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坐上摇椅,拿起弯弯的蒲扇,椅在摇,蒲扇在摇,那些缥缈的老故事便飘摇而来。我们总是一边机械地玩着游戏,又几乎整个地浸淫在老掉牙的故事中,那些被岁月浸润良久的人或事,一张张旧照片似的在脑海里依次闪现,岁月的风尘快马加鞭,跨越近一个世纪的光阴,嗖一声扑面而来。
奶奶是个童养媳,来我们家时大概七八岁的光景,娘家父母早逝,唯一的幼弟寄养在堂叔家。曾祖母大人精明能干,一张嘴巴尤其厉害,在那样的时代,不要说女人们,就是家里村里所有的男人们,都忌她三分。曾祖父开船打鱼,挂帆时不小心从帆杆上跌落鄱阳湖,血水染红了一大片的湖水,回家不久就早早逝去,留下曾祖母和尚且年幼的爷爷,和不知怎么苦度下去的光阴。小脚女人养家糊口不现实,于是继曾祖父便入赘了,后来有了小姑奶奶,又迎来了童养媳的奶奶,冷清的日子像是迎来了节日,热闹闹了起来。
奶奶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虽说有未来的公婆,未来的丈夫,被宠爱得不像话的小姑,但她在这个家的地位,总是有些微妙,渴望被爱,但爱神却总吝啬,亲情并不纯正,爱情尚早,不要说花开,连花骨朵都还躲在茎叶之中,千呼万唤不出来。虽然不被歧视,但脏活累活难免做得多些,做错事了免不了受婆婆的呵斥。那个年代,小姑娘是要被缠脚的,谁也不愿意缠,但谁也不敢反抗,娘亲流着泪缠着女儿的脚,疼在心间却无法阻挡缠脚的手,女儿疼得眼泪像珍珠般滴滴滚落地面,无声的疼痛中默默地接受着轮回的宿命。
奶奶缠脚时已经错过了最佳年龄,曾祖母也下着狠心狠裹着奶奶那双自由惯了不受束缚的快成人的脚,那疼痛自然比小姑娘软软的小脚更胜几分,奶奶痛得哭号,白天裹了晚上偷放,反复几日,被曾祖母发现,气得狠狠拧着奶奶的小腿,久久不放,松手时淤青了一大团,接着那团肉便溃烂。奶奶后来常常指着她奇怪的伤痕给妈妈瞧,但奇怪的是奶奶似乎并不恨曾祖母,对这份额外的养育,内心充满了感恩。曾祖母对奶奶并不总是坏,奶奶成年后才过果,过果时曾祖母晚晚楼着她睡,即使是刁蛮的小姑奶奶,言语中冒犯了奶奶,曾祖母难得生气,狠狠地打了小姑奶。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孩子也一个个长大了,成年了的爷爷难得的帅气,五官说不出的周正,轮廓极其分明,眼睛更是神采奕奕。奶奶爱慕着自己的郎君,爷爷已经开始做生意,常常在外,每次听说爷爷要回家,奶奶便脱下粗布衣,梳洗,偷换好自以为最好看的服饰,躲在门角张望,一颗心噗咚噗咚乱跳。爷爷却似乎并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媳妇,好在也并没有强烈反对这门亲事,与其说这是爱情,不如说是一份难得的善良,舍不得苦命的奶奶再被抛弃,带着悲悯,和奶奶成了亲。
爷爷做生意渐渐地狠赚了些钱,在南京还是景德镇开着大瓷厂, 家境大变,把家人都接去了城市,布衣换做了皮氅,家里也有了佣人,奶奶在家闲着没事,居然免费帮别人挑水喝,爷爷大怒,说,像你这样的人就是一双草鞋,想扔掉还不是转眼间的事!爷爷说着狠话,但却始终没有做出狠事,奶奶不舒服时,他会买好人参放在邻居家炖熬,让邻人借口请奶奶帮忙做鞋样去喝参汤,这一切都是要避开曾祖母大人的,要被她知道,不知道要被狠狠地闹上几场。
我小时候,常常痴痴地看着爷爷的遗像,是照着他五十多岁时画的,我觉得那是我见过容貌最精致气宇最轩昂的男子,没有那个男人能超越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奶奶一定不是爷爷最爱的人,但她又何尝不是最幸福的女人呢?可以成为自己所爱慕和仰视人的妻,名正言顺地和他一起呼吸,被他所爱时像捡了宝贝,她的一生,虽苦痛不少,却像寻宝之旅,说不定那一刻就收获了惊喜。
奶奶去世前,常常梦见爷爷,梦见爷爷开着船停在家门前的鄱阳湖边,牵着她的手,来接她走。梦醒后,奶奶笑着给妈妈看她的那只被爷爷紧紧牵过的手,和隐约可见的清淤痕迹,奶奶笑着讲述,模糊了的眼睛远远地看着鄱阳湖水, 对于爷爷的迎接,她是那样的期待。
往事已逝,飘乎乎慢悠悠地跟着岁月的脚步,晃晃荡荡,却走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