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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鸣郎16 月光光,水光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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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光,水光光


文桥埠人把新年开正的第一个七天叫做上七。过年后不过上七,有许多的事都是不能做的,不能讨债就不用说了,自己的田地里的事一般也不能做,再勤快的男人也不做,除非是情形特别。说是一年忙到头,新年开正要自在多歇几天。这些不能做的事里面就一项是磨磨,年三十夜的爆竹就是给家里的磨贴上了封条,不过上七是不能开的。想想也有道理,正月初一到初七,都是欢欢喜喜走亲戚出天荒,或者吹吹打打做喜事的日子。如果谁在这个时候迎面碰上有人挑一担臭气烘烘的栏粪,将心比心,谁碰上这样的事心里也会不舒畅。


过年过到初八九,田地里开了工,磨也解了禁,文桥埠人便忙着炒米磨粉做灯粑。傍晚东山上升起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圆了,快过灯节了。


正月十五闹元宵,文桥埠人把过元宵叫做过灯节。一辈辈传下来的老话说,三十夜里的火,十五夜里的灯。话是这么说,实际上文桥埠人对灯与火在这两夜都很看重。灯在这两夜一样,家家户户的每一间屋里都是一盏灯点到天亮;对于火则有所区别,三十夜里是家家户户在自己家里烧旺旺的岁火,十五夜里家里也烧火,还把熊熊的篝火烧到祖宗堂庼。这一堆熊熊的篝火烧的也不是烧岁火用的树桩头,而是整根整根粗壮的树,尤其是作为“火胆”的必须要一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这一堆篝火原是给半夜里赶猞的人准备的,当然也是给防着别的村庄赶猞的守望者准备的,然而,最喜欢这一堆篝火的不是文桥埠的大人而是崽俚们。元宵夜少了些禁忌,还能全村的崽俚聚在一块,于是崽俚们,特别是男崽俚一边在火边上嬉闹、在篝火堆里烧灯粑,一边从大人们的谈话中了解文桥埠的历史衍变。


灯粑是文桥埠人的骄傲。鄱阳湖地区很多地方的人都有正月十五做灯粑的风俗,炒些米磨成粉,做成猪哇牛哇鸡呀鸭呀供奉祖先,作为新年伊始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兆头。但是,别的地方的灯粑做得粗糙,拿团粉随便捏个牛猪鸡鱼的形象,花样不多,数量也少,而文桥埠人做灯粑就讲究得多了。


文桥埠人做灯粑有做得早的,过了初七就磨粉做粑,说是迟了请不到好师傅,若是自己屋里人会做,就做得迟一些,说是做得早,吃得早。有做得多的,屋里的崽俚多就要多做,不然崽俚看见别人有就吵着要,过年过节的做大人的不想屋里的崽俚哭哭泣泣的,若是屋里只有大人,就少做一些,甚至有人就搭别人做几只大件的猪承福、牛、禾秆堆供奉祖宗。


往年三瘌痢家里做灯粑,就是三瘌痢拿些米给娘,一大家人在一块做好了蒸熟了再拿过来,完全不要火凤管事,今年就要自己操办了。


正月十二上午,火凤淘了三升米,炒好。火凤和三瘌痢只有一个还不会烧灯粑的女儿,而且还送到火凤娘家养去了,按常情最多做个升把米就够了,但火凤晓得三瘌痢喜欢吃灯粑,还明白三瘌痢喜欢家里有做灯粑这样的闹热气氛,好像那就是将来儿女成行的兆头,还有,现在她家里住着一个客人——武家舍里大财主武长安的女儿梦兰,所以就多淘了两升米。当然,火凤还想拿一些灯粑回娘家去,不说是侄子侄女们喜欢,就是为了可怜的女儿也是要的。


下午,三瘌痢拎着米回文桥埠磨粉。三瘌痢推磨,娘站在磨边上帮他下米,爹雁爷则坐在一边吃烟。三个人都没有什么话说,屋里只有推磨发出的“吱呀”“吱呀”声,直到二喜走了进来。


“三林,磨粉来了!夜里做灯粑要我去啵。”听说三瘌痢来了文桥埠,二喜就寻了过来,走进门来的二喜打破了屋里的寂静。他现在不叫三瘌痢的绰号,那是在旁边山住了几个月让茶香用硬功夫纠正过来的。现在二喜夫妻不在旁边山住,年前他们回文桥埠过年,年后厌婆就不再让他们再住到旁边山里,因为茶香的肚子里已经有了喜讯,这个喜讯对厌婆来说是最最重要的大事,这是她的一生中第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新生命。


“正想磨完粉去寻你,哎,茶香好吧?”虽说三天两头见面,毕竟新年开正都忙着走亲戚,在一块说话的机会不多,三瘌痢见到二喜感觉很亲切。


“嗨,甭说,整日这个那个的作娇,女人有一点点得意的事新不晓得自己几九几。”二喜口里这么说,脸上爷却溢出幸福的笑意。


“茶香有了?”三瘌痢的娘问。


“嗯。”二喜说。


娘说:“鬼崽俚,还说女人作娇,就不晓得做女人的十月怀胎有几苦。你要做爹了,欢喜吧。”娘说话时,眼光往三瘌痢脸上掠了一下,娘心里也盼着三瘌痢早些有个儿子。


二喜“嘿嘿”笑了两声之后,转了话题说:“哇,磨里格多粉,夜里真要多叫几个人做咧。”


三瘌痢说:“也没几多,磨完粉,再去叫和仂。和仂会做粑。”


二喜说:“和仂肯定不去,刚刚我从他门口过,他老婆也在磨粉,不如叫冬苟去,冬苟也会做灯粑。”


三瘌痢不喜欢冬苟,说:“要不叫卖牛和玉珠去?”


雁爷听了,说:“叫他们两个?他们不要留人看门?夜里我过去。”自从三瘌痢到旁边山住,雁爷还没去过一趟,雁爷忽然想去看看。雁爷是很会做灯粑的,尤其会做一些大件的,如承福、孵鸡窝、禾秆堆,同样是承福,他就能做出多种样式,还样样做得好看。


“承福”是文桥埠人对“头”的讳称。逢年过节时,他们把猪头叫做猪承福,鸡头叫做鸡承福,头就只能专指人头。这样的讳称在文桥埠人还有许多,就像把动物的骨头叫做硬头,把睡觉称为享福等等。


娘说:“夜里我也过去。”


雁爷立即说:“你去做么得?沟沟坎坎、漂漂滑滑许多路,夜里墨暗个你走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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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瘌痢接上爹的话说:“姆妈,你就莫过去,夜里跌到哪里都是我做崽的不好。”


娘脸上不欢喜了,说:“我下昼去,下昼去行啵?我说了要夜里去夜里来?崽屋里做娘的住不得一夜么?三升米灯粑,做做好再蒸,火凤要忙到半夜半,我去给她做做伴不行呀?”娘嘴里说的是蒸粑,心里想的却是去看看火凤有没有再怀上。听说茶香怀上了,娘就想到了火凤身上,她盼着火凤给她添个孙子盼了许多年头。


雁爷皱皱眉说:“你去,你去,哈,你能干,好吧,你去我就不去。”说完熄了点火的纸煤,把烟管插在裤腰带上,出门去了。雁爷对三瘌痢夫妻俩住到旁边山去没有理由反对,心里却是不愿意,一共就三个儿子,一个在景德镇不回来了,又有一个住到别的地方去,过年都没回村过,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就只有一个儿子似的。而且,他还怕别人说他的闲话,说他们一家人几很好样个,还想另外开屋场地盘,雁爷是听了几句这样的闲言碎语的。


娘没有再做声。


二喜觉得是自己的到来给三瘌痢一家带来不快,有些不好意思,就叉开话题说:“呃,三林,去年我摘了许多鸡眼钟籽,寻来寻去都没看到,怕是丢了,你有多么?”文桥埠人给灯粑装眼睛用的是一种野生豆子,这种豆子比绿豆还小些,黑亮亮的,做灯粑时一团粉不管捏得怎么不好,按上两粒鸡眼钟籽就有了神气。文桥埠人秋后在田坂里做事,不管大人崽俚见了鸡眼钟籽都要摘下来收着,以备元宵时做灯粑用。


三瘌痢说:“有哇,好多,我也摘了,火凤也摘了,装在一只小葫芦里,细半葫芦哩,做两斗米都够。”


娘说:“今年你哥和你爹没摘,多拿些回屋里来。”


“嗯。”三瘌痢自然答应了。


磨完粉,心情不算好的三瘌痢连卖牛和玉珠也没有叫,拎着装粉的撮筐离开了文桥埠。回到自己的茅屋,见了火凤和梦兰,三瘌痢的心情又好了。


天还没黑下来,东山上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三瘌痢、火凤还有梦兰早早地煮了夜饭吃后,就烧开水揉粉做粑。梦兰在旁边山住了一个多月,只过年时回家往了三夜,已经和三瘌痢还有火凤处得很亲密。梦兰在旁边山过得很快活,她都不想回武家舍里去了,有些乐不思蜀。倒是竹婆过个三天五天就来一趟,或者给她带些东西过来,或者捎上武长安的几句嘱咐,更要和梦兰说一阵家里的事。


过灯做灯粑,过了年就是二十岁的梦兰仍有些兴奋,武家舍里和文桥埠虽然只隔几条田塍,但做灯粑的差别就大了,武家舍里人只简单地捏几个大件。以前她只是见过好看的灯粑,却从没见过灯粑是怎样做出来的,当然,她更想亲自动手做。下午,梦兰就问火凤关于做灯粑的事,火凤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只说要用些豪猪毛、小剪刀、还有毛笔帽子等东西,梦兰就把要的东西寻出来抹干净,少了毛笔帽让她有些遗憾,早知道要用她可以叫竹婆带过来。


火凤收拾好桌子,拿个大篮盆放在桌上,梦兰摆上准备好的工具,三瘌痢就揉好了一团粉托到篮盆里,三个人就动手做灯粑了。火凤和梦兰都不会做,就先在边上看着三瘌痢做。三瘌痢鼓励她俩动手做,这粉若只他一个人做不晓得要做到几晏,曾也有人磨多了粉做灯粑的人少,最后困了不愿做了而捏扁粑,三瘌痢鼓励梦兰和火凤动手,说做灯粑也就随便捏捏,按上两粒鸡眼钟籽就像了,自己做自己吃不好看也不要紧,又不是上台升的东西。


文桥埠人做戏时,戏台角上有两个台升,里面搁上被公认为做得好的手工活,人们把这叫做上台升,颇有些摆脸的意思。当然,搁在台升里的更多的是一些女人做的细工,特别是还在娘家做闺女做的。做闺女时做的细工能上台升,来求亲的人就多了。


火凤和梦兰两个先是看着做,然后就是三瘌痢做好胚子她俩给灯粑剪毛安眼睛,再后来她俩就动手做简单的兔子和麻雀。刚做时她们做得不大像,但她们心细,多做了几只就有模有样了。渐渐桌上篮盆里的灯粑就多了起来,有牛、猪、狗、鸡、鱼、蛤蟆,当然,最多的是兔子和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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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粉坨做完了,茅屋里还只有三瘌痢、火凤和梦兰三个人。下午娘没有过来,夜里爹也没有过来,就连二喜也没有来。二喜没来是三瘌痢没有想到的。屋里只有三个人,对于梦兰来说倒是好事,一点顾忌也没有,话多,手也忙,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三瘌痢手里又在捏一只猴子。三瘌痢已经做好了一个戴着帽捧着球的猴子,这是第二只,梦兰说:“哥哥,你做好了我来给猴子带帽子。”梦兰现在叫三瘌痢哥哥,叫火凤嫂嫂,她见三瘌痢又做猴子,就捏好了一顶很洋气的帽子。


一小团粉在三瘌痢手里三捏两捏,手脚并用捧着一只小球的猴子就做出来了。他在篮盆里试试能否立稳,之后就放在梦兰面前,说:“猴子戴了你做的帽子,真欢喜咧,做起猴把戏来都更有劲。”


梦兰的帽子做得很精致,是她曾见她三嫂戴过的式样。她小心翼翼把帽子戴在猴子头上,可戴了几次都没粘牢固,她不敢用力,怕捏坏了帽子,更怕捏坏了三瘌痢做的猴子,于是,她把帽子和猴子一块递给三瘌痢说:“哥哥,你给它戴上。”


三瘌痢放下手里正捏着的一只大象,身子做好了,就差鼻子和耳朵,再就是安上眼睛。三瘌痢将梦兰做的帽子小心地粘在猴子头上,然后对梦兰开玩笑说:“哎呀,这猴子是你养的吧。”


这些日子,三瘌痢很顺着梦兰,对梦兰甚至比当初对火凤还好。


梦兰将三瘌痢没完成的大象鼻子捏了出来,又捏出又宽又薄的象耳朵,还将豪猪毛的根部往大象耳朵的根部按下,再一转做出耳孔,装上眼睛问三瘌痢“做得好啵?”


“好喔。”三瘌痢随便看了一眼,应了。


放下大象,将两只猴子摆在一块,看了看之后对火凤说:“嫂嫂,这只戴花帽子的是你,戴尖帽子的是哥哥。”


“瞎说。”火凤的意思是灯粑是不能做人的,否则吃灯粑就等于“吃人”,话说过之后,火凤又觉得这么对梦兰说话不妥,三瘌痢顺着梦兰,她也顺着梦兰,把梦兰当做客人般对待,改口说:“要说像,载花帽的就像你,嫂嫂我哪里戴过那么洋气的帽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梦兰听火凤的话像是说自己和三瘌痢做一对了,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偷偷看了一眼火凤。


梦兰心里是喜欢三瘌痢,但这些日子住下来,她也喜欢火凤,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这一对哥嫂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三瘌痢也注意到火凤的话,略有些不自在,掐下一团粉,再捏了一只猴子。


火凤做事手脚快,忙了一阵工夫,兔子、麻雀、小鸡一共做了二十多只。虽都是小件的,做起来简单,但她在装饰上也花了心思,有的用小剪刀剪出羽毛,有的用豪猪毛压出花纹,还有的用豪猪毛厾出花样,有的像四处觅食,有的像振翅欲飞。二十多只灯粑,就难找出很相似的两只来。火凤是个会管家过世的女人,做灯粑也讲究实惠。这些灯粑之中有她计划着做人情送人的。兔子、麻雀、小鸡用的粉少,同样多的粉能做出更多个只数,拿给别人的数量多,做人情就更有面子。


快做完一坨粉,三瘌痢又去揉来一坨粉,到第三坨粉拿上来时,篮盆里的灯粑已多得放不下了。大冷天,潮气干得快,做好的灯粑容易干裂开,火凤就将一部分做得早的灯粑摆上粑扎放进锅里蒸。这时,三瘌痢开始做供奉祖宗要用的大件:猪承福、孵鸡窝和禾秆堆。


费了好一阵工夫,三瘌痢做成一只大承福,承福有他的拳头一样大,粉却用得不是很多。为了容易蒸熟必须做成空心的,这就增加了做的难度,也就更费时间。梦兰学着做了两次都没做好,她就不想再做这个了,她想做别的东西,做什么呢,她想到了绣花时常绣的鸳鸯鸟,她捏好一只,自己挺满意,又捏了一只,两只鸳鸯都做得很好,但她又不满意了,鸳鸯是成双成对的,她的这两只鸳鸯放在篮盆里可以站在一块,但她想放到锅里蒸的时候就可能分开了,她要把这两只鸳鸯粘在一块,不让它们分开,但灯粑的表面已经干了,她就怎么也粘不拢。


三瘌痢看了一眼忙碌的梦兰,说:“折两根刷帚丝插上就行了。”


锅边上的火凤听见了,也不晓得三瘌痢说的是什么意思,就从手边的刷帚上折下两根竹丝送了过来,看见梦兰做的鸳鸯,有些夸张地说:“哇,好看,好看,做得好。梦兰妹妹的手真巧,今天刚学做灯粑,就做得里格排场。”


梦兰从火凤手里接过竹丝,却不知应怎样做,她不愿因自己的失误而毁坏这一对做好的鸳鸯,撒娇似的对三瘌痢说:“哥哥,你跟我粘在一块。”话一说出口觉说得错了,脸上热热的发烧。三瘌痢倒没想许多,接过竹丝折成两根短短的,还有些舍不得似的从侧边小心翼翼插进一只鸳鸯的身子里面,再把另一只按上去,两只鸳鸯鸟就头挨着头连成一体了,梦兰说:“这对鸳鸯是我送给哥哥和嫂嫂的,愿你们一生一世恩恩爱爱。”


火凤听了,心里觉得有些苦涩,眼睛里有些发潮,赶紧回锅边烧火,悄悄擦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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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兰的话勾起了火凤的许多心事。尽管说三瘌痢对她好像没有什么嫌弃,然而,她晓得三瘌痢心里还装着那件事。因为他们共同做了许多努力,但他和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了那种无间的亲密。梦兰住到家里,三瘌痢不肯再和火凤睡一块,说是不能让梦兰一个人住,怕梦兰害怕,让火凤和梦兰睡一块,他一个人住到二喜搭的茅屋里。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呢?火凤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她的泪水溢出来了,她不敢让三瘌痢和梦兰看见,装做拿柴,出门到了屋外。


明亮的月亮挂在天上,茅屋前的池塘里波光鳞鳞,火凤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心里难受的事,做灯粑是一年的兆头,她要去想别的事。


看着月光,水光,火凤想起儿时娘教她唱的童谣。



月光光,水光光,


照着姐姐夜回乡,


夜河暗,走上岸,


岸没路,扶着树,


树没杈,跌了一跤叫爹爹。


爹爹在门口园里栽菊花,


栽一棵,折一杈,


再送姐姐回婆家。


婆家门口一口塘,


打条鲤鱼扁担长,


吃一边,留一边,


要与哥哥守千年。


千年万年守不住,


一顶花轿到堂前。



“一顶花轿到堂前。”童谣中的这一句是什么意思,火凤曾经想过很多次都没有想明白,小时候她问过娘,娘也没有告诉她。今天,火凤忽然明白了,“一顶花轿到堂前。”应该是“又一顶花轿到堂前。”童谣中那个姐姐的丈夫又娶了一个新嫂子。


从心底里说,火凤从来没有将三瘌痢与梦兰两个往一块想。就是曾经的悲愤之中,她也只想过自己死了,让娘家的一个妹妹过来,就像根宝又娶了杏柳。对于让丈夫娶梦兰,不说是像自己这样的小户人家,就是取得起小老婆的人也不可能想到梦兰头上去,梦兰可是大财主家里的小姐。


这时,火凤将三瘌痢和梦兰联系起来,因为月光光水光光的童谣,因为灯粑里的猴子和鸳鸯,还因为梦兰说和三林粘一块。只是暂时她不知道是应该自己离开让出位置还是就这样的接纳了梦兰。


有了这种想法,火凤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希望,她的眼泪没有了。


重新回到茅屋里,一坨粉又快做完了。三瘌痢在一边揉粉,梦兰一个人在做灯粑。


见到火凤,梦兰有些骄傲地指着篮盆里的一只孵鸡窝说:“嫂嫂,这是我做的,做得好么?”


孵鸡窝看上去很复杂,却是由许多小部件组装而成的,而每一个小部件都非常简单,下面是一只用粉捏成一个小窝底,里面放上几只小粉球,上面伏着一只老母鸡,从母鸡和鸡窝间伸出五只小鸡的头来。梦兰看着三瘌痢做的样子很容易地做了出来,而且做得还很漂亮。


“做得好,做得好,真排场,好看。”火凤夸梦兰做灯粑,眼睛却仔仔细细地看梦兰,认定梦兰是个载福的脸相。


火凤发现了三瘌痢做的一个孵鸡窝。


孵鸡窝在文桥埠人的灯粑中是一个重要的内容,既表示来年的鸡多蛋多,同时也是这家主妇多生子女的象征。文桥埠人做灯粑,从没有哪一家一年做两个孵鸡窝的。


家里做了两个孵鸡窝,让火凤突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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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桥埠的元宵夜是闹热的,制造闹热的主角便是村里大大细细的崽俚们,最闹热的场所要算祖宗堂庼。与除夕夜各自在家里的岁火边守岁相比,聚在祖宗堂庼的一堆熊熊的篝火边上崽俚们自然能唱出更闹热的好戏来。有了八个值年的头首忙了一天准备的篝火,即便是天寒地冻的日子崽俚们也不会冷着,篝火边烤得香喷喷的灯粑让崽俚们闹到半夜也不会饿着。守在篝火边的除了崽俚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当家立户的男人少,让崽俚们就更是没有了顾忌,使文桥埠的元宵夜便想不闹热都不行。


之所以让崽俚们尽兴地闹腾着,是因为元宵夜是文桥埠人赶猞的日子。与八月十五赶邪气差不多,传说中的猞也是能给文桥埠人带来灾难的,文桥埠人就是要元宵夜闹热,闹得猞藏不住就能赶出去。赶猞是后半夜的事,在上半夜崽俚们开心地闹腾的时候,文桥埠的大人们还有另一项很得要的事——上家谱。上家谱就是分房别派将上一年族里的人丁变动情况记录在谱稿上,包括出生的、娶进来的、过继的、嫁走的、死去的,为将来宗族修正谱时提供准确的生日忌日和时辰八字。


早早地煮了夜饭自己吃了,三瘌痢和火凤也从旁边山的茅屋里走到文桥埠的祖宗堂庼。三瘌痢夫妻俩自然对烧灯粑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有另一项很重要的任务——给女儿上宗谱,他们的女儿是去年生的,今天晚上要记录在谱稿上,他们就必须到场,这既是为了准确地报出女儿的生辰,也是他们对族人尊重的表示。给女崽俚上谱简单,如给三瘌痢的女儿上谱就是在家谱里三瘌痢的名下记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生长女,”到出嫁后,再在原话后补上“适某氏”几个字。


如果是上红丁就更隆重,新生红丁的家里要拿红糖、鸡蛋、黄烟、芝麻糖饼等东西到上谱的地点。生了女儿的人家里高兴时也添上一些。首先,新生红丁家的女人给每一位到场的人泡一碗糖水鸡蛋,男人则在堂庼装烟。当然,如果某一年有几个红丁要上谱,这些鸡蛋和糖就大家凑起来,这年糖水就更甜,碗里的蛋花也就更稠;到场的人吃过烟喝了糖泡鸡蛋之后就开始上谱,上谱首先就要给新红丁取好名,如果红丁的大人不是很讲究的,随便给一个就是了,如果要求高,而且这个崽俚前头已经有了很多的兄弟那就有些麻烦,既要吉利又要和先前已经上了谱的亲兄弟堂兄弟名字共一个边旁部首,便由几个读过书的人搜肠括肚去想,实在想不出来才去别的房里问人家,当然,那是很难为情很出丑的事。


到结束时,主事人就将新增红丁,也包括生了女儿的人家拿来的各种东西按户头分下去。


文桥埠人分为好几个房,一般来说,上家谱时要等本房的每一户都有代表到了场才开始,不是一个房的人除非是不得了的要紧事才在这个时候去别的房里上谱的地点。三瘌痢和火凤到文桥埠时天色还早,要先到自己屋里过一下,在屋里点上灯。三瘌痢夫妻在旁边山茅屋里住,却不想让文桥埠的屋里没有灯而让别人说家里没有人的话。


走进自家的大门,堂庼的灯九斤已经点好了。灯光中,三瘌痢看见九斤和福来金来银来喜来财来五个孙子各拿了一根瓜橛棍从自己一边的旁门出来,那门正通着三瘌痢的灶屋,这就是说九斤和孙子们拿了三瘌痢的瓜橛棍。往年九斤的孙子们烧灯粑用的拔火棍都是九斤准备好的,这一年九斤因为做了保长就忘了这件事,刚刚孙子们吃过饭到这里拿棍,九斤急中生智带着孙子们去三瘌痢灶屋里拿。


跟在孙子后面出来的九斤见到三瘌痢夫妻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三林,几个崽俚要拿烧粑棍,我屋里没有,抽了你几根瓜橛,过几天去山上砍来还给你。”


三瘌痢心里很不高兴,他对九斤爱占小便宜本来就不大放心,还在正月里,三瘌痢不想说刻薄话,只好说:“不要紧,几根瓜橛,拿去吧,还说么还不还的话,又不是金银财宝,要算得那样认真。”


九斤没把话接下去,说:“今夜里在屋里住吧?旁边山几冷清,还是屋场上热闹。”


三瘌痢打算今夜他一个人回旁边山,留火凤在屋里住,但他不想和九斤多说话,只“嗯”了一声,这时火凤已开了自己的房门,三瘌痢便没再理会九斤,跟着火凤进房里去了。


在自己的房里和灶屋里各点上一盏灯,往堂庼九斤已经点好的灯里添满油,再在房里小坐了一会儿,三瘌痢和火凤走出大门打算去玉珠屋里坐一阵再去爹娘那里上谱。他家就和祖宗堂庼靠着,走出门来时,异样的火光让三瘌痢往祖宗堂庼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把他吓了一大跳,头首们忙了一天准备的柴堆已烧了起来,那火头往上窜起一丈多高,就差一点沾着屋顶的椽子,而火堆边上没有一个大人,这太危险了,三瘌痢急走几步,抱起一段一百多斤重的树,尽力丢上柴堆顶,火势被压下一点,他接着往火堆上扔了三段大树干,才把火头压了下来。


点燃这堆火本来是头首们的事,冬苟是今年的八个头首之一,这次的点火人正是冬苟。文桥埠人烧篝火的柴堆在点火前只放上做火胆的树干加上许多的小枝桠柴,因为要引着的是整段的大树干,枝桠柴通常堆得比个大人还要高,点着了之后才把树段子压上去。九斤的几个孙子出来后没火烧灯粑,等了一会儿之后,福来就自作主张替他爹点起火来,没有大人在边上,柴堆一点火头就窜得老高。


险情排除了,三瘌痢拍拍手,又随手将吓呆了的福来磕了一指头,说:“想烧屋吧。”


三瘌痢的这一指头没留什么情面,下手很重,磕得自然就痛。从没挨过打的福来“哇”的一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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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过来点火的冬苟没看见刚才福来点火时的险情,却看见了三瘌痢打他的崽,要在往年他肯定想说也不敢说三瘌痢,文桥埠的大人有教训任何一个崽俚的权力,就像鹰爷见到崽俚转水车或独轮车都不作声走过去就是磕一下。今年的冬苟有些不同了,家里满仓的谷让他的腰板硬,作为一个小房男人他曾受过许多的沤澡气,而九斤做了保长让他想在文桥埠人面前出一回风头,于是走过来就暴起眼睛对三瘌痢说:“呃,三瘌痢,好生得你打福来做么得?”


“哼。”三瘌痢没多说话,他不想理会冬苟。


“呃,三瘌痢,你为么事要打福来?”冬苟拦在三瘌痢的前面,有说不出理由来不让他走的意思。


火凤想上前解释,三瘌痢一把将火凤拖到一边,他当然不怕冬苟,看着冬苟说:“我不愿说,问你的崽。”


冬苟就问福来:“刚刚你做了么事?”


福来不敢做声,金来说:“福来点了火,差一点烧了屋。”


冬苟这才明白自己没理,却把火气发在金来身上:“要你嘴长,福来不晓得说呗。”


三瘌痢同火凤往外走,冬苟心里还是不平,像是自言自语实际上是故意说给三瘌痢听的:“自己没崽还要喜欢管别人个,崽俚屋里没大人呗,告诉不得一声么。”


听冬苟说这样的话,三瘌痢停下脚步,却又实在不愿意为这事和冬苟闹。火凤更怕闹事,拉了三瘌痢一把,三瘌痢便跟着火凤往前走了。本来他们想到玉珠屋里坐坐,现在三瘌痢没心情了,火凤一只脚进了玉珠家的院门,三瘌痢却没进去的意思,火凤便赶紧把那只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一径往三瘌痢的爹雁爷家走。


这一年三瘌痢一房上谱的地点就在雁爷屋里,头年雁爷一家可谓是人丁兴旺,共添了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大林生了第三个儿子,二林在景德镇得了一对双胞胎两个崽,只有三瘌痢生了个女儿。


三瘌痢夫妻走进门时还早,堂庼中央烧了一堆火,边上都没有人坐,桌子边雁爷一只脚踏摇篮,手里在教大孙子金明用一个四方形的砚池磨墨,整个堂庼显得空荡荡的。砚池是去年春上雁爷从景德镇带来的,雁爷本打算今年开了春就请个先生教金明读书。雁爷在桌子边上坐着,一边吃烟一边看着金明磨墨,娘和哥嫂还有二侄子月明还在灶屋里,听声音像是在做今天夜里要拿出来给族人吃的芝麻糖饼。


刚进门时,三瘌痢和火凤先后叫了一声爹,金明看着也叫了三叔三婶后继续磨他的墨,看上去他对磨墨有了浓厚的兴趣。三瘌痢不想和爹独处,进了门继续往灶屋里走,火凤更是要赶到灶屋里帮忙。


“老三,你在这坐一下。”雁爷叫住了三瘌痢。


三瘌痢就在火堆边找个小凳坐下了,火凤不知道自己是走还是留,看着雁爷。


雁爷对火凤说:“你过去,我和老三说几句话。”


“今年你郎格打算哩?”火凤离开之后,雁爷淡淡地说,那声音小得让三瘌痢要全神贯注才听能清楚。


三瘌痢没有说话,他不想说,他清楚雁爷的意思,就是要他住回村里来。


“还打算在旁边山里住?真个不想回来?”雁爷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三瘌痢还是没做声,手里拿着火钳,将火堆边上烧剩的几根很细小木棍夹到火上去。


懂事的金明都感觉到了空气的紧张,磨墨的手都慢了下来,一会儿看看爷爷,一会儿看看叔叔。


沉默了小一阵,雁爷突然换了口气,声音大了几分,听上去少了些严厉多了些无奈,像是商量又像是请求似的和三瘌痢说:“回来吧,搬回来住,哦,屋场上人多,相互间多个照应,是吧。出那样的事,团团近近的屋场也不止你一个,别个不也住在屋场上么。你和火凤两个住外面,孤零零的不说,出了事屋里人晓都不晓得,哪个能帮得上忙哩。”雁爷最担心的事就是怕三瘌痢一个人去打日本佬,那要是闹出事来一大家人弄不好就全完了。荣爷一家可是个大教训啊。


三瘌痢说:“我不想回来。”


雁爷使劲压着的心火被这一句话激起来了,把桌子一拍说:“犟,犟,就你犟,你是好汉,想郎个就郎个,好吧。”


灶屋里的人一听全跑了过来。


娘说:“老倌呐,你也自在些啥,今夜里给孙子上谱,叔侄都要来,都是来看你爷崽两个吵吧,有话留到明朝说不行啊。”


青珍拉起三瘌痢:“叔哇,去灶下坐。”


雁爷没再做声。


不多时之后,屋里渐渐人多起来,先是和雁爷家一样添了红丁的送来了鸡蛋、糖饼、花生、黄烟丝,然后是长辈和各家各户的人,火堆边一圈坐得满满的,靠鼓皮摆的两条板凳上也坐满了人,还有几个来得迟的就只能站着,也有一两个人见堂庼人太多了来了又出去了。人们说着话,计算着本房添了几多红丁,文桥埠总共添了多少,比较去年哪一房最旺,再预测一下今年哪一家要添人。自然,中间少不了有分歧,屋里便闹热起来。


灶屋里的芝麻糖饼已经做好了,放在大筛子里凉着,冷了就脆得好吃,几个女人还将一大锅糖水烧开了,鸡蛋也磕在一个大碗里搅好了,只等雁爷或者哪个长辈吩咐一声,立即就有热腾腾的糖泡鸡蛋端上来。


回村来和冬苟还有爹闹了两个不愉快,三瘌痢不想再呆下去,来时他就说今夜他一个人回旁边山去住,这时便只悄悄对火凤打了个招呼,一个人回自己的茅屋去了。


让三瘌痢没想到的是,在那个旁边山还是有人给他找麻烦。


鹤爷和武长安在正月里拜年时议定了今年元宵两个村庄都不赶猞,这让武训虎有些失望,本来他要借机会收拾文桥埠人,特别是要收拾九斤。回到家的武训虎对九斤做保长很不满,他想做这个保长。在外面当了几年兵还做了回小连长,他就尝到了做官的甜头,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九斤从保长的位置上拉下来,他认为只要拉下了九斤,保长的位子就非他武训虎莫属。


将自己的两个女人都送给日本佬睡了,日本佬对武训虎和气了许多,只是做保长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是乡长,乡长更喜欢九斤,因为九斤对乡长惟命是从,如果换了武训虎做保长,乡长用起来就不会那么顺手,武训虎找了乡长说了好几次,也送了礼,乡长实在不好再不答应,便提出一个条件,让武训虎的妹妹梦兰嫁给乡长的儿子。乡长儿子已经有老婆,被日本佬睡了,乡长一家人心里不喜欢口里还不敢说,乡长就寻思再给儿子娶一房。乡长对武训虎说,别看你妹妹是做小,但他的儿子已经不和那女人一床睡了。武训虎最初肯定不愿意,但经不住保长位子的诱惑,最后还是答应了。武训虎回家一说,武长安就火冒三丈,一个水烟管就往武训虎身上砸。武训虎跳开说,同意那样不同意也那样,元宵过后乡长家就来接人。武训虎还说,嫁给乡长的儿子再差也比不明不白跟文桥埠的穷鬼三瘌痢混强。


这件事也是武长安最担心的。好在武长安通过竹婆打听到至少目前女儿还没有事。


正月十四竹婆接了梦兰回家过灯,到元宵夜,武训虎吃了酒饭后在村里转了两转回家时感觉梦兰似乎不在家,自己的两个女人房里,竹婆房里都没人,梦兰更是没在她自己房里,不用说,这一定是去文桥埠的三瘌痢那儿了。武训虎先是愤怒妹妹的不守妇道,然后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要去捉奸,把梦兰的丑事摆在他爹面前就不怕他爹不同意将梦兰嫁给乡长的儿子做小。当然,武训虎想,这件事不能闹太大了,绝不能让乡长知道了。


武训虎在武家舍里叫了五六个人跟着,到文桥埠又把鹤爷叫过一边说话。鹤爷听武训虎说话之后,叫冬祥找了一回三瘌痢,冬祥说火凤在三瘌痢不在,怕是真有事。这种有伤风化的大事鹤爷是不可能不管的,就让冬祥带上几个人跟着武训虎一同去旁边山。只是鹤爷交待冬祥说,不管有事没事,三瘌痢一定不能让武家舍里人带走。


武训虎和冬祥带着十几个人急匆匆赶到旁边山时,远远地模模糊糊地真的看见有两个人坐在茅屋外看着天上的月光。只因为从进旁边山到三瘌痢的茅屋门口要走一段弯路,弯路上看不见茅屋,当茅屋再一次出现在武训虎和冬祥他们眼前时,门口只有三瘌痢一个人。


还真的是见了鬼了,远看明明就是两个人,走近了却就只有一个人,茅屋里没有别人。武训虎想带着人去茅屋边上的林子里搜,但这是不可能的,三瘌痢的犟性和力气那是众人皆知的,来帮场的人不愿意,说梦兰一个姑娘家半夜里肯定不敢一个人躲在树林里,只好说了几句蛮话后离开了。


武训虎也认为这一路走来都是悄悄的,梦兰怎么能躲得那么及时,除非有人报信来了,可是,能有哪个人在这个时候到旁边山这个鬼地方来给三瘌痢送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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