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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5-04-14
    每年的正月初一,都是欢腾喜庆的日子。然而今年的正月初一,对于王大林家,似乎是个噩梦。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正月初一和往年样的天刚蒙蒙亮,村里人先在祖厅外轰轰地狠放了一大阵烟花炮仗,把过年欢乐的氛围送至顶峰,然后等新年首次的太阳像只金元宝,从村后的山峦瑞祥地射出朱红豪光,人们便涌进祠堂拜谱年。拜谱年是把族谱供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下,大家都对它诚惶诚恐,顶礼膜拜。这时有人在台上喊汪大林,哎,大林,你把谱拿来没?没谱怎么拜谱年呢?
    汪大林一听,这才想起去年是自己家管谱,忙回家打开谱箱胡乱取了一本,呈给台上主事的汪显魁老哥。
    本来主事的是村长,但汪显魁是村里有头有脸德高望重呼风唤雨人物。这种能超越村长地位的取得,得益于年轻时工作在政府机关,当过乡里的书记。他退休后闲居在家,无疑便成了村里的太上皇。村里头的大小事,如果去请示村长,倒不如先请示他。村长只是一座桥,他则是桥这边的必修路,只有路修好了,桥才能够发挥作用。汪显魁人老不倒威,尽管八十有余,可那老年斑和皱纹盖不住的官貌,加之挺拔的身姿精神矍铄,仍然在谁的面前都觉气势夺人。汪大林只有六十靠边,但是与他同辈,因此恭敬地叫了声老哥,说我把谱拿来了。
    看到汪大林拿来的谱,汪显魁将脸微沉,你不懂拜谱年要对着祖宗像拜,谱头上才有祖宗的画像,你拿本正谱干啥子?汪大林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俺以为随便一本就行呢,这就回去拿谱头。还是旁边管上谱的执笔先生摆摆手,算了,正谱就正谱吧,能拜谱年就行了。
    执笔的先生叫汪文轩,年逾古稀,满头白发,早年教过私塾,新社会里当过老师,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人喜欢叫他老学究,后生崽都有很多不大知道他的大名。老学究在退休前,就被村里一致推崇为每年正月初一的上谱执笔人。无论是谁家生了男孩还是女孩都要上谱,老学究一概认真地运笔,将出生者的生辰八字绣花样地绣于谱牒内,赢得人们敬重。汪大林感激地望了老学究一眼,慢慢地退到台下。
    随着汪显魁敲的一声锣响,口里喊一句“给祖宗拜年啰”,台下的人便像被风吹起的麦浪,齐斩斩地向着那本汪大林拿来的谱倒去。三鞠躬后,人们鱼贯地来到香炉案前上香颔首,然后退出祠堂,一路鞭炮地去拜村前小河旁的樟树爷爷,以及进村路口边的土地公公。
    一切完毕后,接下来的仪式便是上谱。老学究手握朱毫,一边认真地在谱牒上画着楷体,一边眯缝起镜片后的想是有点白内障的老眼,时而接过上谱人递过来的香烟,时而蜜笑地喝一碗东家呈上来的、用红枣鸡蛋煮的糖米糟水。老学究喜欢这糟水,歇一会儿就能喝一碗。
    谱上完了,最后的事情是谱付移交,由下届管谱的人一路鞭炮,将谱庄严隆重地用谱轿抬到家里去。接汪大林的下手是汪水泉,汪水泉忽然皱皱眉,说大林,不对啊,这新谱有四十本正谱加一本谱头不错,可老谱在移交上有十八本,这里却只有十六本。
    老学究捩过头,慈祥地轻轻笑着,水泉,没错啊,这儿不是还有两本墨谱嘛,拨过去不就平了?汪水泉听了猛摇头,老学究,您别蒙俺,墨谱是您平时写的谱,不能算得正谱,更不能当作老谱。老谱应该是黄表老纸,新谱是新白纸张,这是谁都知道的。
    老学究只好禁声,似乎没得话说。
    汪大林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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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15-04-14
        “谱”是一种记录家族发展的文化案卷,是各姓氏后裔索根究源觅祖扬宗的档案见证。就像国家的档案馆,存下的各种历史文献。
        垅前汪家有数百年的悠长繁衍史,县范围内还有几个同族汪姓村。离村不远仅一垅之隔的山脚下有个垅里汪家村,那是几十年前,从垅前汪家村搬过去的。垅前垅里,宛如一脉承下来的两个分家过日子的亲兄弟。多少年来,垅前汪家人将祖宗发脉下来的骄傲壮大史尽入谱宗,在对待“谱”的问题上,村里人可谓奉若神明,极为看重。只有文化大革命那阵,“谱”被当作“四旧”的毒兽疯狂猎杀,还有几位不怕死的老人,冒着受牵连危险,将一些未被查抄到的老谱,屋檐下藏几本,稻禾堆里藏几本,以至留下了不少。直到改革开放后,国家认识到这是一种民族民间文化,人们才不用担心被再戴着“搞宗族”的高帽子游行,在广阔的田野上逐渐卷起了“修谱”风,比赛似的推陈出新,大张旗鼓地弄得风生水起。垅前汪家人更和别的农村一样,每隔二十年修一届。前几年牵头几个汪姓村,将自己用生命保留下的老谱做“谱种”,又再通宗串族,大手笔地修了一回。
        修出来的新谱,无疑在老谱的基础上更加发扬光大和完善,那些留下来的十八本老谱,无疑成了宝贝疙瘩。可这迷足珍贵的宝贝疙瘩,如今有两件竟在汪大林的手中失落,怎不叫他惊出身冷汗。
        所有的群众被激怒了,恶言恶语像满天乱扔的石子,砸得汪大林是蒙头转向,有理难言,无处躲藏。轻者倒骂他不负责任,怎么把如此贵重的东西给弄丢了,重者则说他肯定是想多生孙子,故意留下了老谱,好使自己和几个兄弟,人丁速增家族兴旺。因为这些年的事实大家都看到了,谱若坐到了哪家哪家就会发,何况是先祖老谱,谁家若拥有了,就会得到先祖的庇荫。
        关于这点村里人已经形成了共识,并有铁的事实足以证明。那些从古老的历史长河中漂过来的黄表纸,仿佛染了某种仙气,已显破残而沧桑的谱纸里头,画着的祖宗像和记下来的串串先祖名字,像是附了体的观音菩萨,保人逢凶化吉,佑你子孙衍昌。先前的许多年,谱被一直搁置在某家,结果那家便十余年下来,添了好几个孙辈曾孙辈,房屋做了一栋又一栋,人旺财旺,大发特发。于是有人眼红,提议应轮流保管,大家都沾沾谱的灵气,近年才按“房”每年轮流着坐谱。在江南农村,每个祖先的分支称为一房,房份有大有小,依着祖先的分支发展快慢而定。汪大林没有房份,父亲以上的三代都是单传,只有到了他父亲这代,才争气地一下生了五个儿子。
       农村中有人就有势,没势被人欺,对于汪大林兄弟,旺盛人口迫在眉切。大家猜想,肯定是汪大林想家道发旺,偷留下老谱供在家里。
        这样想着,便对汪大林更加愤怒相向。老族谱是先人和文革中用心的老人艰难留下来的,是村里千多人共有,凭啥你一人想独吞?要那样的话,每届管谱的人都留两本,过不了十年,余下的十六本老谱就都要被人家占去了。这样下去还得了,不铲掉他家的谱是难平民愤。
      “铲谱”是将家族的所有名字从谱中剔除,从此与村里的红白喜事人情不再相通,形同外人。这在乡下,是对犯错人最为严厉的处罚。人声鼎沸的群众大会在祠堂举行,宽敞的祠堂像大海一隅,波涛汹涌,热气腾腾。汪显魁威严地站在主席台上,说大林,大家要铲你祖上及兄弟五人的谱,你还不认清形势,把谱拿出来吗?
        汪大林又急又气,脸被涨成了猪肝色。他本是个厚道人,不高而精瘦的个子甚至显得有些卑小。他只有无力争辩地喊着,那喊比哭还难看,我没有藏谱啊,就是没有藏谱!
        可是说没有藏谱没有用的,你得拿出证据来。还是汪大林的老婆荷花心灵,问了句上上届的管谱人,那人说新老总谱的数量记得是五十九本,可惜这话没被汪大林引起注意,也被大海的浪潮卷走淹没。
       情急之下,汪大林“噗”地对着台上的列祖列宗牌位跪下了,发出哭样的音调连连叩头,列祖列宗在上,我不知那谱怎么丢的,也不知到底被谁拿了去,但我对祖宗发誓,决没有私藏那两本老谱!如若撒谎,让我家从此难以兴旺,我也不得好死!
        汪大林说罢,起身叫老婆去家里抓只鸡来,要在祖宗的灵位面前剁鸡头,以表自己的清白。
        “剁鸡头”是农村的一种风俗,人若受了冤枉,又没有证据能证明清白,于是就“啪”地一刀剁下只鸡头,用竹竿插在地上,表示那事情不是自己干的。既说剁鸡头非常灵验不能乱剁的,被剁的鸡头会寻着栽赃陷害人,让他不得好死,反之若寻不到“替身”,就会伤了自己。因此乡下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剁鸡头的。
         这一招终于将会场镇住了,人们不得不放低声音交头接耳,似乎在重新考虑着什么。站在主席台上的还有一位叫汪效财,此人因有张老鼠样的尖削脸,所以尽管六十多岁了,村里人仍然喜欢喊他的绰号财神。财神汪效财也是处理此事的牵头人,见汪大林要剁鸡头,忙发话进行阻止,大林,祠堂是列祖列宗的安息圣洁之地,怎么能见血乱剁鸡头呢?万万不可。汪显魁只好跟着缓和着语调,好吧大林,既然如此,就先查一下到底少了哪两本老谱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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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5-04-14
        还未到元宵,春节的氛围仍像欢乐喜庆的曲子余音缭绕,只是汪大林却如地里被人践踏难以回春的草,无精打采,蔫头吧唧。拜年不想去,精致的年羹味同嚼蜡,被失谱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极感颓废。
        为了查清失谱,经得村里人同意,汪大林请来了垅里汪家村的汪多仁。汪多仁虽年事不高,只有五十多岁,可对修谱颇为在行,县里的谱局有他的名,汪姓修谱有他的份,加上他的村子从垅前汪家搬过去只有几十年,有些老谱是两个村子合力保护下来的,因此他对老谱非常熟悉,请他来帮忙查谱再合适不过。
        汪显魁没有亲自参加查谱,许是这种场合不需要他在,自然会有人告之结果。参加查谱的有包括汪大林在内的前六届管谱人,再就是村里派遣的财神汪效财和老学究汪文轩。汪大林发现有届管谱的人,是那三十多岁的后生汪际遇,他似乎对谱也很懂,只查了一会,便对大家用比较肯定的语气说,不用查了,丢掉的是两本老谱头。
        谱有正谱谱头之分,正谱记载着详尽文字,谱头则是序引,就像卷书的目录。汪多仁抬头看了汪际遇一眼,仔细核对和回忆,终于朝他点点他,嗯,你说得没错,是两本老谱头,其中一本是乾隆年间的。
         这下又轰地在全村炸开了锅,乾隆年间的谱头,哪还得了,迄今三四百年呐!马上就传出了流言飞语,说这样的老谱头,属于民间文物,而文物值很多钱的,有人添油加醋,说汪大林的四弟在深圳倒卖收藏品,如果是被他卖了,定能卖它个五六十万。
        汪大林蒙了,先前定他个丢失罪,倒还比较轻些,如今竟说他把谱偷去让四弟卖了五六十万,那就罪加十几等了。卖谱就是卖祖宗,是对祖宗大逆不道,属于损阴德的事,这样的罪名谁能担得起?!
         然而恐怖中的汪大林忽然觉得有点奇怪,说起来那本老谱头自己也好像见过的。为了防止谱的潮湿,每年都要在炎热的夏天把谱拿出来晒一晒,全村十二个房份派人监督参加。他是兄弟中老大,加上兄弟虽五个,但二弟和五弟在外面打工,三弟有工作居住县城,四弟在深圳做生意,因此留在家里的实际上只他一个,代表房份去参加晒谱更非他莫属。他记得晒谱时似乎见过那本老谱头,黄中泛污的翼薄老纸,皱巴带损的破旧页沿,里面斑驳地画着开姓元祖的画像,画像中的元祖神态慈祥,清而模糊,似乎在欣慰地看着他的后裔。汪大林不得不努力去回忆去年正月初一时,自己与上届坐谱人,交接谱的情景。
        谱的保管称为“坐谱”,上届坐谱人是他姨夫的爹。汪大林的老婆荷花是本村人,小姨子冬英也嫁在本村。姨夫叫汪响子,是个建筑工。汪大林没有房份,但老婆的房份却很大,堂弟还是村长,只不过为了避嫌,加上有汪显魁那位太上皇,村里人就不让堂弟插手这件事。汪大林记得当时从姨夫的爹手里接谱时,因为考虑到亲戚,亲戚怎么能信不过,于是只点了四十一本新谱,老谱就不好意思细致点了。况且当时的激动劲压倒了谨慎心,好不容易盼到了自己家坐谱,这谱里大家都认为有神光,几个弟弟的儿子还没有成家,而自己的大儿子结婚生了个女儿,如今又有身孕,也想借染谱里的灵气,好生一个儿子,能做名副其实的爷爷。汪大林被这种忘乎所以的高兴劲鼓动,就扶起笔来签了字,屁颠屁颠地把谱同二弟和两个儿子用谱轿抬回了家。
        过年时汪大林的四弟没有回乡,三弟却为了此事从县里回了好几趟,二弟和五弟更是跟着头疼。那一天阳光明媚的上午,二弟蓦然生了个心眼,跑到哥哥的姨夫家里去了。他以拉家常的语气问响子爹,前年您家坐谱时,是否记得有多少本谱?响子的爹平时也算得老实人,说清点数目是我小儿子干的,问他也许会记得。于是把小儿子喊了来。小儿子说我没管新谱或老谱,只记得两谱加起来是五十九本。二弟高兴地说,我哥也是付出去五十九本啊,这事还得请你作证。响子的弟弟当时很爽快,说我们两家是亲戚,应当给你哥哥去作证的。
        二弟的心里像落下块巨石,出得门便向哥哥的家里走去,不成想只有嫂子在家,嫂子说堂弟和姨夫因看到你哥心烦,硬拉着他去亲戚家拜年了。二弟只好掏出手机,把问响子弟弟的事情说给了哥哥听。
        汪大林听了电话自然高兴,总算有人能证明了,洗刷自己的冤屈。亲戚家吃了中饭就匆忙赶回,回来的路上他叫姨夫先上前,再去问弟弟是否真记得那个数。汪大林回到家没一会儿,就见姨夫汪响子来给他回信,说弟弟记得真真的就是那个数。
        可第二天响子的弟弟找上门,说我昨天讲错话了,事后想来想去,好像记不清多少本。汪大林心知肚明,什么又记不清,肯定是昨晚受了人的点拨,怕惹火烧身。二弟也后悔没录下个音来,却是没有办法。
       没办法的汪大林蓦也想到一个人,那个老学究汪文轩。记得老学究在正月初二对他说过一句话,说像你这么糊涂省事接谱的人不止你一个,至少两三人。于是叫二弟把老学究接到家里,同二儿子赶了去。
        汪大林赶到二弟的家里先向老学究敬上一支烟,然后说明了请他来的来意。老学究眯缝起眼,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说那话我讲了吗?怎么我记不起来了?二儿子在远处轻轻用手指点了点,学究爷爷,话事要一线穿珠啊,可不能随便打哈哈。老学究勃地站起身,平时那脸上的温和一下像被冷风吹没了,你个小子,敢对我摇指头?
        看到老学究发怒,汪大林和二弟忙陪礼道歉,说学究老哥,小孩不懂事,千万莫计较。二儿子也知道错了,忙用手掌扇自己的嘴巴。本来老学究的辈分比汪大林低,只与他的儿子同辈,可二儿子还是看在年事高的份上,连连恭敬地喊着爷爷,说我是个小混球,请您莫怪。
        按说礼也陪了错也认了嘴也掌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事情可当没有发生。可不知老学究回到家里说了些什么,没多久他的两个儿子便气势汹汹地窜进门来,拖住汪大林的二儿子便打。幸好是在二弟的家里,否则不知闹成什么结果。
        老学究的此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想混淆视听转移矛头,免得汪大林要纠缠。汪大林又气又恼,佐证没取成,反遭受气挨打,看来这天理没法讲了,没办法只好同三弟去当地的派出所报了案。可派出所的人开始说,这是民俗民情的纠纷,又没闹出什么后果,目前有些不好插手。后来因有位知情的好心人在网上发了个帖子,说这也像医院里打预防针,病没染到,药先用上,还是希望派出所的干警能够先挺出来工作作为一下,派出所的人才被引起重视,同乡政府的一位乡长来到了垅前汪家村。
        有了政府的介入,事情总算缓和了紧张局势。在再一次的群众大会上,汪显魁终于代表全村人发话,说缓期一年时间,让汪大林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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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人世间的某些事,并非给了你充足的时间就能解决问题。就像一面镜子,若是破了,再怎么给你时间修补,也是抹不平那些裂纹。
        顺心顺意的人眼里,一年的时间犹如斗转星移日月穿梭,眨一眨眼就不觉过去了,可对汪大林来说,这一年真的过得如履薄冰忧郁交加。既希望时间长些再长些,又盼早点到年终,管他是死是活,把那件事情解决算了。失谱就像一块磐石,压得他呼吸困难,胸口发痛。
       终于盼到了腊月,过了“腊八”后,当那些外面打工的后生男女都陆续回村时,年味就随着初起的春风越吹越浓了。只是惴惴不安的汪大林,难以感受到这种幸福的年味。即使儿女们回了,也无心去沉沦一家人团聚的快乐,犹如一头待宰的年猪,等着屠夫下刀。
        一年的时间使得汪大林的头发又添白了许多,这一年宛如一把锋利无情的刻刀,将他的头颅当作从鄱阳湖的干涸淤泥里弄出来的老树根,把那本就显得沧桑的面容,雕刻得更加憔悴,皱纹深深,愁迹斑斑,成了一件充其量是忧郁美的艺术品。而顶着这件忧郁美的艺术品的躯体,也被这一年的短短风刀霜剑,削砍成了更加瘦弱的树干。
        不过,拖延一年的时间对于失谱这事也非一点没益处,那就是通过汪大林夫妇的不断澄清原委,村里的许多人不得不在心里头将信将疑,有些软了下来。虽然口头上还是说,你说的这些人,不会站出来作证的,因为一作证,事情就到了他头上。但内心,却是感受到了汪大林的冤屈。人心都肉长,村里人尽管不会打算放过他,可没再去年正月样的恶语相向,而是先礼后兵,先叫村长即他的堂舅子探探口风。
        村长堂舅子来到汪大林家时,同来的还有汪大林的小姨子冬英。那是腊月二十六的下午,汪大林的三弟刚好从县里回了家。堂舅子先叫了声姐夫和姐姐,说马上大年三十了,为了不影响正月初一拜谱年,失谱的事情不得不做一个了断。村里也知道你没寻到丢失的谱,所以托我来问问你们,打算怎么了结这件事情?
        汪大林敬了堂舅子一支烟,说你也清楚明白的,这谱确实不在我手里丢了,叫我哪儿寻,又怎么甘心赔?老婆荷花扯住妹妹的手,说冬英,是你家响子亲自来的我家,说问了他弟弟只有五十九本谱,而这个数正是你姐夫移交给别人的数。别人不作证,响子可不能昧了良心,若他也不肯站出来,做姐的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不要来哭姐了。
        这话说得挺严重。意思很明白,响子若不出来指正,做妹的就别想有我这个姐,做姐的也不想认你这个妹。汪大林的三弟看了冬英一眼,说我上年就和响子讲过了,你姐还问过上上届的坐谱人,无意也说出了只有五十九本谱,说明也不是响子的弟弟手里丢的。你们两家应联手往上推,管他村里查不查得清楚,至少你们两家不用负责任。可响子不听我的话,如今面对紧要关头,不出来作证你姐要遭冤了。
        村长堂弟犯了难,看看这个姐,又看看那个姐,不好压哪个。做妹的冬英只好作让步,姐,我不想叫响子为难,也不能没了你姐姐。如果响子站出来有用,那就让他站出来,谁叫他的弟弟乱嚼舌根呢。
        晚上下起了雨,不大不小的雨。这场伴随北风的早春雨一下把气温降低了许多,使人把前两天脱下的棉袄羽绒服,纷纷又仍穿到了身上。可这不会影响群众大会的召开,并把汪大林夫妇传到了祖厅会场。汪大林还是那句话,我可以对祖宗发誓,谱不是在我家丢失的。
        汪显魁威严地扫了他一眼,大林,谱是要代代相传的,如果不处理好这事,如何能警戒今后,把谱传下去?既然你还是这种态度,又拿不出铁证来,那么只好让十一家的房份代表裁判,定个什么责了。
        转眼腊月二十八,是垅前汪家村过大年。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暂时把这件烦心事,搁到了阵阵爆竹烟花的硝烟里。汪大林也让小儿子放了爆竹,只是舒不开脸上的阴霾愁雾,即想笑一个,也是苦瓜样。
        到了腊月二十九日晚上,便到了最后期限。明日大年三十,若是再处理不到位,势必会影响后天新年初一的拜谱年。祠堂里灯火通明,坐着和站着的人头攒动,天上也响起两记春雷,注定是个不平静夜。
        汪显魁披一件尼料大衣,先站起依然硬朗的身子,凛凛地代表村里人宣布,说经过十一房份代表的反复商议,为了使祖谱代代延续免除后效,决定罚款汪大林五万元。
       嘈杂的祠堂里响起了各种嘘唏声,像是惊了鸡鸭鹅混养的禽棚。财神汪效财站起来,说这是房份代表们的格外施恩,若以两本老谱头的价值,既说能卖五六十万,罚他个十万二十万不为多。汪大林的老婆荷花嚎上前,我哪里卖了祖谱,你得要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来……
        汪效财的脸上写着铁面无私,我们是拿不出证据来,否则也不止罚这个数。可你也拿不出没有责任的证据来啊,否则也不用领这个罚。
        汪大林高声地说我有证据!便用目光去搜寻姨夫响子和小姨子冬英。终于搜到了,只见夫妇俩瑟在人群的一角,用两双死灰般的眼神哀哀望向他。那眼里写着求赎与恐惧,写着万般的左右为难。汪大林不知怎的被两双眼神一下击溃了,刚刚升起的勇气化为乌有,像一只捕到了猎物的老虎,忽然对口中的猎物心软了下来,把它放回到地上,任由它逃生去。
        虎毒不食子,亲情是伤不起的筋。汪大林整一整身上已旧的棉袄仰天长叹,唉,算了,本是倒霉人,何必要牵连人倒霉,这罚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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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来压在心头上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可也被这快巨石砸得疼痛难忍,似乎生了场大病。正月初一的清晨,汪大林破天荒地不愿去参加拜谱年,只在祠堂外望了望,就给年迈的老父亲新年请安去了。
        父亲是基督迷,是个虔诚而受到信徒们崇敬的资深传教士。他成了神的使者,把一切托付给了上帝。他每次在吃饭睡觉前都要祷告几声阿门,认为能结束上辈三代单传,生下五男一女光大门庭,完全是好在自己信了主,那是神的恩典。对于这次失谱,父亲说那个真正偷藏谱的人肯定是魔鬼附了体,陷害和主张狠罚儿子的人肯定是“撒旦”在作祟,这些被魔鬼撒旦附体的人上帝都会看到,迟早会给以惩罚。
        一个人最怕被打去兴头,兴头是精神支柱,打掉了兴头就等于打掉了生活乐趣。汪大林像霜打过度难以还阳的枯死树,即便迎来了春天,处在了其乐融融的春节,也是难以染绿,无法高兴。
        弟弟们一致埋怨他,说都到生死关头了,还不把姨夫汪响子拖出来。这下好,大伤了自己不说,而且还花钱买气受,这谱不是你的责任也变成你的责任了。三弟从县里赶回家发了顿脾气,说你怕什么呢?怕这怕那,结果是更被村里人欺负了。
        是啊,怕什么呢?到底是怕给姨夫汪响子带来为难,作了证就会和他的弟弟翻脸,还是本身自己就怕事,花钱买消停算了。可是事情明摆着,俺家从没得罪人,族谱这东西本来也是拿起来千斤放下去四两,处理可轻可重,人家是看到俺们独房独份,都是些好欺负的厚道人。你们做弟弟的能,咋不撑住我的腰,众人面前耍耍威风呢?特别是二弟,我不好逼姨夫出来,你却可以逼啊,不也是逼不出口吗?
        姨夫若真的主持公道,念及姐夫含冤,自己也可以不顾亲情挺身站出来啊!唉,看来姨夫也罢,兄弟也好,都是说得漂亮,各保各命。
        汪大林忽然升起种看破红尘心灰意冷的感觉,对土生土长的脚下土地有种难言的怨怼和陌生。本来自己的娘早死了,故土就是娘,可“娘”老糊涂了,不顾事实欺负善辈,让从小吃它米和喝它水长大的乖儿寒心。难怪三弟一听说自己被罚五万块,就向村里打电话,说不要他名下的劳什子谱,将他赞助的修谱和建祖厅的钱退回,给哥哥抵罚款。只是当哥的不能那么做,怎么能因了此事,让他铲了自己的谱。
        正月初五后,被传染成蔫头耷脑的三个儿子都早早陆续出了门。失去兴头的汪大林,似乎也有离开这伤心之地的冲动,一到正月初十,便到几十里外的一个猪场帮人养猪去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星期,刚过元宵节,汪大林接到了三弟电话,得知了一个惊人消息,说垅里汪家人,要瓜分那笔罚款。
这消息太意外了,垅里汪家人要分钱,这怎么可能呢?虽说两村系一个祖宗,垅里汪家人是像“树大分叉,儿大分家”一样地搬出村去的,但毕竟搬开了几十年,已经是各过各的日子,各管各的村事。
        汪大林和汪多仁打电话,想问一个究竟。原来两天前,全县的汪族代表在一个叫富安汪家的村里聚会,其中谈起了村里处理失谱的事,得知罚了汪大林五万元,纷纷义愤填膺,说罚得太狠了。垅里汪家人当即找到垅前汪家村的代表,说如果罚他个数千一万元,那倒应该的,毕竟汪大林有错,谱要传人,警示后世,这个钱我们不能要。但你们却狠罚了他五万元,老谱头我村也有份,因此要分那个钱。
        这真应了一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蛙蚌相争,渔翁得利。得知真相的汪大林忽然间有份窃喜,也好,虽说去了那么多钱,总算听到了公直话,村里人也别想得钱太轻松,多少帮自己消了点怨气。
        可没等两日汪大林又接到了老婆荷花的电话,说村里又起谣言,认为垅里汪家人想分那笔罚款,是他“请”了他们来的。每户分了两捆甘蔗,还给一些头人送去了烟酒。
        汪大林不觉发出冷笑,咧一咧干涩的嘴唇,自己种的甘蔗真值钱,花去两捆就能搬得动人家。反正人在做,天在看,管他们怎样嚼舌根。
        后来又传来消息,村里人罚到手的钱就像吃进肚里的美食,哪那么轻易吐出来,但垅里汪家人也非善类,结果两村谈不统,互相间就动起了拳脚,差点闹出人命。幸好派出所的人闻信赶到,这才止住。
       真是丢人现眼!
        垅里汪家人放出狂言,说如果分不到那笔钱,就堵了门前山路,不让垅前汪家的人进山砍伐。因为垅前汪家的山有一部分在垅里汪家的背后,进出必得借道垅里村。平时间都是一根藤上的瓜,一笔写不出两个汪字,见面都谁不脸上挂个笑,尊爷敬叔的,称兄道弟的,这下若因此结下了梁子,真乃贻笑大方,得不偿失,祖宗都会受牵蒙羞。
        这种情况下,垅前汪家人只好作出让步,通过三番两次的对簿谈判,拿出了一万五千元。垅里汪家人也鸣锣收兵,得了点钱就算了。毕竟一脉相承,血管里流的都是同一个祖宗的鲜血,卖不疏的骨肉扯不掉的藤,得饶人处且饶人,别继续演那个让人耻笑的戏给外人看。
        再下去汪大林就没听到什么消息了,失谱的事情到此似乎画上了圆满句号。就像再猛烈的风暴,终会偃旗息鼓,雨过天晴,风平浪静。而时间的推移是一味良好的遗忘药,汪大林的伤痛慢慢地变得淡薄了,毕竟六十来岁的人不再适宜外面打工,没过两年,就回了村内。
        回到家的汪大林,觉得像片树叶,终于飘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这棵树下。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就算再怎么有恨,也是亲亲的生身故土,自己的这片落叶,应该归根。汪大林与老婆荷花,都跟着父亲信起了基督皈依了神门,让善良而万能的上帝帮助自己放下心怨。他碰到汪显魁老学究财神等人还是尊敬地称一声老哥,与姨夫汪响子还是亲密无间地来往,和几个弟弟更是抹去了心中芥蒂,更加珍惜手足情。
        时间像水平静地流,失谱的事情在垅前汪家村随着岁月前行,慢慢地变成了一件旧衣,眼看着就要被人扔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事在几年后还会掀起来一点余韵,就像一首本已结束的曲子,忽又在尾音将断未断时重重地来了个颤抖音。那天下午村里管过谱的后生汪际遇,他的那栋搞好了装修才一年的新三层楼房,蓦然间莫名其妙地发起了大火。村里人一齐帮助扑救,结果火还未等到扑灭,却在抢救他家的一个木质厨子时,无意中发现了那两本汪大林丢失的老祖谱。
        这下真的犹如往止水里重新扔了块石头,而且这石巨大,激得水花四溅,涟漪圈圈。村里人当下大惊小叫,一时忘了救火,纷纷喧哗。大火的火苗像一条条猩红的兽舌,无情地吞噬着屋内的门窗及家具,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直袅袅地形成了黑云。不少人似乎觉得,那黑云的升腾卷舒,影影绰绰地越看越像几位身穿古服的老人,有的欣慰地望着人间,有的则脸上带一丝愠怒。这一如虚似幻的奇观,使得人们怔怔仰脖。细望之下,有人惊奇发现,那黑云上的其中一位面带慈祥童颜鹤发的古人,分明就是老谱头上扉页画着的汪家开姓元祖。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哎哟不得了啊,这是祖宗惩罚的天火!你们看,祖宗在天上显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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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5-04-14
继续往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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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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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5-04-15
文笔非常漂亮,点赞,写得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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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5-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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