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叫声三瘌痢听着晦气,在其他文桥埠人听来则是惊心。乌鸦叫了,要死人了,死谁呢?要在以往,文桥埠人听了乌鸦的叫声,不一定就往自己的文桥埠人身上想,四屋八舍死了人都算应了乌鸦的叫声,只有文桥埠有了卧床已久的老人,或者是哪个痨病鬼要断气了,文桥埠人才会往文桥埠人身上去想。病久了的老人和快断气痨病鬼要死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用文桥埠骂人的话说本来就是阳间多个人阴间少个鬼,死了就死了。但今天,文桥埠人惊心了,乌鸦的叫声让人们都想到了火凤,年轻鲜活的火凤,刚生了女儿做了娘的火凤,一点也不该死的火凤。于是,有人暗暗叹息:
唉,可惜了一个好女崽俚哟!
唉,火凤这个孬女崽俚要想开些就好啊!
唉,怎么还能活得下去哟!
唉,都怪那些该死的日本佬啊!
……
文桥埠人认为火凤这回肯定要去寻死,火凤自己也确实是不想活了。
大林抱着火凤回家走在路上时,火凤醒了,她的第一感觉是下身火辣辣的疼,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想到了去死。火凤在大林手上挣扎了一下,没挣下地,她没有力气,没有勇气去面对大林那喷着怒火的眼睛,更没有面子在众人面前做出要死要活的样子,只有暗自伤心地闭上眼睛,哀婉地说了一句:“让我去死吧。”眼泪如泉水般的涌了出来,顺着她的头发,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回到屋里,火凤便说要去洗澡。她的心里已经拿定了要死的主意,也就不在乎死的早与迟,她知道围在身边的这些人不可能眼看着她现在就去跳塘去上吊而不管,也就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做作而再现一次丑。暂时死不了,她就必须洗净身子。她现在身上很难受,日本佬留在她身上的那些东西让她比死还要难受,她要把这些东西统统彻底地洗掉。
火凤没有寻死觅活的闹,几个准备着劝说的女人感到有些失落,心里就看不起火凤,觉得火凤真不是个东西,出了这样大的丑事也就只流了几滴眼泪。在她们认为,你火凤就是再怎么舍不得死,总也要做做寻死的样子吧。女人们一个一个悻悻地走了,最后留下的只有玉珠和三瘌痢的大嫂青珍。
玉珠是火凤的好姐妹,当然不会和别的女人一样想,她猜出了火凤的心思,悄悄地对一同陪在身边的大嫂说,我们要多看着火凤,火凤不做声不做响是主意拿在心里,可不能让她做出想不开的事来。大嫂听了后一想说真是哩,要多留些心。玉珠去烧水时,大嫂陪着火凤,玉珠陪着火凤洗,大嫂再来帮火凤寻衣裳,总有一个不离火凤的左右,陪着火凤流眼泪,一直说着让火凤宽心的话。
脱光了身子在澡盆里洗,火凤先是拿洗澡巾抹,感觉抹不干净就用手使劲的擦,擦着擦着身上异样的恶心的感觉还是一点也没减轻,就用指甲刮,一寸一寸地刮,刮着还不解恨,觉得盆里的水也脏了,换了一盆水,还不行,那些东西好像是深深地钻进了皮肤里面,火凤恨不得拿刀把身上的皮剥下来,见身边有一把洗鞋用的棕刷,拿起棕刷死劲刷,刷自己的嘴唇刷自己的脸,那是被日本佬亲了的地方;刷两只奶头,那是被日本佬吸了奶汁的地方;还把棕刷伸进身体内面去刷。刷过的地方都渗出了血水,刷得洗澡水都变得像洗肉水一样红,任凭玉珠和大嫂怎么劝都不听。玉珠和大嫂看不下去,噙着眼泪强夺了棕刷,从澡盆里拉起了火凤,帮她套上衣裳搀到房里。
对自己肉体上的折磨让火凤心里那种比死还要难受的感觉减轻了一些,心里的悲恨却又涌了上来。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丈夫赌气,恨自己为什么异想天开要去治丈夫的犟性,恨丈夫为什么要打她,恨爹娘为什么从前要看得自己重让自己这么的任性,恨爹娘为什么不强留着自己在娘家住一夜,恨文桥埠人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寻死,恨老天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灾祸降到自己头上,恨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日本佬畜生。满心都是屈辱,满心都是哀伤,满心都是悲愤,满心都是仇恨,无论大嫂和玉珠用什么样的话语来劝慰,都不能让火凤心头的这些屈辱哀伤悲愤和仇恨减轻一点点。
三瘌痢回到家,只在房门外站了一下就离开,房里的女人都听出来了。当时,火凤希望丈夫进来打她,骂她,拉着她去死。如果能那样死去,留在火凤心里的遗恨就会少些。大嫂心里是骂三瘌痢不懂事,也不进房来劝劝火凤,认为如果不是火凤一个人回娘家,而是由三瘌痢陪着,那就不会出这样的事,这事不能怪火凤,全是三瘌痢一个人的错。玉珠的心里最复杂,她希望三瘌痢进房来,看看火凤,不要对火凤怎么样,最好能对火凤说两句宽心话,这个时候别人说的千句万句也抵不上三瘌痢说的一句对火凤有用,却也想到三瘌痢是个男人,是个在文桥埠出了名的要强的犟男人,进来了又怎么能不发火呢?要真发起火来,玉珠真不知道自己是管还是不管,要管要劝又拿些什么话来说,所以又希望三瘌痢不要进房来。
三瘌痢离开了,火凤想着去死的心就更坚定了。本来火凤想到去死时还有许多不舍得,丢不下女儿,丢不下丈夫,丢不下这个家。现在好了,丈夫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丈夫希望自己去死,她必须丢下这一切了。
第一次三瘌痢端了点心进房,没说一句话离开了,三个女人各自的想法与三瘌痢在房门口站了一下离开时差不多,到第二次三瘌痢端了饭菜进房,还轻声细语地劝火凤吃东西,三个女人都是一样的诧异。
三瘌痢见放在柜上的煮粉皮火凤还没吃,说:“怎么还不吃呢,都凉了,凉了就不能吃了。你别再生气了,生气对身体不好,先把饭吃了,啊,我去把点心热一下,好么?要喂奶呢,不吃东西怎么行。你是不晓得,你走了一天,女儿没奶吃,都哭了一天,怎么哄都哄不住,还是寻大嫂讨了回奶吃才睡了一刻时。”说着,把饭菜再搁到柜上,伸手去拉火凤。在三瘌痢心里,火凤这还是在生早晨他打了她的气,三瘌痢不想低头,但他想到了女儿,想到了火凤的身体,无奈地向火凤说着好话。
被三瘌痢拉着,火凤随着三瘌痢的手在床上翻了一下身,却像是不认识三瘌痢似的看了他一眼说:“不吃。”
三瘌痢挤出一点笑容,说:“还生气呀。”又转身看了玉珠和大嫂一眼。
玉珠知道三瘌痢是叫自己走,就拉着大嫂离开,“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三瘌痢的行为让玉珠和青珍很不理解,临走又不放心地丢下一句话:“不要再吵了哦。”
玉珠和大嫂刚要出房门,娘抱着三瘌痢的女儿进来了。娘一见三瘌痢,气就不打一处来,把小孙女放在床上火凤的身边,转身就寻东西打三瘌痢,房里没找到,到堂庼拿了一把扫帚,扬起来就打了三瘌痢几帚把头,一边打一边骂:“化生子东西,孬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我帮你劳神女儿,劳出这么个好结果,我打死你,看你还孬不!你就舍不得一天的功夫,陪老婆到娘屋里住一夜。”娘还不知道火凤回娘家是因为三瘌痢打了火凤,还认为是火凤时间长了没回娘家,想去看看,心里怪三瘌痢不陪着同去,把功夫看得太重了。
娘打三瘌痢,做媳妇的大嫂不好上前去拦,玉珠赶紧就捉住了娘手里的扫帚,抢了下来,说:“婶,你别难过,能怪谁呢?你消消气。”
火凤听娘说的话,却好像句句都是在说自己,力气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跳下床就跪在娘面前说:“娘,别打他,别骂他,是我孬,我该死,娘你就打我吧。”
三瘌痢的女儿被房里大人们的吵闹声惊哭了,屋里大人叫小孩哭,让另一间房里的九斤听了都伤心。
三瘌痢还不知娘这样气汹汹的打自己是为了什么,再一次懵了,呆呆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玉珠劝走了三瘌痢的娘,把火凤也拉回到床上,然后和大嫂掩上房门走了,临走,再一次叮嘱说“不要吵哦。”出房门后又轻叹了一句:“都是千刀万剐的日本佬畜生作的恶。”
就是玉珠这一句话,准确地说是“日本佬”三个字,听在三瘌痢耳中不啻是晴空的一响霹雳,把蹲在地上发懵呆想的他炸得什么都明白了,把他深埋地心底角落里的不愿想起来的东西炸了出来。三瘌痢“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左手捏着右手,在房里急走两步,又慢走两步,停了一停拉开房门要出去,又“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转到床前怒视着火凤,抓住火凤的胸襟提起火凤想打,又重重地放下了,转身在床边角落里翻出一杆梭镖枪要出房门,却又走回来仍旧丢在床边角落里,最后扬起手掌一下一下地扇着自己还在发酸发胀的脸。
火凤跳下床来,抱住三瘌痢,拉着三瘌痢的手往自己脸上打,恨恨地哭着说:“打我吧,打我吧,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三瘌痢粗暴地扣住火凤的上衣将火凤甩向一边,这一甩,把火凤身上褂子的衣扣全扯开了,露出满是血痕的胸脯。三瘌痢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厌恶,咬着牙问:“都是日本佬抓的?”
“是我拿刷子刷的。”火凤迟疑了一下说。
“你刷的?!”
……
“能刷干净吗?”
“刷不干净。我晓得,除了去死,我身上的脏再也洗不干净。你也不要难过,过几天,我就去死。我现在是不想死在文桥埠,那样我娘家人会找你,我走,我到外面去死,我会跟我娘说我的死与你无关。我死后你再找个好女人。女儿你愿带就带,不愿带就送给别人做媳妇,是死是活我都不怪你。我只求你别折磨自己了。”火凤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哀求三瘌痢。
这是自己看得命一样的老婆吗?三瘌痢的心颤抖了。这样的事能怪火凤吗?你不是都亲眼看着的吗?那时你怎么不发火?现在对着老婆发火算什么英雄好汉?三瘌痢的心刀割一样痛,他流着眼泪,把火凤抱回床上,把火凤的身子脱光了,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地看火凤满是血痕的身体,看着渗出一层血水而又被衣服擦开了显得血肉模糊的胸前,看着火凤那朵肿得透亮发紫发黑的女人花,在往日,这些地方曾多么让三瘌痢陶醉。三瘌痢再一次安静了。这一次他不再是发了失心疯,而是表面上平静了,他的手在火凤身上轻轻地抚摸着,内心的仇恨之火已熊熊燃烧起来,他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发出誓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不再怪火凤了,他仍旧心痛火凤,他安慰火凤,要火凤不再折磨自己,轻声地劝慰火凤吃东西。火凤听着更是心酸难过吃不下,三瘌痢说是了,饭菜都冷了,不能吃了,要再去热热。不等三瘌痢动手,火凤赶快抢了下来,就着眼泪鼻涕把点心和饭菜全吃了。
房里暂时安静了。三瘌痢在想报仇的事。火凤得到丈夫的谅解,暂不再想去死的事,心也累了,把带血的奶头塞进要吃奶的女儿嘴里,含着眼泪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