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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夜鸣郎9 加减乘除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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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减乘除


开镰割禾了,抢收又抢种,人们都忙碌起来。


清晨,当家的大人在黑暗中狠下心催醒睡意正浓的孩子,领着他们头顶着星星走进晨曦初露的田野;傍晚,孩子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跟随大人身披月光走回暮色已深的村庄。人们都在抢工夫。人们第一要抢的是季节,谚语说“头伏芝麻二伏粟,三伏田里不种谷。”“白露荞麦秋分菜,寒露种菜,烤火都不大。”第二要抢的是天气,眼下正是晴天,人们都想抢着把要紧功夫做完,若是等到连绵的秋雨落下来,该收的不能收该种的不能种,就只能焦心地等待天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稻谷在田里发芽,眼睁睁看着别人的新苗绿油油的长。人们赶工夫不仅是要与天争,还要与人比:都是种田地的人,都不想比别人落后没面子。有家里人手多又赶得急的,今天早晨你看还是金黄色的稻子竖在田里,明天早晨过来再看种子已经下了土,惹来路人的称赞和村里人的羡慕。若是人懒功夫做得慢,就会撩得村里的寡嘴们说起他时就唱:“早晨赶凉歇,上昼又怕热……”


细伢盼过年,大人望栽田。栽田望的更是收获。拿着镰刀,背着禾斛出去,挑着金灿灿沉甸甸的稻谷回家,人们忙得心里快乐,累得心里踏实。在田坂里忙碌了半上午或者半下午,累了,几家田地靠在一块的男人们相互招呼一声“过来吃口烟啰”或者“歇口气哟”,三五个当家的男人便聚到一条有树荫的田塍上拿着烟管解乏,其实这也是大人们有意让自己的年纪还小的孩子们有时间歇上一口气。若是近处有人工夫看得重不肯歇,便有人说,“嗨,做不完全的事,过不尽的年。吃一口烟能耽搁几多工夫。”或者说,“你也不看看崽俚,脚都拖不动了,也不让他歇口气。”于是那人也过来一块坐了。人们吃着烟说说话,问你家收了几多粮食打了几多谷,问他家种了几多粟子秧了几多荞麦。说东家工夫赶得早,道西家功夫做得细。等每人都吃过了烟,又各自回到自己田里忙活去了。丰收的喜悦挂在人们脸上,仿佛在说:好啊,感谢老天,一家人又不会饿死了。


无论是收是种,都是农人们感到快乐的,可是,一想到日本来了,忧虑又挂上人们的眉头,人们不晓得日本佬要收走几多粮,不晓得日本佬能不能让他们过安生的日子。


别人忙,九斤也忙,别人忙的是田地里的功夫,九斤忙的是给日本佬收粮。做了这么些日子的保长,到这时九斤才品出几分做保长的好滋味。去乡里开了两天会,保长们吃的那些鱼呀肉呀还有那香喷喷的清谷白米饭,九斤认为就是武家舍里的大财主武长安武老爷平日里也未必有那样好的生活。


连着去乡里开了两天会。一天是日本佬训话,日本佬呢里亚啦说了许多九斤听不懂的日本佬话,后来又有日本佬说了似懂非懂的像是日本佬话又像是中国人的话。这些日本佬说的九斤别的没听清楚或者说也听不清楚,只听清了一句:“死啦死啦的有。”这话日本佬说了好几遍,每说一遍都要做一下抽刀的动作,所以九斤印象特别深。吃饭时九斤问别人日本佬还说了些什么,有听明白了的告诉九斤说,日本佬的意思就是有日本佬撑腰,保长们要放大胆地收粮,谁也不敢不交粮,谁不交粮日本佬就打死谁,也就是日本佬说的“死啦死啦的有”。再一天是乡长说话。乡长说这个保那个保有多少田地多少户口多少人丁该交多少粮,并再一次重申谁不交粮日本佬就不会让谁有好日子过,乡长还说,做日本佬的保长都要尽心尽意给日本佬做事,做好了日本佬有奖赏,做得不好惹得日本佬生了气就没人能救他,日本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开会之后,九斤领回了收粮的账册。


九斤到底没管过公家事,心里想多收些粮自己用又怕出事,便咬咬牙从箱底下拿了十块银元给乡长送了过去,要寻乡长讨主意。乡长留九斤在家里吃饭,还喝了点酒。九斤说,保里的公事要用人用钱,问乡长能不能多收些粮。乡长说,该用的要用,该收的也得收。九斤说,有时间请乡长去文桥埠走走。乡长说会去的。九斤说,怕自己的事做不好,今后的事请乡长多多指教多多关照。乡长说,你九斤到底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你一定能做好的。九斤说,哪里哪里,今后的事还要乡长你多多指点。


九斤要一心一意做好保长。回到家,九斤就把自己的五分田交给毛苟,说他正忙,叫毛苟先帮忙把他的粮食收起来,把粟子种下去。毛苟家里人手多,给毛苟做合理。毛苟上次跟九斤接待日本佬担了惊受了怕,九斤收了粮之后不再在乎那么些粮,想把这五分田里的稻谷暗里送给毛苟。


安排妥当了,九斤拿出账册,拨动算盘,口里念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四退六进一……”一家一户地算起收粮的花户帐来,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将有十几万斤粮食从自己手里过,文桥埠附近还没有这么一个大财主。他有些可惜自己只做了回过路财主,粮食从自己手里过一下又送走了。


五百二十七户,每户五斤,共二千六百三十五斤;二千七百一十六人,每人二斤,共五千四百三十二斤;三千三百零九亩土地,每亩四十斤,共十三万二千三百六十斤,扣除文桥埠等四个大屋场共有祖宗会公田一百四十亩,实际应收十二万六千七百六十斤。一共就是十三万四千八百二十七斤。十三万多斤粮食,该是山一样的大堆。九斤想,只要每一箩稻谷里舀出那么一小勺也有几百斤。每一百斤里涨出一斤来就是一个小家庭一年收的全部粮食总和。这么多粮食从手里过,等粮收完了自己又什么也没有了,九斤肯定不愿意只做个过路财主。开始,九斤想在称上做手脚,想想就放弃了,在称上做手脚容易被人发现惹出事来不说,就是一箩筐谷吃个半斤八两的称加起来也是一个不能让九斤满意的数字。九斤要捞一把,要狠狠地捞一把。已经送给乡长十块大洋,送出去的总得捞回来,还有将要开出的三瘌痢他们的工钱,以及保里将来的各项开支。九斤心一狠,就每亩田增加十斤,算一算他就拥有了三万一千六百九十斤。想到将有三万多斤粮食属于自己,九斤坐不住了。他从房里出来,在屋里站了一刻,又出大门向远处眺望,好一阵才把兴奋的心平抑下来。再回房翻开账册,人丁,户头,九斤想起往年不止收二斤五斤,九斤回忆一下往年的惯例,每人加两斤,就是五千四百三十二斤,每户加十斤,又一个五千二百七十斤,再加上前面的,就是四万二千三百九十二斤。四万二千多斤,太多了,九斤再一次兴奋了,他想象着,按每百斤四块半钱的价格,这些粮能卖一千九百多块钱。一千九百多块钱堆起来是多少,九斤不知道,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有了这么多钱,他要做什么呢?买田置地是肯定的,不再和三瘌痢共个屋另做个大八间屋也是要的,做了屋谁来住呢,九斤想他现在真的要再娶个女人,要娶个黄花闺女,还要是漂亮的,让女人再给他生三个四个五个儿子,生再多也不愁养不活。想象中,九斤已经成了财主,一个大财主,身边有年轻漂亮的女人。想到这里,九斤下面硬挺了起来,他恨不得立即找个女人来。他再一次走出房门,走出大门,仰望着天空,以平抑自己兴奋的心。


再一次静下心来时,九斤为刚才的心动发出一份感慨:财动人心啊!九斤觉得自己一想到那么多钱就兴奋得把什么都忘了,那么些钱能全是自己的么?算账时怎么就只算加法不算减法?三瘌痢他们哨日本佬要工钱,每人每天二升谷,每天两个人,一年就是两千多斤,再加上农忙时的每天五斤,怕是这一块就去了三千多斤。还有,那么多钱自己一个人能吞得过喉?能不送些给乡长?怕是三十五十送过去都过不了乡长的门槛。保里这么多事自己一个人能做得过来,斋仂菩萨南和尚和乌嘴能不要工资不要吃喝,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鹤爷那些文桥埠的长辈们也得要打发一些,不然自己今后的日子也难过。三个儿子那里也肯定要送些过去,上阵父子兵,他们可是自己最可靠的帮手。还有那些鳏寡孤独的人家没有田地,人头费户头费都指望不上。想起这些,九斤又心痛了,娘膣眼,算起来是那么多钱,除一抹二飞三走四怕是自己连一千块大洋也捞不到手,九斤就像是看着别人从自己箱里拿钱一样心痛。


“每亩田再多摊一些。”九斤才起了这个念头又立即打消了,这是不可能的,往年一亩田总共就收个四十斤,已经加上的十斤只说是日本佬比中国人要狠,再多加种田人就不肯了。九斤是个种田人,他也曾租过别人的田种,好田还能收到四百斤粮食,碰到土地瘦的,亩产最多就是三百斤的样子,交了一百斤的田租,再交上自己要收的这些还能剩余多少粮?


三瘌痢他们哨日本佬是不是不要哨了?自己作的主张,才行了几天就不派人那肯定不好。要不就减个人,每天只派一个。嗨,这能省下多少,何况这里面还有自己儿子的一份,三瘌痢和冬祥的也都是自己为了拢络他们那样安排的,这一减不是把他们都得罪了。一定要再寻些名目出来。拿着账册翻看,看到会田免征粮时九斤有了主意,九斤对会田的粮食很有些怨言,文桥埠的会田粮往年都是鹤爷这些大老倌们用了,他一个小房的长辈从中没有得到几多好处,我免你个头。一百四十亩会田全部都征粮九斤不敢,因为文桥埠也有二十亩,九斤要征的是武家舍里的。文桥埠有会田二十亩,袁家嘴也是二十亩,周家圈是三十亩,武家舍里却是七十亩,一个屋场就和三个屋场一样多,这太不公平了,九斤决定,每个屋场只除会田二十亩,多的都要交粮。这可是每亩田净收五十斤,五六得三十,这一下就是三千斤粮。


九斤很为自己征会田粮这个主意高兴。文桥埠姓文,武家舍里姓武,这一文一武两村人住得近却是世世代代的冤家对头,两个屋场之间差不多每年都要闹些纠纷,都要大大小小的干上一两回。据老人们说,在祖上的某个年代,文武两姓共十几个屋场的人就在文桥埠和武家舍里相杀过一回,武姓人死了多少九斤不晓得,文姓人死了十个,都埋在文桥埠背口山上,那个地方就叫做十大坟,让后人永远记得那一次的血仇。九斤觉得收了武家舍里的会田粮,就是替文桥埠人替所有的文姓人出了一口气。


算计好了,九斤叫上斋仂菩萨、南和尚和乌嘴在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屋场上跑了几天,告诉人们该交多少,说是粮食一晒干就要送到文桥埠去。别的屋场倒没有什么。但武家舍里人不愿意了,第一,他们不愿把粮食送到文桥埠去,第二,他们说会田从来都没有征过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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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过饭后,火凤一边往灶里添把柴,一边就坐在烧火凳上剪辣椒和茄子。茄子爆辣椒烧红了锅再炝些豆豉水下去,味道又辣又鲜,是三瘌痢和火凤都喜欢吃的下饭菜。剪好了辣椒,见锅里的粥开了,火凤就将灶门外的碎柴叶用火钳收拾干净塞进灶里,让粥在锅里煮着,再将放在水缸脚下的一只冬瓜切下一块拿了,拧起装辣椒的竹筲箕下港去洗菜。三瘌痢要帮九斤收粮,更忙了,家里的事只能起早摸黑赶时间做做。今天早晨天边刚放出亮光,三瘌痢就出门去给昨天傍晚种下的一块地粟子盖土,煮饭弄菜的事就交给了火凤。


在家里做些事火凤是愿意的,甚至可以说是乐意的。前些日子的闲坐让火凤很难受,有事做能让火凤不去想那些伤心事,做事还能让火凤与三瘌痢有更多说话的机会,尽管火凤她还不能和没出事前那样与三瘌痢说话,但已经有了一些只言片语的对话,这已能让火凤感到很满足。但是,火凤实在不愿意三瘌痢帮九斤收粮,因为这些粮都是给日本佬收的。日本佬是火凤和三瘌痢的冤家仇人,三瘌痢怎能替冤家做事呢?还让九斤把这些粮食放在自己的堂庼,火凤从堂庼走过,满堂庼的谷就让她心里不舒服,她想,她得把心里话和玉珠说说,让玉珠再去告诉三瘌痢。


火凤拿着菜刚要出门,扁嘴挑着一担谷箩进门来了,火凤便让在一边。扁嘴瞧瞧堂庼小山一样的谷堆,又瞧瞧九斤的房门。火凤都算不清这是她今天第几次看见扁嘴,每一次火凤走到堂庼好像都能看到扁嘴,扁嘴每一次都在门外或者走进来这样的左瞧瞧右瞧瞧。


火凤心里想,难道扁嘴是想偷谷么,大白天的应该不会呀,那扁嘴是想做什么呢?火凤这么想了一下走出门去了,她不想管这件事,她心里甚至巴望着有强盗或者贼把这些粮食都抢走偷走。


“三瘌痢个老婆,九斤在屋里啵?”前几次扁嘴都是只看着没有说话,这一回忽然开口问。


火凤刚出门,听见身后的扁嘴问,头没回只脚停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不晓得。”之后就下港去了。


扁嘴这次没有再离开,而是放下肩上的谷箩,也不管九斤是不是在屋里,轻轻拍着九斤的房门大声喊:“九斤,九斤保长,在屋里啵?”


九斤在房里听见了,应了一声后,从床上起来开了门。九斤其实早就醒了,还没起来不是睡懒觉,而是躺在床上想一些事情。


昨天收了一天粮,共收了一万三千多斤,九斤正在想的事是问自己昨天是收多了还是收少了。收粮的总数近十八万斤,照昨天的样子怕是要半个月才能收清,如果这样时间就显得长了,怕乡长到时候说他九斤做事不行,不是个做保长的料,那么他就应该抓紧催人家交粮。但是,就昨天收的这一万多斤粮,已经把九斤和三瘌痢共用的堂庼塞得没地方走路了,今天收粮就只好转到冬苟屋里。除开自己和三个儿子,把粮放在任何一个外人屋里九斤都不放心,而九斤加上三个儿子家至多也只能放六七万斤粮,离十八万斤的总数还差得远,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九斤又想把粮收慢些。能放粮的地方九斤其实也想到一处,那就是文桥埠人的祖宗堂庼,如果只放个三天五天的,单是祖宗堂庼就能堆十几万斤,但时间长了肯定不行。把粮放在祖宗堂庼一是要派人看着,这得要付工钱,二是夜里有老鼠白天有鸡抓狗挖的作贱得厉害。放在祖宗堂庼九斤更担心的是那么多粮堆着太显眼了,时间长了怕外面的强盗土匪晓得了,夜里窜过来可就要了九斤的命。九斤想,今天仍和昨天一样不紧不慢再收一天粮,算是以不变应万变,明天他得往乡里走一趟,求乡长早些把粮食调走一部分。拿好了主意的九斤正要起床,扁嘴就在外面叫门了。


见了九斤,扁嘴满脸堆笑说:“九斤呐,做了保长就是不同嗬,命都变了。从前的九斤是文桥埠起得最早的,做了保长的九斤日头晒背还在睡,穷命换成了富贵命。从前是穷鬼穷鬼,半夜里叫起,现在是富贵富贵,日头晒背。”


听了扁嘴的话,九斤心里很舒服,口里却说:“哪里是好命,扁嘴哟,我九斤是劳碌八字劳碌命,你是光看到我早晨在睡,不晓得昨天夜里做事做到几晏,油都点了几灯盏。”


“那是,那是,做了保长,肯定是忙,肯定是忙。”扁嘴说。


九斤出了房门,这才看见写有扁嘴名字的一担谷箩,九斤问:“呃,扁嘴,大清早人不是专门来寻我说好话吧,你有事么?”


扁嘴说:“有事,有事,我是来称谷的。”


“称谷?”九斤搞不清了,现在他正在收粮,你扁嘴不挑谷来交,还想称谷走,九斤问:“我什么时候欠了你的谷。”


扁嘴赶快解释说:“不是你欠了我的谷,你怎么会欠我的谷呢,远远近近的人哪个不晓得你九斤日子过得好,你还会少了吃的寻我借谷。我来称的是我的工钱谷,那天日本佬来我跟着你陪日本佬,就是替公家做事,我就称那天的工钱。”


“工钱?”九斤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他只说叫三瘌痢冬祥他们哨日本佬要工钱,还有昨天帮着收粮的人要付工钱,那天是叫了扁嘴跟着他,可他没说要给工钱的呀。当然,给扁嘴工钱也是应该的,于是就说:“你是说那天的事,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是应该给工钱,这样吧,就和三瘌痢冬祥他们一样,一天两升谷,”看着扁嘴的一担谷箩,九斤笑了:“扁嘴,就一天的工钱,也用不着挑担谷箩来唦。”


“就两升谷?”扁嘴不屑一顾。


“两升还不够?好,看在那天陪日本佬也不是好差事,按忙时的工钱算,就五升吧。”九斤晓得扁嘴小气,不愿和他多说。


“五升也不够。”扁嘴说得很干脆。


“呃,扁嘴,你不能扯横纹嘞,一天给你五升谷还少了。”九斤有些不高兴了。


“九斤呐,我说你真是做了保长就成了贵人,你这是贵人多忘事哎。”扁嘴今天是一早晨没做功夫,到九斤门口不知跑了多少次,不敢敲九斤的门不敢大声叫醒九斤,还陪上许多笑脸,为的就是要讨到谷而不想惹九斤不高兴。可九斤却像是在一味的装糊涂,心里窝了火就要发作,可一想到谷还在九斤屋里,为了讨到谷,扁嘴还是忍住了。扁嘴提示说:“那天日本佬来时,你请我跟着你陪日本佬,我说要一担谷,还说如果日本佬打死了我你要负责封殓大葬,你都答应了,这些话你都忘了?你不是在装糊涂吧。”


“一担谷?……”怎么可能呢,九斤想,跟了自己一天就给扁嘴一担谷,自己有那么大方吗。九斤本想耻笑扁嘴两句之后再赶扁嘴走,但他突然想起来了,想起自己确实是那么答应了扁嘴:“哦,记起来了,嗨,我还真的忘了。那时我是答应了,可是……”九斤正要说下去又止住了,他不想再说下去,话说出了口就收不回来。九斤想,就这么给扁嘴一担谷那工钱也太高了呀,九斤不想自己那么大方。心里一转念,给扁嘴一担谷也可以呀,给了扁嘴一担,自己和毛苟不也可得一担么。又一想,得什么得呀,这些谷本来就全是自己的,用得着这么左手给右手过一下还赔出给扁嘴的一担谷么。不行,扁嘴小气得要命,扁嘴要是给别人打了一天短工,过不了三天就一定要去讨工钱,湿皮臭缠的人家不给他就不走,那就给吧。对了,应该给扁嘴,拿出一担谷来心里是有些不舍得,但给了扁嘴有个好处,自己贪了那么多,万一今后有人要查这个账时,有了扁嘴这件事就好说话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己每天都可以算一担谷的工钱。当然,这一担谷不能这样给扁嘴,得让扁嘴吵起来,吵得让文桥埠人都晓得。


听九斤说想起来了又不说下去,扁嘴急了,扁嘴最担心的就是九斤说那时是随口说的一句,现在不作数,因为一天一担谷的工钱在别人面前是说不过去的。扁嘴陪着笑脸说:“想起来了吧,想起来了就好,难道我还会撒谎,我这就装谷了啊。”说做就做,扁嘴说着就到谷堆边拿个撮筐撮起一筐谷就往自己的谷箩里倒。


“哎,哎,扁嘴,你怎么能就这样硬撮哩,不要撮,不能撮。”九斤大声地叫了起来。


“郎咯不能撮哩,不能撮我也要撮,还一斤都不能少。快六十岁的人,说过的话还能像细崽俚说的一样不算数哇。”听九斤叫他不要撮谷,扁嘴就认为九斤是想赖皮了。扁嘴心里清楚,一天一担谷的工钱太高了,说出来肯定没有理,扁嘴不管许多,他一惯是有理就说理,没有理就不说理,反正那天九斤答应了,说出来的话就是木板上钉的钉。再说,九斤收了这么多粮,就给他一担有什么不可以。


“扁嘴,你停下来,谷可以给你,但最多只有一斗,你以为你是谁呀,是大老爷呀,跟我一天就要一担谷,冬祥他们哨日本佬一天才二升,都和你这样,还不要把我的屋拆了都不够给你们。”九斤做出一付很生气的样子,大声地叫着。


邻居们和路过的有人听见了,就走过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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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嘴心里有些虚,晓得理不足就不和九斤说话,只顾自己撮谷。


九斤对走过来的人们说:“叫大家评评理,扁嘴,叫大家评评理,你扁嘴一天的工钱值一担谷啵。”


扁嘴这时装满了两箩谷,黑着脸说:“我不管值不值,我只晓得话是你口里出来了,几十岁的人还能说话不算话?说出来的话自己又反悔,你是想把我当做什么东西拿在手里玩哪,你是想欺负我啦。”


围着的人多了起来,扁嘴的两个侄子华全和华林,九斤的小儿子花苟也在。站在一边的旁人有的说一天一担谷实在是太多了,也有人说,不管多不多,说出的话就要算数,说是多少就要给多少。


九斤说:“答应是答应了,可当时是日本佬就要来了,我心里怕,只想多要个人给自己壮胆,也没听清扁嘴说什么,就随口答应一句。”


华全说:“答应了就给呀,还说许多啰嗦话。”


九斤说:“我没说不给,我是说给不了那么多。华全你说,我把谷给了扁嘴,别人会怎么说我,别人会说我拿公家的东西做人情,我在别人面前说不过去呀。”


华林说:“九斤爷爷,你是怕别人说这也不要紧,这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叫我说这一天一担谷一点也不多,还少了,我扁嘴叔跟着你又不是做一般的功夫,是陪鬼都怕三分的日本佬,谁要是说这一担谷多了,下一回日本佬来了让他去呀。想想桂保,这一担谷一点也不多。”


火凤这时洗菜回来了,见屋里站了一屋的人,她不好意思从人缝里钻过去,就在门外等着。


扁嘴有侄子撑腰,更不怕了,接上华林的话说:“九斤,听到了么,我是陪日本佬,是把头绑在裤腰带上做事,一担谷你说多,我还说少了呢。”


华全说:“三叔,你不要啰嗦许多,叫人称谷,别人愿意称就称,不愿意称你就挑走。”


九斤说:“别忙,别忙,话总要说清楚。”


扁嘴说:“我不跟你多说,真是的,为了跟你陪日本佬,我吃了一个那么大的亏,比桂保也好不了几多,说好了的一担谷你们还啰哩啰嗦。愿意称你就拿称来,不愿意称我这就挑走。”扁嘴说的是他被犁藤挂颈的事,扁嘴一边说一边就往扁担上挽绳索。有两个侄子在身边,扁嘴真的打算就这么挑走。


九斤上前去装做要拉住扁嘴,华全华林两个立即用身体把九斤隔开了。花苟这时也站上前去。


花苟说:“怎么啦,怎么啦,叫化子门前还有三尺硬土,跑到别人屋里扯横纹来了!打抢来了?做土匪来了?”


一见花苟上来,华全就两只手搭在胸前迎了上去,睨了花苟一眼说:“你想拦是吧?你拦呀,就看你拦不拦得住。”华全小花苟七八岁,在文桥埠同辈人中算力大的,可别人总是说华全没有花苟力大,华全早就想和花苟比试一下,赌把力,可花苟是做手艺的人,难得在家里有空和男人们一块玩赌力,所以华全一直就没有机会。


华林也傍了上去。


“哼。”花苟完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眼看就要打起来。


“花苟,到一边去。我来给扁嘴称谷。”九斤对花苟吼了一句。


九斤说:“扁嘴,你要我给你一担谷,可以,但那天除了你还有我和毛苟,你得了一担谷,我和毛苟也得要一担谷,你说是啵,大家评评是不是这个理?花苟,叫你二哥来称谷去。我在这里补一句,今后日本佬来了,有愿意跟着我陪日本佬的,都算一天一担谷的工钱。”


在场的文桥埠人听九斤这么一说,有些羡慕扁嘴,有人当场就说,九斤保长,下次日本佬来叫我跟着你,一天有一担谷的工钱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有人说,一担谷太多了,有一箩谷我就可以了。


称好了谷,扁嘴喜滋滋的挑着谷走了。


众人散了,火凤这才往屋里走,火凤心里想,难道三瘌痢也和扁嘴一样,为了几斤谷就不把日本佬当冤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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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扁嘴开口寻九斤讨谷让九斤很是心痛很是恼火,然而,到扁嘴挑着一担谷出门时九斤心里却是有些乐意,因为九斤从文桥埠人的眼里看出他们对扁嘴的羡慕,从文桥埠人说的下一回有事也让他们沾些光的话中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保长的权力和地位。众人散去后,九斤忽然想到,自己曾打算一个人独吞那些谷的想法不但是不可实现的,而且是非常错误的,四万斤粮食,且不说自己的八字自己的命能否承受得住那么一大笔横财,就是别的文桥埠人也不个个都是二百五,猜想不到,假如被众人知晓了,自己这个保长还做得下去吗?就算吞下去的东西不吐出来,那是一锄头挖靠底挖断了锄头柄,那是断根的生意,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这肯定不如虽然少些却是年年进账好,老辈人的话说得好,要细水长流。


应该多给别人一些甜头,俗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软,得人家的手软。文桥埠人从自己手里得了好处,有了事时自然会向着自己,替自己帮腔说话。九斤想,今后要多给些好处给文桥埠人,只要他们愿意听自己的话,愿意帮自己做事。想到这里,九斤心里笑了,他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昨天,九斤吩咐冬苟用砻推了一担谷,叫翠英今天早晨做了几升米发粑。这就是给收粮食的三瘌痢他们准备的伙食。对了,等下还要去袁家嘴屠夫屋里赊两斤肉来,早晨吃粥吃粑,昼饭清谷白米还有肉吃,这还不吃得大家眉开眼笑展劲做事。


把文桥埠人一个一个收拢到自己身边,九斤算计着,像根宝那样属于自己一房的人不用说,能帮自己的人应该还有三瘌痢、二喜、扁嘴、和仂……屈指算着,九斤算不下去了,这才几个人呀,一百多户人家的文桥埠,如果都靠给他们吃给他们拿那自己不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像扁嘴那样只认东西不讲情面的人会贪得无厌,今天得了东西会说你好,明天你不给东西他们就翻脸了。


不行,光这样拿东西收买人心肯定不行,他九斤出不起这份价钱。像鹤爷那样从来都只有人送东西给他,文桥埠人不也一样的服他管么。鹤爷靠的是威,他九斤也要立威。对文桥埠人既要让他们觉得你好,又要让他们怕你,像瞎子唱的传里面所说的恩威并施。文桥埠人怕鹤爷,是因为鹤爷手里有家法,过家处世的文桥埠人有几个能规规矩矩不做一件损人利已的事,做人太老实了就会受别人欺的。可做了坏了规矩的事,鹤爷说严惩就可能要人家的命,鹤爷抬抬手也就是大事化小小化无了。他九斤立威靠什么呢?九斤想到的自然是日本佬。


用日本佬给自己立威九斤有些担心,日本佬不是文桥埠人的家法,随得别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九斤晓得,日本佬比恶鬼还难对付,到日本佬上了场就由不得他九斤怎么说了,用日本佬给自己立威他九斤就怕到后来爬上了马背不得下来。


九斤正想着,两个孙女一同过来了,九斤晓得是冬苟叫他去吃早饭。


“爷爷,爷爷,姆妈叫你去吃粥。”孙女说。


“嗯。”九斤应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孙女走了,九斤想应该再催一遍收粮的人去吃早饭,就先到三瘌痢灶屋里对火凤打了个招呼,再去叫冬祥、二喜、根宝还有和仂。一路上,九斤还在想怎样才能稳妥地利用日本佬给自己立威的事。


因为三瘌痢还没收工,还因为要等斋仂菩萨南和尚和乌嘴三个外村的甲长,和仂冬祥几个先到的人就暂时在冬苟堂庼等着。


根宝坐下就说:“三瘌痢这是搞么得鬼,不晓得几勤快样个,成天就只晓得做事做事,做事饭也不要吃么?”


冬祥说:“也不光是等三瘌痢,主要还是等几个甲长。”


和仂说:“也真是天晓得,没个卵用的斋仂菩萨也能做甲长让别人等,想当年放牛的时候,斋仂菩萨的牛被我割了牛绳声都不敢做,就只晓得哭。”


九斤从灶屋里端来了一钵碗的发粑放在桌上,说:“莫急,莫急,再多等一刻时,先吃块发粑尝尝。”


雪白的巴掌大的发粑立即勾起了人们的食欲,二喜抢先拿了一块,咬了一口说:“好吃,好吃,翠英嫂嫂做的发粑又好看又好吃,我屋里嬷嬷总没做过这么好的发粑,我去看看翠英嫂嫂郎咯做。”说着就往冬苟灶屋里去了。


冬祥和花苟各拿了一块发粑在手里慢慢吃。


根宝拿了一块发粑在手里吃,眼睛却往大门外左一看右一看,像是在等谁,一块粑还没吃完,根宝就见自家的童养媳柴把带着儿子庆来走了过来。没等柴把和庆来进门,根宝就走到门口骂:“两只鬼东西,跑到福来屋里做么得,吓,柴把,你不好生带着庆来在屋里吃粥,跟到这里想驮打?”


柴把说:“是庆来哭着要寻爹。”


九斤晓得这肯定是根宝在屋里教好的,昨天夜里磨发粑就叫了根宝帮忙磨,就拿了四块发粑,给柴把和庆来每人两块。两个孩子得了发粑欢天喜地走了。


根宝还在后面叫着:“柴把,上昼你要是不好生带庆来在巷里戏得,让庆来去玩了水,昼上就没饭给你吃。”


眼看着一碗发粑自己就只吃了一块就没了,和仂觉得自己有些吃亏,说:“二喜鬼东西真精,跑到灶屋里吃去了。”说着欠了欠屁股,也想到灶屋里去吃粑,又有些不好意思。


九斤笑着说:“花苟,再去盛一碗来,我让翠英做了六升米,够大家吃饱。”


花苟把第二碗粑端上来的时候,三瘌痢过来了,三瘌痢说:“还有粑吃嘎,真是好生活,我正好饿了。”说着就从碗里拿粑吃。


九斤问:“粟土盖完了?”


三瘌痢点了点头。花苟说:“三瘌痢你做事真有好快,四升地粟土,一脚一脚拔一早晨就盖完了,你是昨天夜里没困吧?”


三瘌痢说:“毛毛糙糙的,盖得随便。”


……


三瘌痢口大嘴快胃肠好,几句话的工夫,两块发粑就下了肚,和仂一看碗里又只剩下两块粑,也不管别人,全拿在手里叠起来咬,急急忙忙往肚里吞。


冬祥看不惯和仂的样子,说:“和仂你硬是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像是几十年没吃过饭,你也慢些吃啥,可不要梗了。”


如果换了别人说这样的话,和仂肯定要反过来说,冬祥说和仂就没和他斗嘴,只说:“不梗,不梗,我的喉咙管大得很。”和仂又要说话又要吞粑,这一口吞下去真的就梗了,梗得和仂颈筋伸,眼泪都出来了,又不好意思,还装做不要紧的样子。


九斤说:“鬼耶,快到灶屋里喝口水。”


几个人把两碗粑吃完了,甲长们还没来,九斤心里都发毛了。


和仂这是帮九斤做事,是画太阳算天数计工,自然就不在乎多等几多时。和仂找些闲话就说:“九斤叔,昨天的谷放在你屋里,今天的谷放在冬苟屋里,再过几天,放哪里呀?”


九斤说:“正在想办法。要依时间就要快些收,要依没地方放就要收慢些好。”


和仂心里转了两转说:“我有一个好办法。”


九斤正为这事心里着急,忙问:“你有办法?”


“九斤叔,你看嗬,”和仂这就和九斤分析起来:“我们收粮最难收的应该是几个小屋场,数量不多催起来却麻烦,我们这几天先把几个小屋场的粮催齐了。我们文桥埠人的粮收起来最方便,也是最可以放心的,所以这几天就叫文桥埠人都不要交粮。武家舍里的粮今天我们再卡严些,不管干不干净不净,一律要过风车过筛还要铺水分,这样武家舍里交的粮也不会多,袁家嘴和周家圈的粮就仍和昨天一样,我们不催他。”和仂说这话其实是安了两种心思,一是给九斤出谋划策以显示他的能耐,二是昨天收了那么多粮,让和仂累了一整天,和仂巴不得今天少收些粮,让他轻松轻松。


花苟说:“那过两天我们有地方放粮时再去收武家舍里的粮,武家舍里人肯定会找我们的麻烦。”


“肯定不会。”和仂说得很有把握。


“你怎么晓得?”二喜最喜欢刨根问底。


和仂说:“你想啊,这几天我们卡得紧,到时候把质量稍稍放松些,武家舍里人还不赶紧把粮交了,武家舍里和文桥埠是冤家,他们担心我们再把质量严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二喜喜形于色:“今天我来验质,见到武家舍里人的粮,一个也不收,这一下文桥埠人总算出了口气。哎,幸好是九斤叔做了保长,要让武家舍里人做了保长,那吃亏的就是我们文桥埠人了。”


“那还用说。”从灶屋里走出来的冬苟说。


等到已经有人挑了粮食来交,九斤不想再等下去准备叫大家吃粥的时候,甲长们来了,但来的只有南和尚和乌嘴两个。南和尚说,斋仂菩萨今天不来了,说武家舍里人说文桥埠人故意为难他们,说到文桥埠来交粮食他们本来就不愿意,现在他们不交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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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9-03-09
 

昨天傍晚收工时,南和尚和乌嘴都被守在路口上的武家舍里人请到武长安老爷屋里。武家舍里要袁家嘴周家圈的人都不要到文桥埠交粮,让文桥埠人这么的闹去。南和尚和乌嘴都不敢作主,说要回去跟长辈们商量。武家舍里人说,你们袁家嘴周家圈的人难道就这样随得文桥埠人拿在手里做鸡巴玩?有我们武家舍里人在前面带头你们在后面跟也不敢?说得南和尚和乌嘴红筋赤脸说跟有什么不敢跟,有样看样,只要你们武家舍里人敢做第一,他们袁家嘴周家圈人就敢做第二第三。南和尚和乌嘴回到各自的村庄和长辈们一说,袁家嘴周家圈的人也气愤收粮食时对文桥埠人和他们有两种标准,文桥埠人的粮食挑过去就收,就说定明天上昼派几个人挑几担粮去文桥埠试试看,如果武家舍里真的不交,他们就也不交了。


听南和尚说武家舍里人不交粮食,九斤脑子一转有了主意,口里说:“他们敢那样做!”心里却希望这是真的。因为九斤正想有一个机会让日本佬帮他树威风。现在机会来了,随他日本佬在武家舍里杀人放火,都不会让文桥埠人心里怪他九斤,他九斤也就用不着担心爬上了马背下不来的事,到时候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和他九斤作对都不会有好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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