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大叔走了，是昨天下午走的。噩耗传来，我不禁心头一颤：一个多么善良、勤劳的老人呀！一辈子饱经沧桑大江大海都挺过来了，现在老了，本可以洗脚上田（从田地里走出来），随儿子去城里安享晚年，却因为对农村与土地深深的眷恋，毅然决然地留在了农村，留在这爿养育他七十多年的土地上。
时光回溯到三年前的夏天。张大叔一家刚刚忙完他老伴的后事，儿子张春华就跟他说：“爸，现在妈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也孤单，也没人照顾，你还是随我去城里
生活吧。”张大叔摇了摇头，坚决地说：“不！我身板骨还硬朗着呢。再说，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亩地长草呀。”儿子始终执拗不过父亲，独自带着妻儿回城去了。
张大叔，原名张大启，矮墩墩的身材，高大的噪门，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六十八岁的人了，岁月似乎在他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整天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只要看到他在田间地头，就能听到他那不着调的高亢歌声。仿佛在他眼里耕田种地就是种享受，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对自己的劳动生活有过一丝一毫的抱怨。
张大叔是个孤儿，父
母亲死得早，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嘴巴甜，动作爽快，大家都喜欢他，所以村里挨家挨户地把他养了起来。长大后，娶了媳妇成了家，他也懂得感恩，碰上哪家有忙不过来的事都会主动地帮助人家，所以在村里的人缘挺不错。
尽管张大叔大字不识几个，但过日子精打细算，生活倒也打理得舒舒坦坦。一对儿女相继考上了
大学，并如愿进入了城里。现在老伴死了，按说也应该好好去城里享受晚年了，可是他放弃不了他要终生坚守着的这三亩薄地，不想让它荒芜。对于种了一辈子田的人来说，这种感情别人是难以体会得到的。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实行田地
责任到户，张大叔的干劲便卯足了。先前在生产队时，他本是种田的一把好手，那时还是评工分，正常劳力是九分、十分，妇女七、八分，可他总在毫无悬念的情况下被评为十一分，因为他的活路好啊！现在好了，真真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只见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第一个年头下来，他的亩产就比生产队时多了二百余斤，张大叔的心里乐开了花。
第二年开春一过，张大叔就在田里忙碌了起来。谁知造化弄人，还是生产队分配下来的一头老黄牛倒下了。望着风烛残年的老黄牛，张大叔眼巴巴地看着它一天天消瘦下去，每天请医问药，精心伺候，还是没有能够挽回它的生命。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张大叔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叭哒叭哒地滑落。对农民来说，牛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朋友、伙伴，没有了牛拉梨拽耙，光靠人力是不行的。所以，农民对牛的感情无以言表，老黄牛之死让张大叔表现得如此悲伤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那一年，眼看着春耕季节来临，田畈里呈现出一片繁忙的景象。张大叔的老伴忧心忡忡地道，“你说没了牛，那咋办呀！”可一向乐观豁达的张大叔并没有被困难所吓倒，第二天早上，在他的田里人们就看到了如此奇特的一幕：老伴在后面扶犁，张大叔在前面拉犁，一块块新的泥土在犁头翻滾，丝毫不比牛拉得慢。这，引来了无数路人的围观。于是，张大叔的干劲更足了，居然还亮起了他的大嗓门唱了起来：“解放区呀么嗬嗨，大生产呀么嗬嗨……”只见他躬着背、仰着头，激扬的歌声唱得路人扬长大笑，大家都被张大叔的勤劳乐观精神所感染。就这样，张大叔的几亩水田在在他和老伴的努力耕耘下，没落下半天季节，禾苗茁壮地成长了起来。望着面前一片嫩绿的禾秧，阵阵微风吹来，如波荡漾，又似乎在向张大叔点头致意，张大叔欣慰地笑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过。别人家还在住着瓦房，张大叔率先在村里住进了小楼房，儿女也长大成人。张大叔并没有松懈耕作的劲头，一如既往地风里来、雨里去，田间地头依然常常看到他那壮实敦厚的身影。
二
如今老伴走了，儿女相继成家立业，张大叔也应该歇歇了。六十几岁的年纪了，还操劳什么呢？
这里本是远离城市的偏僻郊区，山青水秀，人丁兴旺。祖祖辈辈在这片红色的土壤上俯仰生息繁衍了上千年的人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张大叔就出生在这么一个好地方，这里的山水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健康成长；勤劳，淳朴的民风一代又一代薪火传承。美不美，
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这样的生活，能长久延续下去该多好啊！
城市要发展，就得无情地扩张，它在一天天地大口大口地吞噬着农民的土地。原本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如今抬头望，就能看到远处逐渐矗立起来的若隐若显的高楼大厦。
这一天中午，张大叔刚从田里归来，村主任就送来一张通知单，说村前那一片土地要征收了，市里要建小区。张大叔拿着这一张通知单，虽然不识字，但眼睛还是死死地盯在上面，一张薄薄的通知单似有千钧之重，身子不由得退后了半步。尽管早就听说要征收了，“怎么来得这么快呢？”张大叔喃喃自语道。
富丽华小区马上要开建了，宁静的小村庄一下变得嘈杂起来，人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喜悦，有人忧心。喜的是家家都可以分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了；忧的是农民失去了土地，那还叫农民吗？张大叔就是其中的一个，自从土地征收，就在家里坐立不安，闷闷不乐。
在通往城市的大道上，一辆辆工程车来回地穿梭，车轮滚滚，卷起尘土飞扬。落日的余辉撒在金色的稻穗上，显得更加璀璨夺目。张大叔嘴里叼根旱烟，轻轻地抚弄着一株株稻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在心中嘀咕着：我挚爱的土地呀，马上就要与你告别了，等这禾苗一收割，你再也不会属于我的了！
七、八月份，骄阳似火。田里的稻谷都陆陆续续收到家了，一望无垠的土地，光溜溜地躺在那里，就等着大批大批的工程机械开进来了。或许过不了两年、三年，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小区就会这片土地上霍然崛起！张大叔再一次来到田边，眼睛凝视着远方，脸上已没有了往日的笑容。自家的三亩土地就静静地卧在这里，不，它们早已根植在他的心里，就等着开发商的一声令下，这平整的土地上很快就会变得千疮百孔！想到这里，老人家的心不由得一阵阵隐隐作痛。至于到底什么时侯开工，谁也说不准。有人说就快了，有人说，资金还没到位，要等到明年吧。
不经意间，看到田里长出了几株小草。张大叔弯下腰，把一棵棵小草草拔起来，扔到田坎上。就在这一刻，他的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把这块田种上，试试再说，或许没那么快开工呢！第二天，张大叔扛着锄头、铁铲来到田里，仔细地种下了一根根禾苗。种完后抖一抖身上的泥土，他很满足地会心地笑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苗儿开始返青，张大叔每天来到田边，任由别人的嘲笑，心中默默地祈祷：青苗呀，青苗，快快长大吧！四周的田野已是芳草萋萋，唯独这一块青苗孤伶伶地极不搭调地生长在这里，每个路过的人看了都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终于有一天，这一块青苗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劫难！轰隆隆的挖掘机开进来了，打桩机拉过来了。此时正是冬季，刺骨的寒风并没有阻挡开发商开工的步伐，一车车红色的泥土正在把张大叔辛勤栽种的青苗掩埋。张大叔无奈无肋地看着一棵棵亲手侍弄的青苗就这样被人无情地摧折，心中阵阵绞痛。只见他气急败坏、长喘吁吁地奔跑到这里，连哭带喊：“我的青苗呀——”人一下子瘫软地坐在地上，不由得涕泗交流，潸然泪下。
三
张大叔终于进城了！失去土地的张大叔不得不随儿子走进灰蒙蒙的城市，街上的车水马龙并没有过多地吸引他的眼球。尽管，这是一座新型的现代化大都市，到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张大叔的儿子张春华就住在这一幢二十八层楼的公寓中，推开窗户，城市的
风景尽收眼底……
白天，儿子上班了，媳妇也上班了，孙子也进了
幼儿园，张大叔就一个人呆在这一百二十平方的空间里。扭开电视，左一个《甄環》剧，右一个《康熙来了》，胡乱搜索了一通，始终找不到自己爱看的节目。推开门，想下楼走走，又记起了儿子临出门时的叮嘱：爸呀，你就在家看看电视，外面乱，一个人就不要出门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半月余，一则电视新闻蓦然间打消了他在此长住的念头：“就在今天中午，本市的南华中学学生在食堂就餐时，集体中毒，多位学生出现了头昏、呕吐、腹泻等症状，三十多位学生被送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据初步了解，学生是因吃了有残留的农药蔬菜而引起的，目前相关责任人己被控制。”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张大叔不由自主地不停地自问。
晚上，媳妇做好了一桌菜，幼小的孙子早已垂涎三尺，可张大叔还在想着下午看到的新闻。他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住了，也许城里人见怪不怪吧！吃完饭，他跟儿子说，我要回老家。我已经想好了，你们也不用劝了。儿子看到父亲来到城里确实过得郁闷，脸颊明显瘦了，头发更苍白了，也就依了父亲。
老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回到老家的张大叔再也看不到稻田原来的模样。村里人再也不用种田了，闲散人多了，只能整日彻夜地混在麻将桌上。城市的扩张，完全打乱了这里原本平稳安静的生活方式。
没有了土地，张大叔变得失魂落魄。他一个人静静地卧在床上，脑海中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回放：病死老黄牛，挖掘机，食物中毒的学生，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可是这一躺下，张大叔就再也没有起床了。张大叔感觉到头昏昏沉沉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一点力气。迷迷糊糊中，老伴神采奕奕地就站在自己面前：“老头子呀，跟我去吧，我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地种。”摞在桌上的手机呤声响了一遍又一遍，张大叔再也无力去拿来接听。
电话是远方的女儿打来的，仿佛一种不祥的预感悄悄爬上女儿心头。
第二天早上，儿子、女儿匆匆赶到家时，只见床上的老父亲早已经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张大叔极力睁开双眼凄然地笑了一笑，喉咙里发出一丝极微弱的声音：“你们总算来了。”说完脖子一歪，幽幽地闭上了双眼。
张大叔就这样走了，屋里哭声一片：“爸呀——”戚戚哀哀的恸哭声飘扬到了窗外，可是，它立刻就被淹没在不远处建筑工地上轰隆隆的各种机械混搭的噪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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