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管
在背口山上看见了日本佬,花苟和二喜去打梆告诉村里人。三瘌痢拿了斧头弯刀往屋里赶,他不放心火凤,担心火凤再吃日本佬的亏。冬祥则是急着要把情况告诉鹤爷,空着手一口气跑回了家。
鹤爷和往日一样,坐在自家堂庼的摇椅上,端着水烟管有一口没一口吃烟。冬祥人还未进门,在门外就喘着气告诉鹤爷说日本佬来了。鹤爷听了说,还不赶快带春花躲到楼上去。冬祥的老婆春花在堂庼绩蔴,一听说日本佬来了,就丢了手里的东西想往房里走,但满身却是弹琵琶样的颤个不停,一双脚就像是生了根似的怎么都提不起来。冬祥走过去拉春花上楼,春花走不动,被冬祥一拉人就往前倒,冬祥赶快用手扶住了。鹤爷厉声吼冬祥说,怎么这样没有用,慌慌张张能做得么事成。冬祥就一把抱起春花进了房门上了楼。
鹤爷站起来走了几步,把手里的水烟管搁到香案上,对着灶屋方向叫儿媳妇木女带着曾孙子大头也躲到楼上去。这时,花苟和二喜敲的梆声响了起来,村里也就乱了起来,木女颠着小脚从灶屋里走到堂庼。鹤爷一眼没见曾孙子大头,急着问木女。木女说吃过粥后大头就出门和一伙崽俚戏去了。鹤爷脱口就骂木女是没用的东西,说你怎么是个死人哩,连个孙子都看不住,你这个嬷嬷是怎么做的。
鹤爷真的急了。鹤爷一世就生了一个儿子金龙,金龙快五十的人也就生了个冬祥,冬祥拜堂七八年,就得一个大头,鹤爷把大头是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日本佬来了,大头不见了,这还得了,鹤爷吼了起来,问金龙死到哪里去了。其实鹤爷本来是晓得金龙去了坂里做事,这一刻人都气糊涂了。没喊到儿子鹤爷又对着楼上喊冬祥快去寻人。
平常的日子里冬祥夫妻用不着管儿子的事,所以刚才进了门就只顾自己躲,听说儿子不在屋里,春花的脚不颤心颤了,跟着冬祥从楼梯上滑了下来,一家人大呼小唤出门去寻人。
大头正和屋场上的崽俚一块戏耍,听到梆声崽俚们就各往各家里跑,大头跑到自家门口正遇上冬祥和春花,春花一把就抱起了大头。
在门口坂上做事的金龙随后也进了屋。
冬祥和春花仍被鹤爷赶到楼上,金龙抱着大头也要上楼,却被鹤爷叫住了。鹤爷叫金龙带着大头和村里人一块远远地躲到东边山上的黄荆涧里,还说山上有豺狼虎豹,叮嘱金龙看好了大头。金龙说他会眼睛不离开大头。鹤爷说是大头不能离开手,就是屙场尿你也给我把大头牵在手里。金龙便抱着大头走了,剩下木女在堂庼不知该往哪里去。鹤爷瞪了木女一眼说,怎么还呆着做死相,到山上去你走得动吗?还不赶快躲到楼上去。看着木女动了身,鹤爷又补上一句,让木女不要跟冬祥一块躲在暗仓里。
木女上了楼,屋里静了下来,外面还是闹哄哄的。
鹤爷一个人在屋里转了两转,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踏实。是对儿孙们的安排不妥当么?鹤爷心里把事情再想一遍,肯定了自己的安排是正确的。是自己怕日本佬么?鹤爷都笑起自己来了,怎么可能呢,这么些年在文桥埠他鹤爷怕过什么人。是怕死?也不是,鹤爷他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倌,多活一天都是阎王老子赏的。想到对儿孙的安排鹤爷这时都佩服起自己来,事情来时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却安排得这样合理。孙子和曾孙子做两处藏着,全家都出事的可能性就小多了;曾孙子大头是个崽俚,好动,藏在屋里容易出事,就安排藏到涧里去了。
鹤爷坐回摇椅上,习惯地把水烟管往嘴里送,突然发现手里是空的。鹤爷转过头去看一眼搁在香案上的水烟管,鹤爷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因为日本佬要来文桥埠了,出了这么大一件事,竟然没有人来寻他鹤爷,文桥埠人把他鹤爷忘了。
在文桥埠做大老倌这么些年,无论屋场上出什么大点的事,都会有人往他鹤爷屋里跑,问鹤爷文桥埠现在该怎么办。日本佬到了九江到了景德镇,村里有人从那些地方回来了就立马告诉鹤爷,在门口坂上日本佬欺负了火凤,杏莲被日本佬赶得跳进了塘,都有人来他鹤爷屋里说话,就连圆圆到三瘌痢屋里闹,明秋都来寻他鹤爷说好话。事情越大,来他鹤爷屋里的人就越多。鹤爷他就不怕事大,不怕人多,不怕事麻烦,不怕事情急。事情越大他的安排就越适当,人越多他就越显得镇定,事越麻烦他的能力就发挥得越充分,事情越急他心里的主张就来得越快。鹤爷很清楚,在这么个大屋场做大老倌要的就是要立威,有时候,他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时,就说先等等再看,或者装模作样说两句模棱两可的话。立了威,别人就不敢多问,只会猜测着去做事。那时,事情做好了是他鹤爷的功劳,做坏了就是别人的过失。当然,鹤爷他之所以能在文桥埠立威靠的也不光是人多势众,鹤爷他确实有些本事,一件难事到别人解决不了的时候,总是他鹤爷想办法做圆场。
日本佬就要来文桥埠了,竟然没有人来寻他鹤爷拿主意,甚至于没有一个人来对他说一声,使他鹤爷的能力就只能用在自己一家人的安排上。鹤爷想,如果不是他把冬祥也安排去了背口山上,这一回他听到打梆是不是还要到巷口里去问别人是怎么回事。
“哼,九斤,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大咯本事。”鹤爷心里说。
外面的大巷里还是闹哄哄的,鹤爷晓得日本佬还没进村。自己一家人都安排好了,鹤爷心里踏实了。鹤爷再用眼睛把屋里检视一遍,见到春花没来得及收捡的绩蔴篮,打算动身收拾一下,但没等鹤爷动手他马上就改了主意。
“冬祥啊,你下来一下。”鹤爷在摇椅上坐好了,对楼上喊了一声。
冬祥很快下了楼,从房门里走了出来。
鹤爷交待说:“把绩蔴篮端到楼上去,让春花在楼上绩蔴。躲着的时长了时间难熬,手里做点事过得就快。你在楼上耳朵放精灵些,听着屋里没有人来时就让春花绩绩蔴,有人来了就动都莫动。”
“嗯。”冬祥端着绩蔴篮就往房里去。
“等等。”
冬祥站住了。
“在背口山上时你们看到日本佬到了哪里?”鹤爷突然想起,如果日本佬已经到了文桥埠的背口坂上,冬祥他们就来不及回村报信,而如果说还在西边的路上,那又凭什么晓得日本佬是到文桥埠而不是到武家舍里袁家嘴周家圈或者别的什么屋场呢。
冬祥说:“我们见到时,日本佬到了曹家岭路上。”
鹤爷问:“日本佬到了曹家岭路上你们就下山来了?”
“嗯?”冬祥有些意外爷爷的问话,心里说难道自己不应该下山报信么?
鹤爷再问:“是谁要打梆?”
四个人第一次到背口山上哨日本佬,日本佬就来了,具体的谁该做什么根本就没有分工,冬祥当时就想把事情说给爷爷听,好让爷爷拿主意,所以就没有管打梆的事,现在看爷爷的神态,好像是不应该打梆似的。冬祥想了想说:“打梆的事是二喜特别有劲,日本佬也是二喜最先看到的,一看到日本佬二喜就和花苟下山打梆。”
“真是乱弹琴,二喜没拜堂还是个崽俚,你们三个也……”鹤爷很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时,冬祥也想到了日本佬不一定来文桥埠:“爷爷,你是说日本佬不会来,我们不要躲?”
这时外面巷里响起了九斤催人的叫喊声。
鹤爷心里很快地转了几转后说:“谁说日本佬不会来文桥埠,去,楼上躲藏好了,叫你娘帮你们把暗仓的门关好了,没听到我叫就不要下楼来。”鹤爷心里是认为日本佬来文桥埠的可能性很小,冬祥他们根本用不着躲藏,但所有的文桥埠人都躲了,万一日本佬真的来了,而且冬祥或者春花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那时就是悔断肠都没有用,还会让文桥埠的寡嘴们撰话说。
冬祥端着绩蔴篮上楼去了,屋里再一次静下来。渐渐地,外面大巷里也听不到人们说话走路的动静了。
无论是大白天还是晚上,鹤爷在摇椅上坐着的时候,手里总少不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他心爱的水烟管。鹤爷从摇椅上起身想去把水烟管拿来,才动了一下念头,鹤爷就发现自己有一个重大的失误——没有把水烟管放好。如果日本佬看见了水烟管,把水烟管拿走了,那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