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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雅韵]平坟风波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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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楼主 正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5-01-01
    若不是县里想在凤凰山建个啥山庄,要平村里的祖坟,棉根头肯定还在被那件莫名其妙地失掉族谱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极感头痛。
    这是个袁姓村,叫袁家畈,背靠高低适宜状如丽鸟的凤凰山。村里百多户人家,有着数百年的悠长繁衍史。古话说索根究源,觅祖扬宗,袁家畈同其他许多的村族一样,将祖宗发脉下来的骄傲壮大历史尽入谱案,以便延续。文革后的农村在广阔的田野上逐渐卷起了“修谱”风,时至今日,人们更不用担心,“修谱”被当作“搞宗族”给你戴高帽子游行示众,比赛似的推陈出新,大张旗鼓地弄得风生水起。不仅如此,越来越多的村庄还建起了祠堂,祠堂在不失古香古色中揉入了现代化的建筑气息,显得古今相承,洋土结合。
    袁家畈也建了非常气派的祠堂,只不过族谱却不像有的村里那样放入堂内,而是搁置在某家。后来因有人眼红放了族谱的那家人丁呈直线兴旺,近年才按“房”每年轮流着保管。在江南农村,每个祖先的分支称为一房,房份的大小自然得看这位祖先的分支发展快慢而定。棉根头严格地说没有房份,父亲以上的三代都是单传,只有到了他父亲的这代,才争气一下生了六个儿子。幸好独房独份的弱势如今不影响族谱的拥有保管权,去年便轮到了他的大家庭里“坐谱”。
    农村中有人就有势,没势被人欺,对于棉跟头家,旺盛人口迫在眉切。可八十高龄的父亲一贯本分,现在还成了“人老无用处,树老当柴烧”的老朽,除了知道唠叨些耶稣圣经,别的事不知。母亲已过世。六兄弟中棉根头老大。“坐谱”就是管谱,是何等大喜事,犹如紫薇星驾临,蓬荜生辉。棉跟头有两个儿子,前年大儿子结了婚,下年生了个女儿,去年媳妇又怀了孕。他多想籍借族谱里的旺人神光,而五个弟弟的儿子都没有结婚,于是就无疑“坐谱”到了他的家里。
    乡下人“坐谱”到哪家有个交接仪式,定在每年的大年初一。先由上届管谱的人把谱送回祠堂,再等拜完谱年上完谱后由下届管谱的人接去。一送一迎,一交一接,过程有德高望重的长辈参与佐证,村里人敲着锣鼓鸣着炮,气氛颇为隆重。把谱迎回家那天,棉跟头的整个大家庭都很兴奋。特别是他,犹如恭迎送子观音的驾临,怀着无比虔诚心,同二弟和自己的两个儿子抬着谱轿,屁颠屁颠地把谱接回家。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许是族谱被安放在家里后,那堆新旧不齐、画着先人像的黄表纸里头,确实蕴涵着无有灵光,大媳妇真的生下了儿子,使他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爷爷。这下棉跟头高兴极了,今年大年初一一大早,欢天喜地地同儿子把族谱恭送回了祠堂。
    谁知把族谱送回祠堂后,等拜完谱年却傻眼了,下届管谱的人从他手里点数过手时,发现二十八本老谱只有二十六本,少了两本。
    谱有新旧,新谱是近年修的,那少了的两本正是老“谱头”,上面印有袁家元祖开姓的原始画像。这下引起了群情鼎沸,恶言恶语像满天的石子砸向棉跟头,砸得棉根头蒙头转向,有理难言,无处躲避。轻者骂棉跟头不负责任,怎么把如此贵重的东西给弄丢了;重者说他是肯定想多生孙子,故意留下了老谱头,好使自己和五个兄弟,人丁速增家族兴旺。因为这些年的事实大家都看到了,族谱若到了谁家谁家就会发,何况是元祖谱头,哪家人拥有就会无疑能得到先祖的庇佑。
    后来又传出了流言飞语,说那两本老谱头是乾隆年间修的,迄今几百年,属于民间文物。而文物值很多钱的,有人添油加醋,说棉跟头的四弟在深圳倒卖收藏品,偷偷卖了六十万。
    棉根头如同架在火上活烤的羊羔,烤得熬熬惨叫,觉得比窦娥还冤。他抓起一只鸡,拿着一把刀,想在祠堂的列祖列宗面前剁鸡头以示自己清白,被那菜茂叔拦住了。棉根头只好找到移交给他族谱的上届人,上届人是他姨夫的爹,他的小姨子嫁在了本村。棉跟头记得当时接谱时,因为考虑到亲戚,不好意思细致点,只点了新谱数,老谱就顺手检进了谱箱,提笔就签了字。如今却少了老谱,不得不问问。
    还好姨夫的爹记得那回事,虽然记不清老谱多少本,总算记清了新旧谱的合计数,这合计数与他移交给下届的数量正好。可第二天开群众会时,姨夫的爹却没去大会作证,姨夫的弟弟说在移交时,棉跟头自己签了字的,没点清数量是他的事,反正有字为据,怨不得别人。
    这下棉根头又傻眼了。本以为有姨夫的爹去作证,可以洗清藏或卖谱的冤屈,没想到事情发生了急转,后悔昨天没有带村长同去,就是有儿子若多个心眼录个音也能够证明清白。五个弟弟一齐怂恿,说既然不是你的事,谱在他家就早少了,你就是翻脸都要翻出个明白来。
    棉根头何尝不想与姨夫的爹翻脸,就是和小姨子夫妻俩翻脸都不怕,受这冤枉气简直快被人逼疯了。但他冷静下来后想到了一个问题,失谱是引起全村人公愤的事,谁也不愿担此罪名,姨夫的爹只要一作证,势必便责任到了他头上,卷入到这趟浑水当中。昨天问他的时候肯定没想到许多,一问就如实很快说了,事后才想到严重性。自己和他沾了姨夫的亲,又是同一个村庄上,今后要长来长往,总不能为了脱己,把他推到那风口浪尖上。况且要老婆与妹妹翻脸,也难做到。
    缠弓打棉花地为了失谱的事情闹了一整个正月,棉根头不但被逼无奈地跟随几个村代表,走访了附近别村的袁姓宗族,而且还去派出所报了案。他正头大,村长袁似球却一日从乡政府开会带来消息,说县里看好村里的凤凰山,准备在这儿搞旅游开发,建造别墅凤凰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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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活着 积分 +187 加分专用:支持在线分享精神。 2015-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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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15-01-04
喜爱原汁味的本土文学,百读不厌。小故事能写得如此曲折险峻,又入情理,堪见功力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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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5-01-04
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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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汊港镇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5-01-03
上学时不用功读书,小说看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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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5-01-03
回 shaoxiao211 的帖子
shaoxiao211:写的确实很赞,能把过程写的这么精彩,太有才了。 (2015-01-02 21:30) 

谢谢这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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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里镇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5-01-02
写的确实很赞,能把过程写的这么精彩,太有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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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5-01-02
回 僧推月下门 的帖子
僧推月下门:很有味道!点个赞! (2015-01-01 22:51) 

谢谢!祝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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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宝乡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5-01-01
很有味道!点个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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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15-01-01
        棉根头和他母亲娘家的几个“后根”人,第三天就放回来了。
        雨早停了,阳光又绽着笑脸从云层钻了出来,似乎在热情地迎接祝贺他们。棉根头把三个表弟表侄带到自己家,老婆忙下厨煮面,每个碗里放了三只荷包蛋,又拿出一瓶酒,为丈夫几人慰劳压惊。酒喝二杯的时候,棉根头的手机叮当来了一条短信,他打开见是大儿子发来的:“老爸快看电视,都市频道,恭喜老爸成了名人。”
       棉根头口里轻骂了一句,这个鬼精。本来怕儿子在外担心,老婆没打电话告诉俩儿子他被捉进派出所的消息,却不想鬼精的儿子还是从电视上得知了。棉根头叫老婆赶快打开电视,只见电视里真的有一位漂亮的女播音员配合画面,正在娓娓动听地吐着声音:
      
       “……想致力发展当地的旅游事业是好事,通过打造旅游品牌,带动经济腾飞没有错,但飘水县在念祖乡袁家畈村的做法却发人深省。中国是数千年来引世瞩目的礼仪之邦,孔大圣人的礼义廉耻忠孝节仁,已经深深灌注到了泱泱中华大地,浸润到了炎黄子孙的血液骨髓,尤其是农村,更是代代相承,并予弘扬。这是一种优良传统,能唤人不昧良知,常怀孝仁之心,无论对促进社会和谐,还是稳住人性的基本道德,都应值得延续。也许这传统有其封建迷信的不良糟粕,但它无伤大雅,不失健康,如果谁对这种传统挑战,谁就可能会碰得头破血流。飘水县在袁家畈村强行平坟,欲毁人家的祖坟山建造旅游山庄,无疑触犯了人们根深蒂固的传统众怒,运作中得不到老百姓的支持理解,老人们奋力拼死护山,以至被闹得刀枪相见差点弄出流血事件,就很好说明了这个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先改革传统观念,化解现代发展与守旧思想的矛盾抵触性,使得二者潜移默化,水乳交融。但这决非一朝一夕之事,必须予因势利导,慢慢循序进行……”
        
        棉根头被电视里那位伶牙俐齿的女播音员说得频频点头,怎么自己就想不到这么多呢?倘若像这位漂亮的女主持人说得这么好,也许就不要大打出手,被人抓进派出所了。你看自己在电视里的形象多丑陋,龇牙咧嘴,上窜下跳,活像只逼急跳墙的狗,哪有平时的温厚相。
        看着电视的棉根头忽然觉得奇怪,咦,那天的事怎么会上了电视呢?电视台是怎么知道的呢?而且是省里的都市频道?他和三弟打电话,才知原来在那天有两位县里新闻网的网友,到这附近拜访一位退休在家的中学老师,驱车度过袁家畈时,碰巧遇上了那一幕。两位新闻网的网友大惊失色,忙偷偷用手机录下了全部过程,晚上回到县就连文带图地发到了网上。三弟也是新闻网里的人,正为大哥被抓的事情着急。他那晚进到了新闻网的“民声”区,想在网上制造些舆论,正好看到了两位网友发的帖子,不觉喜不自胜,如获至宝。三弟当下向省里的“都市频道”打去了热线电话,并把两位网友拍的原始图片复制后传给了省里。次日省里的“都市频道”栏目便派人来县核实,立即在电视里播了出来。于是就救了棉根头,几人被很快放了出来。
        棉根头听了三弟的话既感好笑更觉好奇,怎么在电视里那么一播,就有这么大的作用呢?早知道这样就无须费那个心了,弄得自己像一只被人装进笼子的老鼠,胆战心惊地在那阴暗潮湿的关押室里过了两三天。应该叫三弟早早地在那个新闻网上,发些什么帖子。
        村长袁似球的肚子痛,早在那天的兵撤人散后就马上好了。当知道棉根头被释放回家,就带着几位房份的长辈前来看望。本来是客到主敬烟,可没等主人棉根头把烟拿出来,客人袁似球已经把一支“中华”烟嘻嘻地递到了他面前。棉根头连忙起身,脸微红,然后憨笑地搓搓手伸过去,村长……哪有客上门敬烟的理呢?叫我多不好意思。
       袁似球哈哈地拍了拍棉根头左肩,脸上那精美而油亮肥硕的肌肉笑得一颤一颤。他像电视里给立了战功死里逃生的战士,宣布嘉奖令的将军,宏声说棉根头,这次你立了大功了,我和村里的几位长辈商量了一下,你那丢谱的事情,就不作追究算了。
        棉根头听了几乎高兴得想叩头,心里像落下了百斤重的大石块。然而却终究老实人,当下又不禁露出了讪讪赧颜,嘿嘿嘿……村长,这其实得感谢电视台,感谢那两个什么新闻网里会弄笔杆子的人……微偻着腰背的菜茂叔上前拦下了话头,棉侄啊,这是咱们村的祖宗在显灵,及时引来了两个有用的好心人度过这里,否则哪有那么巧呢?
        跟来的几位长辈也一阵附和,都说是祖宗的在天之灵暗里保佑。
       那晚棉根头做了个怪梦,隐隐约约地见一个闪着金光的庞然大物,近看像山,远看像凤凰鸟。上面有富丽堂皇的房子,不少人进进出出,在铺着玉石的道上上上下下,望山观水,好不怡然。在房顶云舒云卷的空中,有许多男男女女的老者,有的身穿古服鹤发银须如天上的神仙,有的却身穿便衣一脸慈祥如现代的人。他们都脚踏祥云满面红光,一边不知怎么地弄出天籁之音,一边含笑地俯视着人间地面上的棉根头。棉根头不认识这些腾云驾雾的仙样人,只依稀地觉得好像有一位是记忆中的爷爷,一位穿着老式蓝丝绫纱对襟褂的女人是母亲。他踮足极度地仰脖高声问母亲,您们不是在凤凰山吗,怎么都还在空中飘荡?母亲影影绰绰的脸上露出微嗔,缥缈地喊着傻儿子,死如灯灭,魂乃念想,土里尸骨,无用尘物。棉根头说怎么是无用尘物呢?我们可为了保护祖坟山,命都准备舍上了。母亲传来了叹息,唉,叹尔世人,默守成规,颇好机缘,可惜错过。棉根头争辩说母亲,您不能这样说的!看母亲那群人飘远,就更加声嘶力竭地大喊,他正喊得汗流浃背,被惊醒的老婆把他推醒了。
         棉根头把梦说以老婆听,老婆骂他神经病,哪有先人叫自己的后代无须看重祖坟山的。他不愿与老婆争辩,天亮后又把梦告诉了父亲和二弟,说凤凰山建旅游山庄,也许真的是个发展村里的好机遇,如果政府还想建的话,是否俺家带个头响应。二弟说大哥你脑子进水了?祖坟山是随便挖的?好不容易保了下来,还要拱手送出去?
         棉根头想想也是,祖坟都不要了,岂不被众人骂不肖子孙?别说不要祖坟,就连火葬都难接受。虽然是死人,可鲜皮鲜肉地往火炉送,滋啦像烧柴,瞬间成堆灰,你说多残忍。乡下人反正不能让亲人遭这种罪,还没下地狱呢,先得受火刑。但母亲托梦说的话并无多深玄机,虽然当不得真,却是不无道理。棉根头只觉得自己也像梦幻般地恍恍惚惚,左思右想后决定跟三弟聊聊,三弟是文化人,看看他怎么说。
        春雨像个春天的常客,隔了几天来一次,玩耍了一阵再回去几天。趁着春雨又走亲戚样地来了,反正干不成农活,棉根头真的去了县里。
        好在这天的雨不大,稀稀拉拉的,像他懒洋洋的样子。看看时间还早,知道三弟没下班,便想在街上先转转。弟媳是在家,可整栋楼里没几个人住,冷寂寂的没点人气,不愿早早关木鸡。他百无聊赖地走着,看着琳琅满目的街道,忽然觉得有点渴,便收伞进了一家商店。
        棉根头买了瓶矿泉水,旋开盖咕咕喝了几口,再买了包烟,弹出抽上了一支。正要离去,却听有几句关于那天因平坟闹出风波的笑语传了过来。他抬眼看去,原来店里边有几人看电视,电视上正在重播省里都市频道的那套节目。一个说挖人家祖坟山,政府怎么能做这样的缺德事,怪不得人家拼老命。另个说你看那个救父亲棉花杆样的人,模样虽像条疯狗,表现真不赖。再一个似乎不大赞成两人的意见,说这样撒横来硬的平人家祖坟肯定不妥,但是活人的发展的确不能被死人阻碍了。我就知道有好几个工程,因了一宗老坟,闹得不亦乐乎。
        听了几人谈话的棉根头,赶快退出了店门。他生怕被那些人认出来,真的把他当成条疯狗。他再也无心在街上闲逛,只想赶快去躲到三弟的家里,哪怕是三弟戏谑的,患有城市的肾炎浮肿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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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15-01-01
        乡下有句农谚;“清明要明,谷雨要雨。”内有两层意思,一是如果清明这天晴了,谷雨这天下雨了,那么年成就会风调雨顺;二是春雨再多,到了清明也多会放晴,晴得再好,谷雨这天也多会下雨。
        清明是人们看重的悼亡节。阳光明媚的清明节那天,袁家畈家家户户的人都去凤凰山上坟,使这死人的冷静世界一下子有了喧嚣和生机。附近工作或县里打工的人都尽量赶了来,路上扛锹提篮的,捧花拿纸的,川流不息。子孙在老坟堆前嘻嘻哈哈地培土献花,用嘴里衔着的香烟头点燃一挂短鞭炮,坟前作几个揖,然后取几张书本大的草纸用土压在坟上,意为给先人的这间冥屋雨季“治漏”。有一堆没长什么草苔的想必是新冢,跪在坟前的那位中年妇女许是逝者的妻子,哭得很伤心,大放悲痛。树林里传来斑鸠鸟叫,啼声也是一样的悲切。
        清明节牵了放晴的好头,天气就连续晴了好几天。到那些干部带领挖掘机进军凤凰山的时候,山的坟头上还到处能见到五颜六色的光鲜冥花,像刚插上去的一样。冥花在风中摇曳,与那满山的映山红打成一片,形成一道春天的艳景,让人爱中生敬,拼了命也要保护它。
        之前乡里已反复派人做过村民的工作,请他们集体迁坟,每个坟堆补迁坟费一千元。无奈袁家畈的人就是不答应,还把干部骂得狗血喷头,说要是有人挖你家祖坟,想断你龙脉,你能依吗?吴书记无法,只好在做到了仁至意尽后,才亲自配合县政府的领导,带人来硬的。
        棉根头的家在村边马路旁,见有挖掘机的几辆车子轰隆隆地开来,便像见了父亲讲的、小时候看到伴有坦克车的日本鬼子,忙跑去向村长袁似球报告。袁似球眼睛微瞪,你这棉根头,不是参加了村里的会吗?还来找我干什么?棉根头不敢怠慢,急转身到屋道去敲锣。
       敲锣是村里平时召众的集结号。锣声紧紧密密地一响,村里人就知那帮强行平坟的人来了,于是忙成群结队,齐向凤凰山涌去。
       棉根头的老父亲也走路微颤地拄拐出了门,众人让他的二儿子扶着他走在最前面。老父亲没有忘记儿子教的话,到了凤凰山脚下就往挖掘机前的地上一躺,你们要平坟,先把我压死在这儿!
       挖掘机刚刚伸出的那根魔鬼样的铁臂不得不停下了,菜茂叔赶紧吆喝着大家,和十几个老头挽手成了一圈,把这吃人的怪物围在了圈内。村里的后生们基本都出门打工了,而老人们更加看重村里的龙脉和祖坟山,只有用自己的老命和这个怪物搏一搏。
       山脚下是一垄荒田,是这其中几位老人家的。过去的这垄田物尽其用,度了好些人的命,他们年少的时候都在田里辛耕勤作,用汗水浇出了粒粒谷子。后来却渐渐地人们不愿种田,发疯似地去外面打工,一拨一拨,像是疯病大流行。说来也怪,你就是把背都累驮了田里也难以庄稼样的长出高楼来,可那些疯子样的后生只要疯出去几年,便能疯出一幢幢的高楼大厦。老人们没法,只好由着后辈们去疯。疯病的结果自然是荒了大片大片的土地,春风吹又生的篱篱原上草,一遍遍壮观地代替了过去可爱的庄稼绿。老人也做不动了,唯有望草兴叹,心里难过。可再荒都是名下有主的,不能让别人建造什么山庄停车场。
        除了老汉,还有一帮中年以上的老妈头。棉根头的老婆和二弟媳也在内。别看这些老妈头,她们若撒泼闹将起来,比男人还了不得的。她们有的是办法,有顿足骂阵的,随着那右手优美弧线的划出,食指尖往空一戳,一句咬牙切齿的、咒你八辈祖宗要断子绝孙的恶语便脱口而出。有大哭狂嚎的,呼老天睁眼,喊祖宗显灵,惩惩这帮挖人家祖坟没人性的缺德家伙。那位清明节上坟时哭得悲悲切切的高个妇女,此时更披头散发,一边哭苦命的丈夫尸骨未寒就得暴尸,一边把像血里浸过的炮弹,从胸腔的炮膛里面发射出来,颗颗轰向官爷们。
       刚才亮丽温暖的阳光哪去了?不知何时,从凤凰山头扯起了一片黑云,越扯越大,迅速把天空都塞满了。随着乌云密布,陡然又起了风,从山上树林传来,似风刀舞动时带着呜咽夹啸的响音。随风而至的,还有几滴小雨。难道讲苍天和祖宗真的显灵了?这片突然起的乌云,说明暗无天日?山林送来的风响,是那土里先人们的詈骂?还有这雨呢?难道是传说中的凤凰仙鸟在流泪?唉,这些可怜的人呀,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政府在这里搞旅游开发,也是给你们造福,怎么就这样不愿接受呢?反认为政府是瞎搞乱弹琴,这里除了缭绕灵气的凤凰山与湖,既无亭阁又无史迹,哪个愿吃饱了撑的没事到这里住什么烂山庄。可政府肯定有他的宏伟规划啊,你们的祖坟山可以另觅宝地,何必让死人阻了活人的发展。再者说现在的凤凰山都快被死人占满了,满了还不是要另觅地方葬人?尸骨也可以起了坟再葬,政府已答应了迁坟费,怎么就不能为了今后下一代的生活更加繁荣想一想呢?
        吴书记见到此情景,浓眉拧成了麻花绳。他和袁似球打电话,连拨几次都关机。问菜茂叔你的村长侄儿哪去了,快去把他给我叫来。菜茂叔说村长拉肚子,去县里治病了。吴书记的嘴角冷牵了一下,只好向几位执法队和派出所的年轻人使使眼色,几人便向老人们走去。
       马路旁停着几辆小车,和一辆铁盒样的“囚笼”车。黑闪闪的小车旁除了站着吴书记,还有几位县乡领导,以及些工人警察模样的人。看来是乡里已经料到了做工作无望,有备而来。几位执法人员从地上拽起棉根头的爹,带到车前往车上一塞,像把一头老了快死的耕牛送去屠宰场,迅速将车的后门锁上了。然后又奔向菜茂叔。菜茂叔看出了他们的用意,忙扯着声喊,他们要抓人了,我们把老命和他们拼了!
       随着喊,老汉们全都吼吼叫叫地过来了,就连那帮女人,也像捅了马蜂窝,似一群惹得性起的野蜂,发出尖叫的声音飞了过来。可没等这群发疯的野蜂飞近要蛰的猎物,只见棉根头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跟在棉根头后面的还有三个牛犊样的后生,是他母亲的娘家人,两个喊他娘为姑姑,一个喊姑婆。原来他到村长家报信后,便跑母亲的娘家去了。舅舅虽过世,堂下却有两个年轻的侄儿,加上自己的孙子,不大务正业,混迹黑道,远近闻名。这便是袁似球说的几个骁勇后生,几条喜欢伤人斗殴的地头蛇,令派出所的人都头痛。棉根头自然不会和表弟表侄说那失谱将功补过的事,只把要平娘坟的事说了。三后生一听,当即暴叫着什么?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别人的祖坟俺不管,要平姑姑姑婆的坟,天王老子都不行!到时候你来支一声,这个后根做定了。乡下把娘家人撑腰,比如女儿在婆家受了气甚至死于非命,那么娘家人就会干预,这种帮嫁出去的女人出头摆平事理就叫“做后根”。当棉根头把这几个“后根”请了来,这边的阵势正要开仗。
        菜茂叔见棉根头真的带了人来,当即喜出望外,忙煽情地抢步上前,哎呀棉侄,你可来了,再要不来你爹要被人捉去坐牢了!棉根头包括他的五个兄弟,本来都像极了父亲的德行是老实人,此时听说父亲被捉进了囚笼车,不知哪来的胆量勇气,吼叫着像一头发了脾气的狮子,红着眼睛往前窜。他的二弟见哥哥发了怒,也一同助威奔上前。
        三个母亲娘家的“后根”人更是了得,纷纷从腰间抽出锋利的尖刀,如同三只猛虎,左右开劈地帮助砸开了“囚笼”车门,把老姑爷救了下来。几个警察上前拦阻,有一个若非躲得快,差点被尖刀见了红。众人一阵好打,只见刀光拳影,硝烟弥漫。加上那群男男女女的老倌拼老命参与进来,女的又骂又抓,男的拐棍翻飞,简直乱作一团。
        吴书记此时发怵慌了手脚,忙向同来的压阵县领导讨主意。那位县领导也没辙,只好给县长书记打电话。他们不能眼看着这群人无法无天,几流氓持刀行凶还要去砸挖掘机,要请示上面怎么办。  
       对空的一声枪响,终于把鏖战镇停了下来。停下的还有荒田远处的一群狗,想是春天里发情,几只公犬争一只母犬,被那枪声吓跑了。
       看来官毕竟是官,民毕竟是民,自古都只有蛮官没有蛮百姓,民怎么可以斗得过官。春雨淅淅沥沥地终于加大了,大家听到了枪响似乎都不敢乱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派出所的警察,把棉根头和他母亲娘家的几个持刀“后根”,押上了那辆“囚笼”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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