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兰想,三瘌痢肯定是个瘌痢头,不然别人就不会这么叫他,就像武家舍里的南瓜头一样,很多人都不晓得南瓜头的真名叫什么。三瘌痢应该像南瓜头一样,头皮红得发亮,头顶上没有一根头发,只留下发际边上稀稀的一圈。三瘌痢的样子……说不定和南瓜头差不多,甚至太阳穴里也和南瓜头一样,有一个光得发亮的大疤。
如果三瘌痢下次再来,梦兰想自己应该看一看,看看三瘌痢的样子是否和武家舍里的南瓜头差不多。
奶子上细小的血痂都被梦兰除去了,只留下三块绿豆大的。梦兰用小指甲勾了一下,血痂没有掉,梦兰再用些力就痛起来,血痂边还渗出血来,这是还没有完全好,打算留着过两天再刮。以往,梦兰从没像今天这样看过自己的奶子,这一看心里有些不满意,两只奶浑圆的挺着,显得高大了些,让她走起路来老不敢挺胸;两粒洇红的奶头又深陷进去,里面似乎还有些污垢。梦兰容不得自己身上的污垢,用手指甲轻轻刮着。这一刮,她心里立即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异样的感觉,她再一次想到她已经到了应该出嫁的年纪。
梦兰的脸再一次红起来。她放下衣裳,她不想去思考这件事,但她实在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应该出嫁的念头被强压下去又强劲的浮了上来,到后来,梦兰就想,或许是到了自己想这件事的时候了。
是应该出嫁了,承宗都快满两岁了。嫁给谁呢?梦兰想到的第一个男人就是三瘌痢,因为三瘌痢是她除亲人之外心中唯一有点印象的男人,但梦兰很快就否定了,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瘌痢头呢,她至少应该嫁给一个像……她想不出一个可作参考的标准。嗨,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嫁给一个瘌痢头,她是一想到瘌痢就头皮发痒的人,做一个瘌痢头的老婆那还不是头上痒得不停,对了,我现在头皮就应该发痒了。噫,梦兰这时觉不出头皮上的痒,她就再设想着三瘌痢红红的头皮,她想让自己的头皮痒起来,但她没有。她问自己,难道这是天意说自己可以嫁给三瘌痢。不,不可能。三瘌痢……三瘌痢可能还不止是一个红皮瘌痢,而是一个让人看了作呕的锡头瘌痢,还流出脓来。梦兰想她应该作呕,她应该全身起鸡皮疙瘩,她应该讨厌三瘌痢这个人,但是她的身体就是不听自己的话,没有出现她希望出现的反应。
梦兰突然又想到一个蹊跷:她一个女崽俚谁都不能碰的奶子让三瘌痢抓破了,三瘌痢还在她的奶子上留下三片刮不掉的血痂。瘌痢……血痂,三瘌痢……三片血痂……这难道说这真的是老天爷的安排?难道说她真的要嫁给三瘌痢?
假如……假如三瘌痢不是瘌痢头呢?她知道,武家舍里也有做父母的常给儿女起个贱名,说是好养些。梦兰心里有了一份希冀。
“找个人问问。”梦兰想。
梦兰能问这件事的人只有竹婆。她走出房门,灶屋里传来推磨声、竹婆和玉珍的说话声、承宗呀呀学语声,还飘来浓浓的炒米炒黄豆炒芝麻的香味。
竹婆是武长安花十块洋钱买来的。十年前的一天,武长安从县城回家,走到茶埠遇上一个男人赌钱输了要卖老婆,当时,武长安的老婆成了痼疾,家里需要人手,就买了下来。竹婆当时三十五六岁,虽说黑黑的瘦瘦的却双目有神,骨架子大,武长安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做事的女人。竹婆在武长安家吃了一个月饱饭,就长得红脸花色,武长安的老婆身体不行,武长安就一个月去竹婆房里一两回。最初,武长安的老婆有点闹的意思,可竹婆对她服侍得细心周到,加上武长安从不在竹婆房里过夜,更不让竹婆睡到正房里,骂过几回之后就不做声了,竹婆在武长安家里就有了半妾半佣的身份。竹婆对梦兰的娘好,对梦兰就更好。梦兰娘死了这么些年,梦兰做女儿家的事都是竹婆安排料理,也就成了梦兰的贴心人。
灶屋里竹婆正在推磨,玉珍照应着满地跑的承宗,一面和竹婆说些闲话。竹婆磨的是掺着炒黄豆炒芝麻的炒米粉。这是武长安爱吃的零食。武长安有个饿了就烧心的毛病,床头边长年放一个盛着炒米粉的饭鼓,烧起心来哪怕是半夜都要吃一口压一压,竹婆也就隔一段时间就磨一回。
梦兰过来时,叫了一声“竹嫂”,走上前要帮竹婆推磨。
“你歇着,不用你帮,你身子不舒服,要多歇歇。怎么起来了?头痛好些了么?”竹婆停下来,不让梦兰帮她,一边关怀地问。
“好了。”梦兰想问竹婆的话,有玉珍坐在一边,她不好意思开口。竹婆不要她帮着,她就站到了一边。
刚刚竹婆和玉珍说的就是那天的事情,竹婆继续推着磨,就和梦兰、玉珍接上说起那天的事来。玉珍也是今天出的房门。
“哎呀,那天真是危险,我抱着承宗到港边上秋菊屋里,刚坐下来就听说日本佬来了,还打了两枪,一屋的人都吓得不晓得郎格办才好,躲又没地方躲,四个人躲在秋菊房里就只晓得颤。好在不多时,日本佬又走了。我出了门又见日本佬放了火,你们两个都在火里没出来,老爷急得跪在地上求也没人去救你们。幸好有一个文桥埠人,跑进火里把你们救了出来。真是个好人。”
梦兰忙问:“那个文桥埠人你认得啵?”
竹婆说:“当时不认得,听别人说就是文桥埠的三瘌痢。”
玉珍来了几个月,能听懂一两句当地的土话,问:“那个人叫三瘌痢?”
“嗯。”竹婆应了一声接上说:“那个三瘌痢力真大,把你们一边一个夹了出来,出来的时候只顾着喘气,忘了把你们放下来,真是个好汉!”
梦兰问:“就是那个喜欢和武家舍里打架的三瘌痢么?”
竹婆说:“是咧,文桥埠还能有几个三瘌痢。老爷都在背后夸三瘌痢是个有用的人,说他恩是恩,怨是怨,来打火他是文桥埠第一个,武家舍里人都怕死不敢去救你们,他跑了进去。老爷说,武家舍里就是少了像三瘌痢那样的人。”
梦兰问:“三瘌痢是个瘌痢头吧?”
“乱说。”竹婆嗔了梦兰一眼:“人家是一头墨乌的好头发。”
玉珍也有些奇怪地看着梦兰。
梦兰一心想印证自己的想像,又装做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别的地方,没有注意到竹婆和玉珍的神色,继续问:“太阳穴里也没有个疤?”
“嗨,梦兰,你这说的是南瓜头。南瓜头怎么能和三瘌痢相比呢,三瘌痢和南瓜头两个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玉珍想拿三瘌痢笑话梦兰,故意问:“竹嫂,三瘌痢有老婆么?”
竹婆说:“这个我真不晓得,你想给他做媒呀?”
玉珍说:“我是替梦兰问的。”
梦兰被玉珍这一说,脸红了,有些生气,说:“你问就你问,怎么赖到我头上,不和你说了。”一转身就往屋后的园子里去了。
竹婆望着梦兰的背影,回味着刚才的话,心里想:“梦兰这孩子,是到了去婆家的年纪,真不晓得老爷是怎么想的,到现在怎么一点都不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