痛，连连问儿子吓着没有？伤着没有？儿子很神气地告诉他，是警察黍黍打马肩肩驮出来的！阿亮一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完全落地，忍不住学着儿子的腔调说，哇塞，爸比没你出息，你骑到警察黍黍头上了。阿亮要儿子把电话给爷爷。父亲告诉他，电话给水泡没了。阿亮宽慰父亲，说这就买个手机带回去。父亲说，你回来干什么？阿亮说，屋里浸了水，我回去清理清理。父亲压低了声音狡黠地说，你不回来，你儿子是留守儿童，你老子是空巢老人，灾后恢复政府会安排人手的。你要是孝顺老子，就给我买个手机快递过来。哦，要4个鸡的，听说那东西能面对面的说话。阿亮还要说什么，父亲打断说，手机是人家郝所长的，不要用光了郝所长的话费。挂了。
这回，父亲说了“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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