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重围 李志强 题记:相拥于人群中,容易挤兑出聪明,却很难提炼出智慧。 1 越来越长大,越来越变老,也越来越觉得我的蹦蹦跳跳的心,越来越像捆成的粽子,被馅入重重裹卷中。
很小很小的时候,眼睛不要看具体,只要盯着眼珠前面的一方空无,便可盯出满眼的绚丽,只见五光十色的图案飘来浮去,幻化无穷。这是人生的早晨,眼睛与心田都在滋生着美好,当然也一并滋生着幻想。那个时候,我总是做着“英雄”梦,在睡梦中,身子力大无穷,还能在空中飞来飞去,追击着欺负人的坏蛋。事实上,长大及近不惑之年,我依然一直追着彩云飞,直到发生了一件小事,才从天上叮咚一声彻底掉了下来。
那日,我被朋友推进了洗头店,一个稚气满脸的女孩,她说还没满十六岁,给我洗着头,她使我想起年龄般大的女儿,便有些难过。她尚未成年,不应待在这个有些浑浊的地方。我让她随便地冲洗过后,便靠在旁边的沙发上等候朋友。一位五十好几的男人替代了我的位置,小女孩开始给男人抓挠头皮,男人口里便荤天荤地起来,拟着发情的腔调:哇——好过——用力——哇——,窘的小女孩满脸涨红。说实在的,如果这男人是二十左右的小青年,拟或小女孩是三四十岁的大嫂,我都不会觉的这声音如此刺耳。热血在上涌,我忍不住走了过去,压紧声音对男人说:别嚎了——你脏了我的耳朵!——你知道吗她可以叫你爷爷!顿时,几十平米的店里,寂静得可以听的见空气的滋滋流动。接下来,我看的见一张张惊愕的脸,好像我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再接着,男男女女的脸上都现出了生气,尤其是那位始终绽着笑容的女老板。朋友见势不妙,赶紧将我推了出来……那晚我喝得烂醉。
从此,晓得“英雄”难做,弄不好就成了堂吉诃德。那就安分点,收收心,做个平常人吧,只要安顿好自己的尊严便罢了。
这也未必就能如愿。
在住的楼下我开了个作文班。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上完了课,侄子辉打扫教室。辉与往常一样,将里面的垃圾扫出门,再用铲子装入篓内。不料,一阵风突然刮过,将辉刚扫出门的垃圾,向一位妇人的背面抛洒过去。我站在院子里,看到妇人回了下头,似乎是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就没太在意地迈着轻缓的步子往前走了。可我心里很有些不安。一会儿,妇人提了些东西,又从作文班门口经过,我赶紧迎了上去,对妇人致歉说:姨娘,对不起,刚才我侄子扫地没注意起风了,让灰尘刮着您了!妇人打量了我片刻,突然一仰脖子,大叫起来——你还是作家咧,还写文章教别人,这样不文明,还不如我这个不识的几个字的妇女……我被她吼懵了,随即我明白,今天我死定了──我不道歉没事,一道歉就暴露了弱势;我不是所谓的作家也没事,人家糟践的没味道。妇人的叫声迅速引来几十个人的围观。妇人声音更大了,还加之于手势的指点挥舞。妇人就象一位威风八面的将军,而我,此时完全成了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2 这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的情绪被打翻了,心灰,意冷,丧气,愤怒,泼洒得到处都是,我甚至气愤地想:这些也算人──如果他们算人,我还真的不愿做人呐!
我开始很坚定地拒绝一些社会交往,不愿出门。
当然,在这之前,我的心境就弥漫过这种色调。岁月增多,见得多,想得多,我就渐渐察觉到人世间情感的稀薄,泛滥的是虚情、矫情。因此,只要一出门,我就在鼻梁上支起一副变色镜,作防护墙,将虚假的应酬客套拦截在外。买房,儿子上大学,我也没摆酒请客。我明白,我的喜事,是我和我亲人们,和几位朋友的事,何必勉强人家祝贺呢。我努力用情感的真实过滤着的交往,也衡量别人性情的浓度。
但这次不同,我感受到的是四面无边的滔天巨浪,它们相互挤压,咆哮,厮打······这里面有你,有他,也有我——是我们整个群体。我静静地待在家里,不看书,不写作,端着茶杯,钻着牛角尖想着,想尽力看清一点人的真实面目。 一天下雨,借着雨帘隔离出来的安静,我撑着伞,踩着水花啪啪地行走。城市犹如旷野,寂静得只有雨声。我的心平静了,舒展了,加之雨水的冲刷与滋润,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奔腾跳跃——突然,灵光一现,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也许别人认为简单,但对我而言却是极不容易的一个问题——人,就是动物。人,首先是动物,其次才是人。 这个认识对我太重要了,它让“人”清晰了,从而也让我的心轻松了许多。 以前,也晓得人具有动物属性,但总认为,是人,肯定就有人性,当然也存有动物属性,并且附有神性。具体地说,我认为,人,既具有“真诚,大义,勇敢”的美丽人性,也具有“你争我夺,弱肉强食”的原始兽性,还具有“善良,怜悯”的慈爱神性。一字排开。现在看来,这显然远离了人类的实际。就人性而言,我们可以化验一下:真诚——有多少人可以手抚着心胸,诚实地面对自己,和别人的情感;大义——有多少人在小利与大义面前,会选择“大家共同的意义”,而放弃个人的私利;勇敢——有多少人面对良知的丧失,为人间正义,社会公理,能挺身而出。哪怕是没有任何危险,只要上前说句话。 现在,我自以为得到了一张正确的人性图,它为金字塔形。塔底好厚的好厚为动物性,其上薄薄的铺着一层人性,塔尖高高在上成一点,极其珍贵地闪烁着神性的光芒。 人是动物,就无法摆脱欲望,争斗,嫉妒,仇恨——人为欲望争斗,为欲望而嫉妒,为欲望而仇恨——人是欲望的种群,古人已对其盖棺定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攮攮,皆为利往…… 既知人的底色如此,就能够明白加理解: ——人为“高级动物”,高级只在思想的大脑,而不在主持性情的心灵。 ——同行必妒,于近相妒,同情心、赞美情,只送给与己无争的远方。当然,也包括已逝去的人。 ——对于性别之爱,浑男浊女们,把神圣的“我爱”,欲望为自私的“我喜欢”,而不会,也不想深情为“你喜欢?”。 ——“真情”与“正义”为人性的二要素,晓得自己没有,只得虚“情”假“义”,抹粉上色,妆扮成人。 …… 3 看清了人的真面目,心里有几份通透后的轻松,同时,也有几许失落后的伤感。没了做人的崇高感,也不愿在人群中过多地挤挨穿插,只有沿着一些古人行走的方式和路线,逃出人群,将情感寄存于山水之间。 清晨的郊外,宁静似一块完整无缺的处女地,空气就像一潭水那样,未被任何一个声音,一个动作划破。我轻轻的,而又深深的呼吸,享受这远离人的响动而带来的宁静。 进入树林,抬头看见一只喜鹊,喜鹊也以喜盈盈的眼睛看着我。喜鹊有天生的佛性,它对世界总是怀有慈爱心,欢喜心。喜鹊眼里的单纯,善良,如雨后天空般的明净,在人间难得一见。
秋天的鄱阳湖,秋水茫茫。在暖阳的照耀下,只见一泓秋水泛着层层涟漪,轻轻地扣击岸边的岩石和青草。那样子,使我想到刚刚生产过的产妇对男人的亲吻,温馨感人。
冬天的积雪,将世界刷成了雪白,白色的安详,降低了这个发着高烧的世界的温度。我的心,在有些寒冷中变得安静,它很安分地停在自身的空白里,趋向本然,透明……
在自然的世界里,我的生命之门被重新开启。我的情感随处自在地流淌,与花草树木、与虫们鸟们、与任何的山水风光对应连接。就是经过南山墓地,也会驻足凝思一番。
南山墓地,虽是坟场,生命的绿色却奢华地铺排着,将人的欲望,功利,连同承载它的躯体,全部埋葬于底下,不管生前是显赫还是卑微。在这里,进出的只有时间,时间生出万物,又将万物复成泥土。时间才是所有万物的主人。
徜徉在自然的怀抱中,时间久了,还能得到天理的昭示:月盈则亏,日中欠昃;鲜花开满了,便是凋谢的开始;水最柔,水唯善下方成海;山至高,可高处不胜寒;春天生机勃发,可病毒与细菌一道疯狂滋生,冬天虽冷酷肃杀,但却是对大地清洗消毒式的整顿……
难怪有人说,在密集的人群里,只能够挤兑出聪明与狡猾,很难提炼出智慧。智慧来自人群之外的自然万物,甚至茫茫宇宙──智慧的升腾,需要高度,需要空旷,需要虚静。
4 自以为是地,给自己自圆其说了,活着的方向被照耀得透亮。
只要能够安身立命,灵魂就不能长期被这个肉体凡胎所霸占──要从欲望和利益中及时解脱出来,将其浸养在山水之间,甚至日月星辰之上。
“人本意识”把人视为主人,“自然意识”将人当作物种,在“宇宙意识”中,人看自己,就是尘埃──我身卑微,更应心向天空,将目光投向浩瀚与深邃,与无限存在的永恒相对接,借宇宙的慧光,看清我们自身,和我们回去的路。 [ 此帖被咸济在2016-12-30 17:3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