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和尚
很爽快地借钱给根宝办喜事娶杏柳,九斤本来是另有打算。但根宝和杏柳的丑事让他放弃了那个念头,他据此认定杏柳不是一个旺夫的女人,他不能要那样的女人。接下来的日子里,九斤就一心一意操持起自己的粮食事来,他对自己说,放二百四十个心,有了钱还能没有女人?然而,粮食这件事没有他想象中的好办,而且越来越让他烦心。
最初,九斤心痛的是他的粮食被鸡抓狗挖老鼠咬,一个月怕是一箩谷就这样没了,为这件事有好几夜没睡着,后来,就气冬苟夫妻两个藏了他的谷,那可是几百上千斤谷没了,这两项,九斤自己安慰自己也都想开了,鸡抓狗挖没有什么大碍,现在的他不是从前只有几百斤千把斤谷的人;冬苟藏了就藏了,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别个,一句“肉烂在锅里”的话就让他不再多计较,九斤现在最烦心的事是粮食卖不出去了。
卖粮的信已放出去多时,却一点回音也没有,更没有一个鬼影子上门来说买谷的事,倒是有人传说日本佬见了粮贩子就开枪,还有板有眼地说日本佬在八里桥捉到一伙粮贩子,连贩子带推车的车夫共几十个人全活埋了。这些话是几伙推着粮食去徐家埠去屏峰河卖又全都推回来的文桥埠人传出来的。
卖不出去就不卖,九斤可不想看轻了这些粮,反正吃肉付工钱粮食一样能当钱用,他就不相信永远没人要粮,说不定到了来年春荒时还能卖个更好的价钱。于是,他就想先把乡里要交的粮食交上去。
九斤往乡里跑了好几趟,请乡长把该调走的粮食调出去,他想和乡长清账。乡长从他手里借走的五万斤粮也让九斤有些担心,怕万一出了什么事没有人认账。乡长总说过几天过几天,一拖再拖,九斤从其他的保长那里打听到,日本佬在鄱阳湖边收粮收多了,运不出去,还说蛤蟆石那边的大码头上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
九斤的烦心事还不止这些,三瘌痢又给九斤出了个题目,他要九斤把堆在他房里的粮食再搬出来,他不借地方给九斤了。
三瘌痢一向是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出来,他不想借地方给九斤,他就直截了当要九斤把粮食搬出来。九斤说,不是已经放好了么。三瘌痢说他自己有东西没地方放,不方便。九斤说,房门钥匙给你自己,有东西你自己放进去行不。三瘌痢说那不行,如果有人说房里的谷少了他说不清楚,他不能留话给别人说。九斤说,我们是哪个跟哪个,我还能不相信你。三瘌痢说,相信也不行。末了还补一句,说不行就不行。九斤晓得三瘌痢东西看得重,猜想三瘌痢想要租钱,便问要不算些租钱,算高些也行。三瘌痢说,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不关钱的事。九斤心里来气了,却又怕三瘌痢发犟,不敢发火,只好拿话来激三瘌痢,说,是侄媳妇说了什么话吧,要是侄媳妇不肯就不为难你了。三瘌痢一点也不动容,只说这不关火凤的事。实际上这件事火凤也确实没说什么,她确实不想自己房里堆放着日本佬的粮食想着都塞心,她也和三瘌痢已经能说上话,但她现在不会对三瘌痢提什么要求,更不会要三瘌痢做让他为难的事。
九斤没有办法,只好答应搬。他仍旧叫了冬祥、明秋、和仂和二喜他们来搬谷,也叫了三瘌痢。三瘌痢说他要做别的事没闲。那天,九斤让花苟领着人在家搬谷,自己去袁家嘴杀猪佬那里斫肉给搬谷的人准备昼饭。
九斤在杀猪佬的屠凳前看见了一件怪事。
杀猪佬的屠凳设在袁家嘴村口的一堵墙边,九斤过来时屠凳边没买肉的也没有说闲话的,就杀猪佬一个人在。九斤站到屠凳前对杀猪佬来说显得有些突然,似乎让杀猪佬有些不自在。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块约半斤重的瘦肉像是要离开屠凳去哪里,见到九斤过来赶快停了。
九斤没注意到杀猪佬的神情,说:“送肉去呀。”
“嗯,送肉,送肉,给人送肉去。”九斤的话让杀猪佬的神情缓了下来:“保长来了,要肉么?”
“斫斤把,要肥些个,几个人吃昼饭。”九斤听杀猪佬叫他做保长心里很舒服。
“保长,你看哪块好,今朝杀的猪只百把斤,肥的少瘦的多,都差不多。”杀猪佬操起屠刀,等九斤指着哪处要肉好下刀。
“净是硬头。”九斤用手指在肉上这里厾厾那里厾厾,最后还是指着一块腰厢肉说:“在这里得剁斤把,多了不要啊。”
杀猪佬割下肉,过了称,刚好是一斤,用四根禾秆绑好递给九斤。九斤接过来提提感觉了一下份量,吩咐杀猪佬记账后并没有急着走,因为他发现离屠凳不远处的柴堆边有一把雨伞,那伞看上去有七八成新,是把好伞。九斤想,那是哪个的伞,大晴天的近处人谁会拿把伞在手里走路,现在这里没有别的人,杀猪佬总不会放把伞在那里啥。九斤想想认为应该是个走远路的在这里歇了会脚后落下的东西,心里就起了占个便宜的念头。
“乌嘴这几天忙么事,你帮我去叫一下好啵?我找他有些事。”九斤想支开杀猪佬。
杀猪佬显然不愿意离开,说:“我正忙哩。”
九斤说:“又没有别人来斫肉,屠凳上我帮你看着,少不了你的肉,又不要耽搁几多时,你不是要去给人送肉么?”
杀猪佬说:“不是不相信你,天晏了,还剩几斤肉要上门去卖。
“哦,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走一趟,乌嘴是住在哪条巷里哈?”九斤听说杀猪佬要走,明明晓得乌嘴的住处,还是假意问了杀猪佬一句。杀猪佬说就在这前面不远。九斤就动了身往巷里走,转过一个离屠凳不远的墙角停下来,回过身偷看杀猪佬,只等杀猪佬离开就返身拿那把伞走路。
这一等,九斤就发现了非常奇怪的事。杀猪佬先是慌里慌张四处瞧瞧,然后很快地把九斤过来时曾拿在手里的那块肉塞进那把九斤想拿走的雨伞中。九斤正想不明白杀猪佬那是做什么,另一条巷口走出来一个人,竟把夹着肉的雨伞拿走了。那个人九斤认得,是云鼎山庙里的悟空和尚。
“和尚也吃肉,你们说古怪不古怪。”从袁家嘴回文桥埠的一路上,九斤都告戒自己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事说给别人听,但回到自己家里不多时,还是忍不住对帮他搬谷的人说了。
“郎格哩?”正在忙的人仿佛让人施了定身法术,手脚立即固定了。
“也没么事,也没么事。”九斤又不想说了。
“和尚怎么吃肉了?”众人这时又一齐被解除了法术,丢下手里的事看着九斤。
和仂说:“九斤叔,说说,说说是么回事,你总不能说话说半句啥,要不然我们做事哪有心呢。”
对这些将成为自己心腹的人,九斤认为说说也不要紧,就把刚刚看到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当然,他把本来是因为心里想拿伞而看见了怪事说成了他未卜先知似的特意守在那里看到的。
“真是怪事。”明秋说。这种事在他是闻所未闻。
二喜说:“肯定是个假和尚。”
“小声些,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我们说这事。”和仂突然神神秘秘起来,压低了声音对众人说。等众人静了下来,和仂特意到大门口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回来接上说:“我听别人说,很多和尚都吃肉,差不多和尚都吃肉,就像《水浒传》里的花和尚,又吃肉又喝酒。买肉的钱就放在伞里头,屠夫等没人的时候拿了钱放肉进去,除了屠夫,和尚不让别人晓得。你们说为什么和尚吃肉别人不晓得哩?其实是看见过的人都死了。我听说,和尚吃肉要是被哪个看见了,那个人就一定没命过夜,和尚就会夜里过来把那个人杀了。”
“哇呀!”根宝害怕了。
“千万别乱说。不要认为和尚看上去是善相,杀起人来恶得很。”和仂补了一句后又问:“九斤叔,和尚晓得你看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