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扁嘴开口寻九斤讨谷让九斤很是心痛很是恼火,然而,到扁嘴挑着一担谷出门时九斤心里却是有些乐意,因为九斤从文桥埠人的眼里看出他们对扁嘴的羡慕,从文桥埠人说的下一回有事也让他们沾些光的话中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一保长的权力和地位。众人散去后,九斤忽然想到,自己曾打算一个人独吞那些谷的想法不但是不可实现的,而且是非常错误的,四万斤粮食,且不说自己的八字自己的命能否承受得住那么一大笔横财,就是别的文桥埠人也不个个都是二百五,猜想不到,假如被众人知晓了,自己这个保长还做得下去吗?就算吞下去的东西不吐出来,那是一锄头挖靠底挖断了锄头柄,那是断根的生意,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这肯定不如虽然少些却是年年进账好,老辈人的话说得好,要细水长流。
应该多给别人一些甜头,俗话说得好,吃人家的嘴软,得人家的手软。文桥埠人从自己手里得了好处,有了事时自然会向着自己,替自己帮腔说话。九斤想,今后要多给些好处给文桥埠人,只要他们愿意听自己的话,愿意帮自己做事。想到这里,九斤心里笑了,他不是已经这么做了么?昨天,九斤吩咐冬苟用砻推了一担谷,叫翠英今天早晨做了几升米发粑。这就是给收粮食的三瘌痢他们准备的伙食。对了,等下还要去袁家嘴屠夫屋里赊两斤肉来,早晨吃粥吃粑,昼饭清谷白米还有肉吃,这还不吃得大家眉开眼笑展劲做事。
把文桥埠人一个一个收拢到自己身边,九斤算计着,像根宝那样属于自己一房的人不用说,能帮自己的人应该还有三瘌痢、二喜、扁嘴、和仂……屈指算着,九斤算不下去了,这才几个人呀,一百多户人家的文桥埠,如果都靠给他们吃给他们拿那自己不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像扁嘴那样只认东西不讲情面的人会贪得无厌,今天得了东西会说你好,明天你不给东西他们就翻脸了。
不行,光这样拿东西收买人心肯定不行,他九斤出不起这份价钱。像鹤爷那样从来都只有人送东西给他,文桥埠人不也一样的服他管么。鹤爷靠的是威,他九斤也要立威。对文桥埠人既要让他们觉得你好,又要让他们怕你,像瞎子唱的传里面所说的恩威并施。文桥埠人怕鹤爷,是因为鹤爷手里有家法,过家处世的文桥埠人有几个能规规矩矩不做一件损人利已的事,做人太老实了就会受别人欺的。可做了坏了规矩的事,鹤爷说严惩就可能要人家的命,鹤爷抬抬手也就是大事化小小化无了。他九斤立威靠什么呢?九斤想到的自然是日本佬。
用日本佬给自己立威九斤有些担心,日本佬不是文桥埠人的家法,随得别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九斤晓得,日本佬比恶鬼还难对付,到日本佬上了场就由不得他九斤怎么说了,用日本佬给自己立威他九斤就怕到后来爬上了马背不得下来。
九斤正想着,两个孙女一同过来了,九斤晓得是冬苟叫他去吃早饭。
“爷爷,爷爷,姆妈叫你去吃粥。”孙女说。
“嗯。”九斤应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孙女走了,九斤想应该再催一遍收粮的人去吃早饭,就先到三瘌痢灶屋里对火凤打了个招呼,再去叫冬祥、二喜、根宝还有和仂。一路上,九斤还在想怎样才能稳妥地利用日本佬给自己立威的事。
因为三瘌痢还没收工,还因为要等斋仂菩萨南和尚和乌嘴三个外村的甲长,和仂冬祥几个先到的人就暂时在冬苟堂庼等着。
根宝坐下就说:“三瘌痢这是搞么得鬼,不晓得几勤快样个,成天就只晓得做事做事,做事饭也不要吃么?”
冬祥说:“也不光是等三瘌痢,主要还是等几个甲长。”
和仂说:“也真是天晓得,没个卵用的斋仂菩萨也能做甲长让别人等,想当年放牛的时候,斋仂菩萨的牛被我割了牛绳声都不敢做,就只晓得哭。”
九斤从灶屋里端来了一钵碗的发粑放在桌上,说:“莫急,莫急,再多等一刻时,先吃块发粑尝尝。”
雪白的巴掌大的发粑立即勾起了人们的食欲,二喜抢先拿了一块,咬了一口说:“好吃,好吃,翠英嫂嫂做的发粑又好看又好吃,我屋里嬷嬷总没做过这么好的发粑,我去看看翠英嫂嫂郎咯做。”说着就往冬苟灶屋里去了。
冬祥和花苟各拿了一块发粑在手里慢慢吃。
根宝拿了一块发粑在手里吃,眼睛却往大门外左一看右一看,像是在等谁,一块粑还没吃完,根宝就见自家的童养媳柴把带着儿子庆来走了过来。没等柴把和庆来进门,根宝就走到门口骂:“两只鬼东西,跑到福来屋里做么得,吓,柴把,你不好生带着庆来在屋里吃粥,跟到这里想驮打?”
柴把说:“是庆来哭着要寻爹。”
九斤晓得这肯定是根宝在屋里教好的,昨天夜里磨发粑就叫了根宝帮忙磨,就拿了四块发粑,给柴把和庆来每人两块。两个孩子得了发粑欢天喜地走了。
根宝还在后面叫着:“柴把,上昼你要是不好生带庆来在巷里戏得,让庆来去玩了水,昼上就没饭给你吃。”
眼看着一碗发粑自己就只吃了一块就没了,和仂觉得自己有些吃亏,说:“二喜鬼东西真精,跑到灶屋里吃去了。”说着欠了欠屁股,也想到灶屋里去吃粑,又有些不好意思。
九斤笑着说:“花苟,再去盛一碗来,我让翠英做了六升米,够大家吃饱。”
花苟把第二碗粑端上来的时候,三瘌痢过来了,三瘌痢说:“还有粑吃嘎,真是好生活,我正好饿了。”说着就从碗里拿粑吃。
九斤问:“粟土盖完了?”
三瘌痢点了点头。花苟说:“三瘌痢你做事真有好快,四升地粟土,一脚一脚拔一早晨就盖完了,你是昨天夜里没困吧?”
三瘌痢说:“毛毛糙糙的,盖得随便。”
……
三瘌痢口大嘴快胃肠好,几句话的工夫,两块发粑就下了肚,和仂一看碗里又只剩下两块粑,也不管别人,全拿在手里叠起来咬,急急忙忙往肚里吞。
冬祥看不惯和仂的样子,说:“和仂你硬是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像是几十年没吃过饭,你也慢些吃啥,可不要梗了。”
如果换了别人说这样的话,和仂肯定要反过来说,冬祥说和仂就没和他斗嘴,只说:“不梗,不梗,我的喉咙管大得很。”和仂又要说话又要吞粑,这一口吞下去真的就梗了,梗得和仂颈筋伸,眼泪都出来了,又不好意思,还装做不要紧的样子。
九斤说:“鬼耶,快到灶屋里喝口水。”
几个人把两碗粑吃完了,甲长们还没来,九斤心里都发毛了。
和仂这是帮九斤做事,是画太阳算天数计工,自然就不在乎多等几多时。和仂找些闲话就说:“九斤叔,昨天的谷放在你屋里,今天的谷放在冬苟屋里,再过几天,放哪里呀?”
九斤说:“正在想办法。要依时间就要快些收,要依没地方放就要收慢些好。”
和仂心里转了两转说:“我有一个好办法。”
九斤正为这事心里着急,忙问:“你有办法?”
“九斤叔,你看嗬,”和仂这就和九斤分析起来:“我们收粮最难收的应该是几个小屋场,数量不多催起来却麻烦,我们这几天先把几个小屋场的粮催齐了。我们文桥埠人的粮收起来最方便,也是最可以放心的,所以这几天就叫文桥埠人都不要交粮。武家舍里的粮今天我们再卡严些,不管干不干净不净,一律要过风车过筛还要铺水分,这样武家舍里交的粮也不会多,袁家嘴和周家圈的粮就仍和昨天一样,我们不催他。”和仂说这话其实是安了两种心思,一是给九斤出谋划策以显示他的能耐,二是昨天收了那么多粮,让和仂累了一整天,和仂巴不得今天少收些粮,让他轻松轻松。
花苟说:“那过两天我们有地方放粮时再去收武家舍里的粮,武家舍里人肯定会找我们的麻烦。”
“肯定不会。”和仂说得很有把握。
“你怎么晓得?”二喜最喜欢刨根问底。
和仂说:“你想啊,这几天我们卡得紧,到时候把质量稍稍放松些,武家舍里人还不赶紧把粮交了,武家舍里和文桥埠是冤家,他们担心我们再把质量严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二喜喜形于色:“今天我来验质,见到武家舍里人的粮,一个也不收,这一下文桥埠人总算出了口气。哎,幸好是九斤叔做了保长,要让武家舍里人做了保长,那吃亏的就是我们文桥埠人了。”
“那还用说。”从灶屋里走出来的冬苟说。
等到已经有人挑了粮食来交,九斤不想再等下去准备叫大家吃粥的时候,甲长们来了,但来的只有南和尚和乌嘴两个。南和尚说,斋仂菩萨今天不来了,说武家舍里人说文桥埠人故意为难他们,说到文桥埠来交粮食他们本来就不愿意,现在他们不交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