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鸦
这些日子，乔家墩人个个都说乔家墩人差劲，不要面子，现世，丢丑。不光现活人的世，丢活人的丑，连祖宗的世都现尽了，把祖宗的丑都丢尽了，今后出门要戴鬼脸壳见人，要把自己的乔字倒转写。这些话，乔家墩人还不只在家里说说，不只在村里人面前说说，在外村人面前照样说。
十几天前是乔家墩人一位先祖的生日，那是一位曾经做过大官的，曾经显赫一时的，让后世的子孙们引以为豪的祖宗。这位祖宗的生日就成了子孙们重要的祭祀日子。那位祖宗的子孙如今已繁衍出包括乔家墩在内的八个村庄。就在那个祭日，其他七个村庄都派代表到祖宗的坟茔上祭祀，惟独只有乔家墩无人参与。
乔家墩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论人口，在共那个祖宗的八个乔姓人村庄中算最多的；论地位，乔家墩是八个村庄，哦，不只，应该是方圆几十里之内四十八个乔姓村庄的秧田脚，换句话就是说，其他四十七个村庄的乔姓人都是从乔家墩迁出去的乔姓人的后代；论经济，乔家墩有先祖们留下的大片山地，有大片的人工林，要钱用只要拿斧头上山去就行。
乔家墩人完全没有理由不去祭祖，乔家墩俨然成了一个晒牛屎的村庄，满村都是牛屎，脏、乱、黑、臭名远扬。
当然，乔家墩人没有一个出门时戴上鬼脸壳羞于见人，也没有一个人将自己名字中的乔字倒过来写，因为没有一个乔家墩人承认不去祭祖是自己的责任，甚至，也没有一个乔家墩人能很有理由地说这个责任应该由某一个乔家墩人承担。
按常理，祭祖这样的事应该是做长辈的责任，可在村里长辈中坐头把椅子的桂爷说，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自己是活一年算一年，管不了许多事，就不管了。其实，桂爷也就六十多岁，但桂爷不肯管事村里人没有半点理由可以责怪他，因为两年前的全村人大会上，虽然人们也承认桂爷在过去的日子里与外村人交往中出了力做出了成绩，也承认桂爷有管事的能力，但人们也当面道出了桂爷的许多过错，主要是经济上桂爷占了许多便宜，其次还有些男女关系上的事，明确表示村里的事从此不要包括桂爷在内的长辈们插手，村里的大事改由村里的四个生产队长联合管理。然而，这些队长既不是乡里大队里任命的，也不是村里人投票选出来的，而是每个生产队的户主们抓了一个顺序阄轮流做。分田到户了，队长没有什么权却也没有什么责任，不要做什么事，每年还能到大队里开几次会吃几餐没要钱的伙食，还有大队里给的百把块钱的补助，这样的好事村里人不愿意长期落在一个人头上，要人人都有份。队长们管村里事的第一年也算太平，可第二年就出事了。第二年的四个队长中数秋仂最老实最本份，队长内部就派秋仂管村里的钱，卖树的一万多块钱就由秋仂保管。让人们意外的是秋仂管了钱之后腰就硬了，就不是原来的作派了，做起事来就有欺负人的意思。村里哪有人买秋仂的账，而秋仂还偏偏就为了村里的事把平常别人都不敢惹，还占了理的黄牙头惹上了，黄牙头说了几句就愿和秋仂多说，一掌把秋仂打翻在地，还真的踏上了一只脚。黄牙头的这一下虽说样子做得厉害，下手却不是怎么重，没怎么伤着秋仂。秋仂自己是个黯器，被黄牙头这一打就打怕了，但他有许多的兄弟子侄，却在兄弟子侄们的怂恿下，秋仂没有去找黄牙头的麻烦，而是把自己保管的那一万块公款赖上了，说什么也不肯拿出来，公家出了医药费他还是不肯拿出来，说他是为了公家的事被黄牙头打伤了，这些钱要防着今后伤病发作。这就把其他三个队长惹火了，都不肯管事了。
为了那件事，黄牙头还说，今后的队长要卖树可以，得了钱不过夜就要按户头分给村里人，村里要用钱再摊下去收，要不他就不让队长过好日子。黄牙头的话得到了乔家墩绝大多数人的支持。
今年的队长再不肯管村里的事了，桂爷那些长辈们也不好管，因为他们既不愿意追讨秋仂身边的那一万块钱，也不愿去卖树换钱用。不说收钱难，分钱都不容易，闹不好都要打架。更不愿意没有钱白做事，甚至自己贴钱去做公家的事，上次祭祖本来也有人想去，因为几十块香纸钱没地方出。于是，乔家墩人在祭祖这件事上就丢了大面子。
乔家墩人之所以要说乔家墩人差劲，不是真的就承认自己差劲，而是因为马上又有一件让乔家墩人更丢面子的事在等着。三个月后，乔姓人还有一次规模更大的祭祀活动，上一次祭拜的是八村乔姓人共同的祖宗，这一次要祭拜的是四十八村乔姓人共同的祖宗，上一次的祖宗遗骨葬在别村的山上，这一次的祖宗坟茔就在乔家墩村头的千棕林里。乔家墩人是这一次祭祀活动当然的主祭和组织者，不但要负责祭礼用品，四十八村乔姓代表的茶水，还要提供早中两餐秋食。这就是说，乔家墩人非参加不可，而现在的情况是，乔家墩没有谁愿意出头做这件事。如果说到时候祭祖的代表们来了，而乔家墩却没有人参与，乔家墩人就真的要出大丑了。
书上说，请将不如激将。乔家墩人把自己的丑放在口里唱，就是想激出一个人来做村长。
真的就有人被激出来了，这个人就是在村前开了一家小店的袍肚。其实，袍肚想做村长这个官也不完全是被激出来的，乔家墩人没去祭祖的事一出，袍肚就暗地里策划着。如果有人追根刨底找那些说乔家墩人差劲的话最初是从谁口里出的，就能发现那个人是袍肚。
袍肚想做村长，想了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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