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过来点火的冬苟没看见刚才福来点火时的险情,却看见了三瘌痢打他的崽,要在往年他肯定想说也不敢说三瘌痢,文桥埠的大人有教训任何一个崽俚的权力,就像鹰爷见到崽俚转水车或独轮车都不作声走过去就是磕一下。今年的冬苟有些不同了,家里满仓的谷让他的腰板硬,作为一个小房男人他曾受过许多的沤澡气,而九斤做了保长让他想在文桥埠人面前出一回风头,于是走过来就暴起眼睛对三瘌痢说:“呃,三瘌痢,好生得你打福来做么得?”
“哼。”三瘌痢没多说话,他不想理会冬苟。
“呃,三瘌痢,你为么事要打福来?”冬苟拦在三瘌痢的前面,有说不出理由来不让他走的意思。
火凤想上前解释,三瘌痢一把将火凤拖到一边,他当然不怕冬苟,看着冬苟说:“我不愿说,问你的崽。”
冬苟就问福来:“刚刚你做了么事?”
福来不敢做声,金来说:“福来点了火,差一点烧了屋。”
冬苟这才明白自己没理,却把火气发在金来身上:“要你嘴长,福来不晓得说呗。”
三瘌痢同火凤往外走,冬苟心里还是不平,像是自言自语实际上是故意说给三瘌痢听的:“自己没崽还要喜欢管别人个,崽俚屋里没大人呗,告诉不得一声么。”
听冬苟说这样的话,三瘌痢停下脚步,却又实在不愿意为这事和冬苟闹。火凤更怕闹事,拉了三瘌痢一把,三瘌痢便跟着火凤往前走了。本来他们想到玉珠屋里坐坐,现在三瘌痢没心情了,火凤一只脚进了玉珠家的院门,三瘌痢却没进去的意思,火凤便赶紧把那只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一径往三瘌痢的爹雁爷家走。
这一年三瘌痢一房上谱的地点就在雁爷屋里,头年雁爷一家可谓是人丁兴旺,共添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大林生了第三个儿子,二林在景德镇得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崽,只有三瘌痢生了个女儿。
三瘌痢夫妻走进门时还早,堂庼中央烧了一堆火,边上都没有人坐,桌子边雁爷一只脚踏摇篮,手里在教大孙子金明用一个四方形的砚池磨墨,整个堂庼显得空荡荡的。砚池是去年春上雁爷从景德镇带来的,雁爷本打算今年开了春就请个先生教金明读书。雁爷在桌子边上坐着,一边吃烟一边看着金明磨墨,娘和哥嫂还有二侄子月明还在灶屋里,听声音像是在做今天夜里要拿出来给族人吃的芝麻糖饼。
刚进门时,三瘌痢和火凤先后叫了一声爹,金明看着也叫了三叔三婶后继续磨他的墨,看上去他对磨墨有了浓厚的兴趣。三瘌痢不想和爹独处,进了门继续往灶屋里走,火凤更是要赶到灶屋里帮忙。
“老三,你在这坐一下。”雁爷叫住了三瘌痢。
三瘌痢就在火堆边找个小凳坐下了,火凤不知道自己是走还是留,看着雁爷。
雁爷对火凤说:“你过去,我和老三说几句话。”
“今年你郎格打算哩?”火凤离开之后,雁爷淡淡地说,那声音小得让三瘌痢要全神贯注才听能清楚。
三瘌痢没有说话,他不想说,他清楚雁爷的意思,就是要他住回村里来。
“还打算在旁边山里住?真个不想回来?”雁爷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三瘌痢还是没做声,手里拿着火钳,将火堆边上烧剩的几根很细小木棍夹到火上去。
懂事的金明都感觉到了空气的紧张,磨墨的手都慢了下来,一会儿看看爷爷,一会儿看看叔叔。
沉默了小一阵,雁爷突然换了口气,声音大了几分,听上去少了些严厉多了些无奈,像是商量又像是请求似的和三瘌痢说:“回来吧,搬回来住,哦,屋场上人多,相互间多个照应,是吧。出那样的事,团团近近的屋场也不止你一个,别个不也住在屋场上么。你和火凤两个住外面,孤零零的不说,出了事屋里人晓都不晓得,哪个能帮得上忙哩。”雁爷最担心的事就是怕三瘌痢一个人去打日本佬,那要是闹出事来一大家人弄不好就全完了。荣爷一家可是个大教训啊。
三瘌痢说:“我不想回来。”
雁爷使劲压着的心火被这一句话激起来了,把桌子一拍说:“犟,犟,就你犟,你是好汉,想郎个就郎个,好吧。”
灶屋里的人一听全跑了过来。
娘说:“老倌呐,你也自在些啥,今夜里给孙子上谱,叔侄都要来,都是来看你爷崽两个吵吧,有话留到明朝说不行啊。”
青珍拉起三瘌痢:“叔哇,去灶下坐。”
雁爷没再做声。
不多时之后,屋里渐渐人多起来,先是和雁爷家一样添了红丁的送来了鸡蛋、糖饼、花生、黄烟丝,然后是长辈和各家各户的人,火堆边一圈坐得满满的,靠鼓皮摆的两条板凳上也坐满了人,还有几个来得迟的就只能站着,也有一两个人见堂庼人太多了来了又出去了。人们说着话,计算着本房添了几多红丁,文桥埠总共添了多少,比较去年哪一房最旺,再预测一下今年哪一家要添人。自然,中间少不了有分歧,屋里便闹热起来。
灶屋里的芝麻糖饼已经做好了,放在大筛子里凉着,冷了就脆得好吃,几个女人还将一大锅糖水烧开了,鸡蛋也磕在一个大碗里搅好了,只等雁爷或者哪个长辈吩咐一声,立即就有热腾腾的糖泡鸡蛋端上来。
回村来和冬苟还有爹闹了两个不愉快,三瘌痢不想再呆下去,来时他就说今夜他一个人回旁边山去住,这时便只悄悄对火凤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回自己的茅屋去了。
让三瘌痢没想到的是,在那个旁边山还是有人给他找麻烦。
鹤爷和武长安在正月里拜年时议定了今年元宵两个村庄都不赶猞,这让武训虎有些失望,本来他要借机会收拾文桥埠人,特别是要收拾九斤。回到家的武训虎对九斤做保长很不满,他想做这个保长。在外面当了几年兵还做了回小连长,他就尝到了做官的甜头,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九斤从保长的位置上拉下来,他认为只要拉下了九斤,保长的位子就非他武训虎莫属。
将自己的两个女人都送给日本佬睡了,日本佬对武训虎和气了许多,只是做保长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是乡长,乡长更喜欢九斤,因为九斤对乡长惟命是从,如果换了武训虎做保长,乡长用起来就不会那么顺手,武训虎找了乡长说了好几次,也送了礼,乡长实在不好再不答应,便提出一个条件,让武训虎的妹妹梦兰嫁给乡长的儿子。乡长儿子已经有老婆,被日本佬睡了,乡长一家人心里不喜欢口里还不敢说,乡长就寻思再给儿子娶一房。乡长对武训虎说,别看你妹妹是做小,但他的儿子已经不和那女人一床睡了。武训虎最初肯定不愿意,但经不住保长位子的诱惑,最后还是答应了。武训虎回家一说,武长安就火冒三丈,一个水烟管就往武训虎身上砸。武训虎跳开说,同意那样不同意也那样,元宵过后乡长家就来接人。武训虎还说,嫁给乡长的儿子再差也比不明不白跟文桥埠的穷鬼三瘌痢混强。
这件事也是武长安最担心的。好在武长安通过竹婆打听到至少目前女儿还没有事。
正月十四竹婆接了梦兰回家过灯,到元宵夜,武训虎吃了酒饭后在村里转了两转回家时感觉梦兰似乎不在家,自己的两个女人房里,竹婆房里都没人,梦兰更是没在她自己房里,不用说,这一定是去文桥埠的三瘌痢那儿了。武训虎先是愤怒妹妹的不守妇道,然后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要去捉奸,把梦兰的丑事摆在他爹面前就不怕他爹不同意将梦兰嫁给乡长的儿子做小。当然,武训虎想,这件事不能闹太大了,绝不能让乡长知道了。
武训虎在武家舍里叫了五六个人跟着,到文桥埠又把鹤爷叫过一边说话。鹤爷听武训虎说话之后,叫冬祥找了一回三瘌痢,冬祥说火凤在三瘌痢不在,怕是真有事。这种有伤风化的大事鹤爷是不可能不管的,就让冬祥带上几个人跟着武训虎一同去旁边山。只是鹤爷交待冬祥说,不管有事没事,三瘌痢一定不能让武家舍里人带走。
武训虎和冬祥带着十几个人急匆匆赶到旁边山时,远远地模模糊糊地真的看见有两个人坐在茅屋外看着天上的月光。只因为从进旁边山到三瘌痢的茅屋门口要走一段弯路,弯路上看不见茅屋,当茅屋再一次出现在武训虎和冬祥他们眼前时,门口只有三瘌痢一个人。
还真的是见了鬼了,远看明明就是两个人,走近了却就只有一个人,茅屋里没有别人。武训虎想带着人去茅屋边上的林子里搜,但这是不可能的,三瘌痢的犟性和力气那是众人皆知的,来帮场的人不愿意,说梦兰一个姑娘家半夜里肯定不敢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只好说了几句蛮话后离开了。
武训虎也认为这一路走来都是悄悄的,梦兰怎么能躲得那么及时,除非有人报信来了,可是,能有哪个人在这个时候到旁边山这个鬼地方来给三瘌痢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