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翠死了，服灭鼠药自杀。
马小翠死了，是在次年夏天，女儿出生后不久。
然而季节的转换却是照样更替不息，山中随着那冬去春来春浓夏至，仍旧恢复了往年夏天的蓬勃生机。那绿的树野的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爆米花儿浓艳其中。人们发现，好像今年的爆米花儿开得特别艳，星罗棋布的，点点缀缀的，满山遍岭，到处都是。那连结成片的就像煤气灶上的蓝焰火苗，远远望去随着山风一窜一窜，好像随时都要燃烧某处山林，引发星星燎原的森林之火。在那小溪流泉的上游有首凄婉的歌声传来，村人听不懂，但是卧冢在眠的马小翠却能听得明白，那是马秋兰在广州夜总会里惯唱的思乡曲，此时又在耳畔响起：
“在我家门口，
有一条永远的小溪。
穿过山壑，流向河川，
卷走童年，漂走希望，
叮咚流逝总牵绊。
岁月荏苒，浪迹天涯，
憧憬苦短，惆怅苦长，
梦儿已残，我感疲倦，
只有那美丽小溪，
还有那满山爆米花，
永远流淌和盛放在心上。”
马小翠的坟墓就葬在紫蓝妍烁的爆米花间，依山傍水，座北朝南。在它的朝南天际处，便是心仪爱慕的水生鄱阳湖方向。此时水生就抱着襁褓的女儿，黯然默立在墓前茔边。马秋兰挺着肚，流着泪，唱完了那首忧伤的歌，便从水生手上轻轻把孩子接过去，然后从怀里摸出几张素笺，嘤嘤的嗫泣说，水生，这是小翠留给你的，希望你收好。
水生接过遗书，双手发颤。马秋兰止泣深呼了口气，水生，你知道吗？小翠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她其实不想死，是因为没有人珍惜，和被人逼的。就这样走了，世俗上有错，社会上有关，我们大家也有责任。水生跺足地点点头，是啊，都怪我！我真悔，后悔没给她温暖，不该让她离开。一边展开遗书，只见密密麻麻的信文颇长，水生平时很少看到马小翠写字，只看到她有时帮忙记录点帐目，但那一撇一捺的笔体多么娟秀熟悉，就像质朴无华，美丽秀气的马小翠自己。水生未曾看文泪自先流，不觉跪下身去，细细心读：
水生，我的夫：
请允许俺最后一次用老婆的名义这样喊你，也请你原谅和你不辞而别。
但是俺是多么继续想活着呀！特别对你，有着情深意重的喜欢，有着魂牵梦绕的牵挂。可正因为这样，俺才觉得不能活着。俺考虑再三，不能因为我的犯罪给你抹上人生污点，不能因为我的想活而让你授人笑柄。水生，你是好人，你是俺今生今世唯一喜欢的男人，真的！
还记得吗，水生，俺们第一次相见？当时我就有种亲切到家的感觉，你娘太像我娘，你也太像我哥，而我也像循着前世的约定，鬼使神差地竟然寻觅到了那里。只是命运太过捉弄人，最后却跟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既让俺们相遇，又制造出那么多尴尬让俺分离，这很残酷，虽不后悔。不过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不遇上你，免得痛苦，免得欠你。水生，我对我的过去不是有意隐瞒，而是想真的金盆洗手，与你好好恩爱。没想到最后会穿帮，并且被抓进了公安局，就像那多风多浪的鄱阳湖，你想平静也平静不了。
是的，俺恨凤女人，是她给了我深重灾难，毁掉了我作为女人纯洁清白的一生。俺也恨自己，除了太过幼稚不懂深浅，还恨生不逢命，不能像秋兰姐那样，生在有爹富裕的家庭多念些书，做事谋略掌有分寸。同时俺也恨那些旁人的多嘴多舌，干吗有那么多的无情唾沫星子，非要把犯有过失的人彻底淹死。
水生，俺真的好累，那些唾沫星子总是呛得我眼冒金星，头晕脑胀。就连那些非常亲近的人也横竖看我不顺眼，使俺无助得像个溺水的女人，连根救命稻草都抓不着。所以俺每天只晓得哭，但是我的泪流干了，就连心里的血都已经流出来不少。俺想不明白，天地这么大，为啥竟容不下一个极想重新做人的柔弱女子？现在好了，可以一了百了，不要再左思右想的费劲考虑。这世界太脏太嚣也太乱，俺需要安宁，也需要宁静。不过有的人以死明志，有的人是被逼无奈，有的人则为爱徇情，有的人则看破红尘，不晓得俺死为了什么？只晓得俺死了就不再为那些唾沫星子感到烦恼，不再为女儿出生以后马上要坐牢感到痛苦。同时，也不再为出牢后，能不能跟你继续理直气壮的生活感到害怕。
但是，除了可怜的婆婆和娘，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是那么善良，那么多情，希望尽快把俺忘掉。找个更好的女人，与你度日。好人好报，我会保佑。如有来生，再续前缘。水生，我爱鄱阳湖，但我更爱家乡的山，喜欢山里的爆米花。记得爹说过，爆米花从夏开到秋，花期最长，而且代表山里人性格，坚韧不屈宁折不弯，所以我要死在这里。我还给俺女儿取了个小名就叫爆米花，至于大名，由你来取。但愿女儿能像那坚强的爆米花儿，迎风成长。
自古乡下有句老话，娃是娘的心头肉。女儿刚出生不久就没娘，做娘的最最舍不得。但这没有办法，因为我即使不死还是要马上去坐牢，坐了牢女儿还是没有娘。因此俺对俺苦命的女儿有个安排，如你愿意就即带去，如有难处就把她交给秋兰姐。我已留言，向秋兰姐托孤。然而不管怎么说，女儿这么小就把她丢下，总是做娘的狠心对不住，所以请你在女儿长大后一定要帮俺解释，让她不要记恨。如果长大的女儿能体谅娘，到娘的坟前烧张纸，那么俺会含笑九泉。
好了水生，不多写了，况且俺念的书少文化不高，写出来的也只鸡毛蒜皮，写不出的，才是千言万语。家里的公鸡早报晓啼了，我好像看见了爹爹，正在急急地向我招手，俺得趁着这天黑，赶紧到爹那儿去。去后有灵，我会到你的梦中同你常聚，再去看你。
你的妻 马小翠
含泪绝笔
水生跪读良久，心脏绞痛。成串的泪水落下，加上那信笺原有的泪痕，湿漉漉的很快融叠成片片水印。蓦然间这时只见风雷滚过，夏天的风暴说来就来。尤其在山里，多变的天气既像孩童的脸谱变幻莫测，又像人间的祸福旦夕无常。刹那间，只见焦轰的雷声似乎诅咒人间不公，倾盆的大雨似在代天流泪。
水生猛的站起身来，向着浑浊而抖动的天空振臂呐喊，小翠——小翠——小翠——
喊声没有被那肆虐的风雨淹没，而是压倒天地的狂嚣，铮铮在山谷中撞击回荡，凄绝，悲壮，久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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