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缠缠绵绵的女子,黏黏糊糊地不想离去。
本来快入夏了,又没到梅雨季节,不应该这种春雨连绵的样子。可今年的春雨却似乎下上了瘾,从立春开始就没几大消停过。
雨下多了,世界就成了天难开眼、少有阳光的阴暗混沌状态。还常起北风,把本应繁花似锦的深春,倒回去寒成了带点凄凉。
朝阳小区的几栋尚未完工的楼房,就像几只高低大小不一、染了瘟病的落汤鸡,浑身湿漉地显得颓废而可怜巴巴地淋在雨中。雨丝像不粗不细的软鞭抽打它,使它痛苦得随时像要死去,面目丑陋不堪。
在一栋仅完成主体建筑的七楼顶上,汤总也像只落汤鸡,与这几栋倒霉的楼房同痛苦,共患难。天空一片死灰,他的心也一片死灰。
小区的这个楼盘,是他前两年女人样地辛苦怀孕,生出来的孩子。本指望“孩子”能健康快乐长大,不枉他这个做“父亲”的一番心血,谁知“孩子”刚要成人,却接二连三地惨遭厄运。先是被人举报成违规建筑,后是纠规求爹爹拜奶奶地到处托人重走程序办手续,加之房地产市场的空前低迷,使他的“孩子”犹如糟糕地遇上了这场连日来的苦雨,同其它有的楼盘一样,患上了“烂尾楼”的瘟病。
汤总似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木无表情地立在楼顶上的雨中。雨淋湿了衣服,寒气逼青了脸色,但他似乎浑无知觉,就像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何时,也不知道他的这个楼盘,哪日能够得以复活。
脚下的楼盘其实不大,主要由一栋七千多平米的小新星双语幼儿园,和一栋十六层的商务酒店,以及一栋六加一的住宅楼三大部分组成。当初弄这楼盘时,老板姓郑,汤总只是乙方承建方。也就是说,是甲方的郑总弄了个省里“巡回看变化”的项目,建一所能达到省定标准,成为全县一流的双语幼儿园。这样的项目自然会得到县政府的支持,郑总没多久便拿到了准字文件,于是在政府的协助下征到地皮后,一边拟办相关手续,一边让汤总做乙方,紧锣密鼓就开了工。
汤总是个行事效率高的人,只一年多时间,引为全县之最的宏伟幼儿园就建了起来。还有那栋教工生活楼也骄傲地矗立在幼儿园后,一旁的隶属商务酒店也做了十来层。汤总满心欢喜,这是他的又一人生辉煌。
可就在汤总沾沾自喜之时,一纸文书犹如地震,震得汤总晕头转向。那栋酒楼与生活楼是商品性质的违规建筑,有人举报给了政府,并且捅向了中央巡视组。
一番上下调查明察暗访,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几位有牵连的政府官员受到了免职或行政处分,郑总被取消项目资格,而汤总这个倒霉蛋,则由乙方变甲方,一下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汤总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可谓颠得死去活来,就像摇摇欲坠的暴风雨中小船,随时都有被吞没危险。他是乙方垫资方,为了建这个楼盘,不但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积蓄,还从社会上融资了几千万,如今一下变成了违规,岂非要了他的命。
汤总的个头不高,年龄五十靠边,脸呈秀气的书生相,脑门光闪闪的。这样的堂堂仪表不但没愧对他的老总身份,而且说他像个大官,都不夸张过分。可此时伫立楼顶淋在雨中的他,稀疏的头发被雨粘贴头皮,双目无光,眼神涣散,除了狼狈,哪有英俊样。汤总看雨小了,便摸出支烟来抽上了。烟雾在高高的空中加重了乌云,汤总望着“黑云压城城欲催”的乌云,真的想不明白,这楼盘的违规已经解除了,郑总也早驱出了局外,自己重走程序的事,为啥就是办不下来呢?
郑总出局后,当然急坏了汤总。汤总的身家性命都在楼盘里,没办法只好像那讨厌的老鼠,从省市到县政府,甚至北京,到处去上蹿下跳。蹿跳了一年,终于也有了喜人成果,违规被解除,政府同意将楼盘划成教学与商品性质的两大块,分别重走程序。可重走程序谈何容易,光那酒店与生活楼的土地款就要两千万。汤总已成了无产阶级,而且还债台高筑,哪里去弄这笔巨款。他的一亲戚,怕他被破产恐会想不开帮助他贷款了一千万,可余下的一千万,却杀了他卖肉也是拿不出来。无奈之下,汤总只好请求政府,欲将已基本竣工的双语幼儿园出卖或作抵押,从而抵交地皮款,办下土地证。
这应是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拿到了土地证,其它的手续就迎刃而解。只要准许他售房,断裂的资金链便能接上去,整个楼盘就盘活了。政府也应允了他的请求,然而一年多过去了,这问题像只皮球在各部门间踢来踢去,汤总无数次孙子样地求爷爷拜奶奶,就是无着落。
雨又大了些,不是刚才的霏霏小雨。雨点虽不大,却带着水滴石穿的改变季节的韧劲,把应有的温度降得低低的,看不到浓春应有的繁华。汤总记得乡下人把这一现象,叫做“倒春寒”。在这个倒春寒里,汤总的身体已麻木地觉不到冷,只在心里头冷得厉害。他有个做楼盘的好朋友于总,因为受不住房地产市场的低迷煎熬,前不久已经服毒死了。如今他也要效仿,准备从自己建的楼顶跳下去,寻求解脱。
这两年多,汤总实在太累了。不止身体累,心里更累。累得背脊压弯了,谁的面前都挺不起来。债户们咄咄逼人地要债,使他小偷样东躲西藏地不敢归家。而自己还要卑躬屈膝,狗一样地摇着尾巴到处求官爷,把脑袋都叩尖了,尖得像只瘦猴子。他再身无分文,却还要想办法请他们喝好玩好,总想他们能良心发现,危难之中拉自己一把。可良心在如今太缺乏了,尤其是那些曾受郑总牵连受过处分的人,虽也在必要的会上表示办理,却总口头打哈哈,拖你一个无限期。
还是好朋友于总能看破红尘,这红尘确实没什么留恋的。人生过眼烟云,不过短短的数十年,今天一死,只是提前些而已。求人求不着,求解脱总是行的。人于世上再有风光,亦只像花红一时的昙花一现,什么人生意义,什么人生价值,全是虚言。汤总丢掉了烟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再整整上身粘湿的衣褂,滞重地向楼顶边缘走去。
他万念俱灰地想起了小时候看电影《追捕》中的一句话,“杜丘,一直往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你将融化在蓝天里……”面前的天空虽不蓝,雨濛濛的反像楼盘欠下的巨债堵得他窒息,但这不重要了,雨濛濛的灰空照样能融化人,何况与自己的楼盘生死相合,到了那边,许就有阳光了。
可才走了两步,手机响了起来。汤总在嘴角牵个笑,掏都懒得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追债的人太多了,死都不让死个安宁。汤总不接电话,手机却顽固响个不停,大有不接不罢休之势。哎,算了,还是接一下吧,免得死时都遭人骂。汤总慢慢地掏出手机,一看来电的显示是“方大哥”,便不由自主地下意识站住了。
汤总庆幸拿出了手机,否则到了那边都不会原谅自己。要债的人谁的电话都可以不接,唯独这方大哥的却是不能。方大哥既是债主,更是兄弟。方大哥是个老师,在自己的楼盘里融资了二十万。他虽然有时候也要债,但他从不像其他的融资户那样蛮横无理,且还常常劝勉,帮自己在网上造舆论声势,给自己灌注了不少坚持下来的勇气。特别是去年儿子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下了最后通牒,若不办结婚就拜拜算了。尚无正式工作的儿子只好求父母,母亲看好了日子,可眼看快临近结婚日了,还不知钱在哪里。自己想向亲朋借,但自己濒临破产的局面,谁敢出手相助,一个个似避瘟神样地躲得远远的。世态炎凉啊!这世界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却少。爱人吃不下饭,愁得整晚睡不着,没办法只好找到方大哥,许以一套房子廉价给他。方大哥二话没说,就在结婚的前几天,从银行里贷出十万元送到了自己的手里。
事后方大哥说,他帮借这笔钱,并非想得那廉价房,而是觉得看朋友真遇危难时,应该搭把手。他说他在县里有房子,老房子卖不到价,给他新房要装修,装修就显不出价格的廉来,就是多余的了。
脑海里浮出方大哥的好,汤总便觉得今日做了件大错事。他记得当时的自己被方大哥感动得稀里哗啦,心说总算有好人,能够觉出点世情温暖。如今自己想一死了之,怎么对得起方大哥?最起码,应先想办法还了他十万元。这钱可不同融资款,是方大哥用工资担保,从银行里贷款给儿子结婚的,要是坑了他,那了那边都良心不安。
汤总滑开接听键,方大哥的声音便长了眼睛样的迅速跃上楼顶,汤总,怎么才接电话啊?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汤总脸色一黯,大哥,我……方大哥说,汤总,你是个挺得住事的聪明人,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来吧,今天我一个人在家吃饭,过来陪我喝两杯。
不知是雨还是泪,汤总觉得眼眶有点发涩。雨仍在下,但那吹过来的寒风,内面似乎透着热意。汤总揉揉眼,移开手,俯视下的几近荒芜的楼盘中,那些碧绿的野草就收入了眼帘。汤总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唉,草如其人,人如其草啊!草能不怕这倒春寒的恶劣天气,并还疯长得更欢,人难道屈服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