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彩虹化梦
到了港岭镇,方雨航一登上高而曾经非常熟悉的水库堤顶,二十年前的那些无边往事,就如山洪爆发般地向他压来了。对于方雨航,水库是他生命里的反射弧,看见它就五味杂陈的心水汹涌澎湃,无法止住。是啊,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活到了一百岁也没有几个。
库坝的麻石条台阶有近百级,陡峭如壁。时令已仲秋,再过两天是中秋节。今天的天气阴沉,虽未下雨,却是看不见阳光的影子。堤顶如巨大的风车口,远近的山风都从此口时紧时慢地泻出,带有季节的寒意。但苏彩云毕竟女流,跟在方雨航的后面攀登,鼻尖已涔出了点点香汗,身上的那件米灰色外套,也被她禁不住地敞开了纽扣。
相比作为男人的方雨航自然要好得多,虽也身上微热,却远没有苏彩云的气喘吁吁。何况此时的他,已被阔别后的陈欢旧迹,带进了人生几何的深慨当中。空高的库顶阖无人影,只有那山风时而卷下些落叶,发出低沉呜咽的声响。脚下库水荡漾,和那记忆里的一样碧绿多情。方雨航沿着炮台城墙样的护拦墙缓慢行走,那种脚步的滞缓,似是凝重得拖不动身子。他没和苏彩云说一句话,心里却百感交集,二十年前二十年后,早已触景生情地走了好几个来回。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么壮丽如世外桃源的大水库,怎么会在二十年前,无情地吞噬和夺走一位美丽年轻的生命?
苏彩云匀住了气,一句轻言柔语,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寂。她以同样的滞重脚步来到方雨航身旁,学他的样子扶着护拦墙。雨航哥,别多想了,其实人的缘分和一切,都有定数。姐能有你,含笑九泉。
听了苏彩云的话,方雨航慢慢捩过了头。这次故地重游,是想了结一种心愿。苏彩云作陪,刚才已同去祭奠她姐姐的坟墓了,这是来水库看看。方雨航和苏彩云也是近两三年重逢,之间隔有十几年空当。姐走的那年她才十七八岁上师范,如今都已步入中年。方雨航正想说点什么,却见从库心的深处驶来了一艘渡船。他知道水库的库脉很长,纵深九曲十八湾,连着几个村委会。他记得库内有个山村的地势很高,村前有口小方塘,虽处山巅,却经年不枯,四季丰沛,成为奇谈。村前还有两棵参天银杏,挂了文物保护牌子,传说乃明成祖朱棣反下朝廷时,建文帝宠幸的银、白二妃逃落至此,长年引颈长望,化身所变。
想起这古老传说的方雨航,忽然奇怪地觉得,自己是否也应该学那银、白二妃,化一块大石或一棵大树什么的永伫这里,对着曾经淹没红颜的库水痴情长望,成为现代版的真实美丽神话。渡船上的乘客鱼贯下船,原来是一位老师模样的人带着一群孩子,想是同学生去野营。孩子们经过两人的身边时兴高采烈,童真地唱着一首儿歌:
在我家的门口,
有一条永远的小溪,
发自水库,流向远方。
尝一口清澈,唇甘心甜,
洗把脸倍爽,冬暖夏凉。
青石板上的紫衣女哟,
映在水里好漂亮,
引人终生都难忘……
好听的童音似极熟悉,一时却想不出来何处听过。方雨航终于想起来了,是那二十年前在港岭听的儿歌,难怪觉得如遇老友。方雨航的眼睛像一根丝线,被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牵下坝去。丝线的移动被苏彩云的身影阻隔挡住,那件披在她身上的米灰色外套,忽就变成了米黄色的连衣裙,向着他方雨航飘逸,向着他方雨航跑来。
苏彩云的姐姐苏彩虹,二十年前是港岭卫生院的一名护士,与方雨航相识那年,只刚满了二十岁。两人一见钟情,很快进入了情意绵绵的角色,双双被爱网罩住了。她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贤淑温柔。父母对这个未来女婿很满意,尤其是父亲,平时在家里难得找一位较有文化头脑并有共同语言的人聊天,方雨航虽不算一表人才英俊伟岸,看上去还有点瘦小孱弱,但他温文儒雅,才思敏捷,三年前就医学专科毕业,和女儿一样地都在医院里工作。方雨航的老成善谈,与苏彩虹的父亲性格非常合拍。那一年暑假,父亲在学校补课,有一次因为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县里,就叫方雨航替他上了一天课,晚上回来,两人一瓶啤酒,一支香烟,天南地北,真是兴浓。苏彩虹的家在港岭镇边缘,门前有一条从水库延下来的小溪,长年累月,流经屋前。这条清澈见底永流不绝的小溪,使庄院既不失镇郊繁华,又不失乡村韵味。特别那夏天,白天有群山的庇荫溪水的沁凉,晚上有镇街的灯火舒适的夜风,拿把椅子屋前纳凉,真乃雅俗共赏。马路边的农田里蛙鸣蟋唱,那些连接小溪的田沟地水中,夏天有许多泥鳅。有一晚苏彩虹的父亲和方雨航打着手电筒去抓,结果除了苏彩虹的母亲,其他的弟弟妹妹们都一齐跟了出去,第二天以鳅对酒,好不乐哉!
这样的日子真是幸福,像蜂蝶采蜜。两个小恋人在一起,更是美不可言。夏天的苏彩虹总爱穿一件米黄色的连衣裙,或一套白底紫罗兰小花的短上衣,配一条浅长裤。她本就漂亮,瓜子脸,皮肤白,加上两套衣服的衬托,简直沉鱼落雁。苏彩虹和方雨航没少攀过水库,水库只半里之遥,倚门可见。两人在水库的脚下摄影,在堤顶展望人生,然后在电站旁的树林中采几束野花……那个时候,水库是他们的相爱见证人,留下了多少欢乐足迹,多少浪漫愉悦的笑声。直到有一次,苏彩虹的只有七、八岁的小妹苏小霞吵着要跟去玩,母亲拦阻也没用,才因了这盏“小灯泡”,乐极生悲地改变了方雨航的整个人生。
苏彩云见方雨航的目光如痴如醉地被一群孩子牵下坝,便知他是听了那首儿歌,陷入了往事的甜蜜幕幕。她叹了口气,雨航哥,过去难再,别去多想。妈在家等咱呢,我们回去吧。
收回目光的方雨航,惊醒似地下意识去口袋摸烟。他点着后吸了一口,彩云……时间还早吧?咱再到那边的林子里走走?
苏彩云无法,只好陪同。两人绕过放水用的凌空飞渡状桥闸,进到了左边的林子里。山道有不少秋天落叶,也有不少秋天里的野花。方雨航窸窣地踩着落叶走过去摘下一朵,放在鼻前闻了闻,便向一块巨石走去。巨石深褐如铁,宽阔如床,些许的污垢青苔,似乎在诉说岁月沧桑。方雨航不叫苏彩云,自己却丢掉了烟蒂坐上去把石面摸了个遍。他似乎触摸到了昔日余温,当年在这块石上发生过的甜蜜情景。
最后的那一次——即苏彩虹带着小妹苏小霞来水库玩的那一次,方雨航就是同苏彩虹,在这块石上行最后幸福缠绵的。没到过水库玩的苏小霞兴奋地泻出串串童铃,不断地采着野花,一会儿两手满了, 便丢在路边继续去采。两人嘱咐她别走太远,就在巨石上坐下来等她。
俏皮的苏小霞答应一声,像只欢乐的小鸟飞进了树林。没有了“小灯泡”,两人便有点放肆地搂在一起,呢喃着耳鬓厮磨了一会,唇就禁不住地吻上了。那天也是中秋节的前两日,也是个大阴天,并且越阴越重,风也渐紧地刮得树叶簌簌作响,可两人浑不知觉,忘了山区的天气变化无常。方雨航的手在苏彩虹身上一阵需索,苏彩虹的臂则紧紧箍住方雨航的脖子……两人忘情地滚在一起,在石床上奏起了缠绵曲,天地人合一,风和乌云,都没有了。直到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呼啸的山风吹乱头发,两人才惊悸爬起,扯长着喉咙呼喊小妹。
姐姐——姐夫——我在这儿——你们快来呀——
循着声音,两人在风雨中终于找到了苏小霞,见她正瑟着身子手捧野花,惶恐无助地蹲在一棵靠近崖边的松树下。方雨航上去急急地拉起了她的小手,不意将山花散落到地,被风一刮,向前卷去。苏小霞叫,姐夫,我的花!方雨航大声说,算了,这么大雨,快回家去!苏小霞哭喊着挣扎,不,我就要花,就要那花!苏彩虹无法,只好回跑了几步帮小妹去拾。可当她正要拾起时,花却忽又被风刮走。苏彩虹再追,急跑中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悬崖,等到她发现已是收不住势了,风力加上惯力,一下将苏彩虹推下了崖去……
苏彩虹就这样去了,跌入了百丈深渊的库水当中。
中秋本是团圆佳节,可那年对方雨航,却是终生难忘的苦难日子。晚上的一轮皓月,依然不懂人意地挂到天上,方雨航至今牢牢地记得,他在那一晚恨死了中秋月,竟伏在苏彩虹的案头,泪流满面地填下了一首《踏莎行》词:
正是中秋,升平歌舞,溪边人笑涌街路。是谁良夜却悲呜,声声苦调弹银树? 饼果香茶,风生谈吐,问他还有何伤处?原来正值痛悲时,月圆可叹人离去。
还不止这词,几日后的深夜,方雨航终于昏昏噩噩地在苏彩虹的床上刚刚睡下,朦胧中好像房门被人突然间“撞”开,刮进来一阵阴森的凉风。凉风中只见苏彩虹披散着头发,一张苍白恐怖的脸,一双空洞无助的眼,浑身水淋淋地向他逼近。方雨航仿佛明白在做梦,极力去躲避挣扎,想让自己恶梦中清醒。可浑身就像灌了铅,眼睁睁地看她上了床,就在自己的外沿贴身躺下。那冰冷的身躯寒彻入骨,叫人觉得毛骨悚然。苏彩虹用手在方雨航的脸上游走抚摸,一边对他的脸和脖子里吹气,轻喊着雨航,救我,快来救我……须臾又凄切低呼,雨航,你别忘了我,不能忘了我……方雨航用力去抗拒扭曲滚动,终于使出吃奶的力气喊出了她的名字,彩虹,不要……彩虹,不要……
喊声惊醒了屋里所有睡的人。苏彩虹的父母,还有外婆,一同来到了房里。母亲搂住仍在微微发抖汗出涔涔的方雨航,泪珠“叭叭”地落在他身上。长者们哀叹了良久,坐在床沿的外婆忽地抹一把老泪,唉,这孩子真叫人看着心疼啊。要么云儿也不小了,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看能不能让她顶替姐姐,也好顾着这边活的。
外婆的一句话,令众人吃惊不小。这会儿谁去想这个问题?一阵后只见苏彩虹的母亲终于缓缓点点头,用探询的目光投向丈夫。苏彩虹的父亲一直坐那儿抽烟,这时却露出微寒的眸子,不,我不同意!雨航人好,这我知道。但他属虎,虹儿属龙,云儿属羊,虹儿的死叫我不得不相信这个。我不能今天看着龙虎相斗,以后又来个羊入虎口。
方雨航听了一怔。对于这个问题,自然他更加不会想,他只知道痛。他感激外婆岳母,能在这种情况下替他这个苦命人着想,却没想到身为老师、平时器重他的岳父会说这种话。他不觉哀怨地望了岳父一眼,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使他跳下床来,冲出房门,嚎向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