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旗湾李家老乌子你认得不?
指定你认不得,老乌子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也不干什么大事,做的最神圣的事是去华佗庙拜神。
老乌子好矮,比矮婆子女人还要矮;又瘦,比曹其里司令的狗还瘦。长相还有点不周正,所以叫个老乌子,这个“乌”,其实是说长相的不雅。倒是有一双大眼,又总是显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没有读书,也没有学手艺,没有老婆,一辈子跟着娘过。
每个农历的初一、十五,老乌子必然会在凌晨四点敲开叶华园西边梅子的店门,买燃香、爆竹和纸钱,自然是去华佗庙拜神。早先他是带母亲一起来的,后来就是他一个人,永远是相同的买法,永远是第一个敲开梅子店门的人。
一个人,做一件事,永远保持了一种品性,这很难得。马未都在日本买刀,买面,遇到数百年保持同一品性的招牌小店,有了很大的感慨,叹的就是这个难得。老乌子却没有遇到日本来的牛未都,就没有人感叹他。
老乌子的理想,是月月三十个工,做的是帮工的营生。这活累,工钱只有师傅的一半,早先是十二元一天,后来三十、四十,一路涨到一百二十,师傅的日工资已是两百元了。师傅是不会真的去做两百元一天的点工的,屎团子师傅也指定要包工,开个爷大的口,任你怎么讲价,即如死了眼,包低了,也比做点工强。但小工附属于师傅,师傅是不会跟小工包的,所以老乌子的黄金时代,就是拿一百二十元一天。每次我在梅子的店门口看到老乌子瘦小的身子,两条腿给我的感觉是就是穿便衣裤女人的蹒跚,大脚裤脚被扎进袜筒,穿一双马口套鞋。这个打扮自然极不时尚,但很实用。我总是担忧这个人会被累活压得站不起来,但这样的事至今没有发生,老乌子永远用相同的神态在早晨、黄昏走在那条马路上,好似连岁月的流逝也被忽略。
老乌子大约没有什么钱,证据是他老是赊账。拜神的器物也就那么些,加起来也就是四块钱左右。老乌子老是要梅子很认真地写这样的账,说好是什么时候在东家或师傅跟结账了就还。有时也赊一包米、两包盐什么的,都是一样的做派。
梅子骂过许多欠账不换的“憨皮”,如从街上来的贩鱼也养鱼的兴聋子、细皮白肉的做保险的史贵子,借钱赌博,赌嗄拜天二天就还账,结果过了二个月,人影子也看不到。梅子没有骂过老乌子,指定老乌子是守信了。
老乌子兄弟、姐妹很多,只有老乌子没有离开爹娘,当然,做爹的前几年先走了,这不能怪老乌子。人生在世,福分是天注定的,许多人都是这么说。老屋里有个老汉,退休工资一个月好几千,儿子、女儿成了财主,自己活到八十八,按说不知要修几世的德才有如此福分。但明眼人还是说风凉话,说那个老人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两手托着头,走过一个人,就死死盯着人家的脸不转珠,孤独得要命;一个人在村里的卫生所里打吊针,没人经管。谁如老乌子的爹娘?杂事、粗事、脏事一概由老乌子承当,连马子桶也是老乌子刷。你没有看到老乌子娘那个走马路的神态?说句飞天扑地的话,那就跟伊丽莎白女王的神态差不离。有道理呀,身后有一称职的卫队长呢。
老乌子买年货,也给人好的感觉。因为缺钱,老乌子买的年货很有限,但有些东西是必买的。如腐参(豆制品)、海带、干香菇。这些曾经给我故里人许多美好情结的食品如今已淡出人的情感世界,但老乌子依然坚守,新款的东西可以不要,这些食品一定要,每要一样,脸上即灿出美满的笑容,谁看了,心中都会云开雾散。最终的购物,是年画。这个东西,在我故里的人口里,叫做画图子,老乌子口齿不清,就说是瓦乌子。说实话,每当老乌子说出瓦乌子,我就会想起残留在我心中某个角落里的童年的美好。是啊,瓦乌子,多么美好的东西!人生最美好的色彩、境界都在那里面显现出来,人生对未来最美好的设想也多半从那里起步。从老乌子的做派里,我看到了瓦乌子的神圣。
要说福分,大约只能这么论道,谁眼里的世界是美丽的,谁就有福。别人我不敢说,一说就有点不厚道,人家有钱人愁眉苦脸怎么了?人家买数套房产却在一次醉酒中跟阎王的公差走了,留下没有血缘的老婆、孩子和一摊析产官司怎么了?关你屁事!俺就说老乌子,老乌子的眼里,这世界很美好。
昨天,我骑自行车走过禾老巫的超市,看到老乌子和一老太太共抬一个包袱赶路。老乌子笑着,那个老太太也笑着。看到我走过,自行车后座上是空的,老太太就拖住老乌子,要把包袱放到我车座上。我很惊奇,如今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这么相信一个陌生人。为了不伤害老太太的情感,我同意了。我问老太太去哪里?老太太这才反映出我不会跟她步行,就语无伦次起来。她说去这路上高家湾一两层屋下。这话几乎等于没说,这座新镇,高家湾的人多了去,两层的房子也不是特征。老太太看出了我的犹豫,看出我不能赶着车陪他走。于是就声明:算了,算了,我就背着吧。我这才反映出老乌子已经走了。
我骑车赶上了老乌子,开玩笑着对老乌子说:赶快帮老人家搬东西去。老乌子看我车座上是空的,没有犹豫,立马回头找老太太去了。
我醒悟出老乌子和我一样,不认得老太太,他们只是在人海里偶然相逢。老乌子本能地伸出了援助的手,虽然老乌子的手很干瘦、无力,不能扭转乾坤,只能和人家分担一些劳累。但这很可靠。
这个世界,可靠的东西越来越少,好的东西越来越少,真的东西越来越少。由是,我丢下一些高端些的重活,写几个看重老乌子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