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一个女人的胸脯,火凤知道,在生孩子之前,那是除了自己丈夫之外所有男人的绝对禁地,不要说是解开衣裳让别的男人看,就是穿着衣裳也不许别的男人去碰去看,甚至当着面谈论也是绝对不允许的。然而,生了孩子之后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喂奶而让别的男人看到那是在所难免而且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有一些男人喜欢在当面走过的女人胸脯上突然抓一把,捏一下,也只能被当作一种不大正经的玩笑,就算被女人的丈夫看见也不算太要紧,至多也就是招来女人红着脸骂一句“老不正经”“你要死啊”这样的话。这也就是文桥埠人说的,没生孩子时女人的奶是“金奶银奶”,生过孩子之后那就是“猪奶狗奶”了。
解开胸襟把奶子显露出来对火凤来说,更有另一个重要的意义。五年了,拜堂五年了她才生下了女儿。她心里明白,这五年来,丈夫三瘌痢虽说口里没说什么,其实心里也是有想法的,这五年来多多少少她都为没有怀上孩子而受了一些委屈,一听见别人说什么“阉鸡”、“剪仔猪婆”、甚至“石头板”之类的话火凤就疑心那是在说自己。现在好了,女儿生下来了,村里人把生过孩子的女人说是“开过怀的女人”,意思就是解开了衣襟给孩子喂过奶,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就是“从没开过怀”。现在她生了女儿,自然要理直气壮地把胸襟解开来,骄傲地做个开过怀的女人,所以就完全没在意三瘌痢在床上说过的那些不让她把奶子给别的男人看的话。
然而,火凤看得出来,今天丈夫三瘌痢是真的生气了,而且生气的原因不像是因为自己做了事。从煮夜饭到火凤洗了手脚进房门,三瘌痢就一直没有露出一丝笑脸,火凤对他笑他阴着脸,火凤和他亲热他就避开,火凤要到灶上他就去烧火,火凤坐到烧火凳上他又去做别的,不和往日一样与火凤争事做,你要做就让你做,你不做我就来做。寻他说话时能不说就不说,实在要说就吐一个字两个字。火凤细想想,三瘌痢生气的原因只能是因为自己在堂庼解开了胸襟,露出了奶子,还让九斤看见了。除此之外,火凤再也想不出三瘌痢生这么大气的其它原因。
知道丈夫生了自己的气,火凤心里却没有生气,她想,丈夫生气是因为心里爱她,一会儿在床上再细细地跟他说,把做女人的要喂孩子吃奶而不让别人看见那怎么可能的道理说清了,丈夫的气不也就消了。而且……而且从知道怀上女儿以来就没有把身子让丈夫亲热过,现在生下女儿已经满了四十天,身体已经完全复了原,早就想和丈夫亲热一回,只是因为娘的那些为了一辈子的话才忍了,今天真的要好好地和丈夫亲热一番,到那时,他还能不和自己说话么?他还会生自己的气么?还有,明天要赶早起来,灶上屋里的事再也不能让丈夫做了。
洗净了手脚的火凤早早地带着女儿上了床,但是,她左等右等,好一阵也没听见丈夫出灶屋门,等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又醒过来时才发现丈夫早已睡在了床上。火凤想和丈夫说说话,身子骨里也还想和丈夫亲热,趁着给女儿换尿布动了身,看了看睡在床上另一头的丈夫,又推了推,三瘌痢睡得正香呢。火凤不想因为自己想亲热而叫醒劳累的丈夫,也就强压着心里的那份念想,仍旧静静地睡下了。
又喂饱了女儿,女儿吸奶吸得火凤心里发痒身上发麻,再也睡不着的火凤在床上不停地翻动身子,左想右想心里的火气渐渐地上来了,好你个犟瘌痢,为了你自己没有理不应该的事还生这么大的气,就你三瘌痢有性,火凤我在娘家也是看得重的人,难道事事有理无理都要顺着你的性,事事都是你说的就是,是到了要治治你这个犟瘌痢的犟性的时候了。
从煮晚饭,吃晚饭到火凤洗了手脚进房里去的这一段时间里,三瘌痢心里知道火凤一直在努力缓解着今天的不愉快,火凤不断地寻他说话,吩咐他拿就在她身边的东西,给他的碗里夹鱼虾,那脸上一直都挂着笑意。三瘌痢知道,只要自己对着火凤笑一笑,今天的这场不愉快也就过去了,他很多次心里叫自己对火凤笑一笑,但他等火凤去了房里,他还是没有笑出来,他的心里就挂着一件事,责怪火凤就怎么不明的他的心呢。
假如三瘌痢不把那件事说出来,火凤永远也不会明白三瘌痢为什么对她解开胸襟的事而耿耿于怀,而事实上三瘌痢也永远不会把那件事说出来的。
三瘌痢和火凤拜堂后的几年里一直都不知道夫妻间的要紧事,后来又突然知道了,这既不是他们无师自通而悟出来的,也不是靠别人指点迷津而听明白的,实实在在的是因为有一个女人让三瘌痢和她真刀实枪地做过一回,这才让三瘌痢知道了真正做个男人的奥秘,领略了男人与女人共同的美妙。而整件事的起因,三瘌痢认为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对着他敞开了胸怀露出了奶子。
那个女人就是三瘌痢家的隔壁邻居玉珠。
具体的日子三瘌痢不记得,但那天他和玉珠之间所发生的事,甚至当时前前后后的经过,他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
那是一个三伏大热天的中午,天热得人们即便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里也会冒出一身密密匝匝亮晶晶的汗珠来。村里的人们都在歇昼。男人们东一个西一个在巷头巷尾找个凉快点的地方睡,讲究一些的会找块麻石或者门槛,搁上一块家里搬来的木板,头高脚低地睡在木板上;有点讲究而又身懒的就会专门寻一块铺在地上的大麻石,或者麻石板缝隙小的石板上睡;而比较随便的人就只拿把扫帚将泥土地上粗略地扫一下,就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女人们不能随便在屋外仰枝撒杈地睡,但也受不住屋里的暑热,就走出门来聚在阴凉处纳纳凉,说说话,勤快女人或者带来了破衣服针线盆一边纳凉说闲话,一边补手里的破衣裳,或者端着一晒篮已经晒焦了的饭豆绿豆来捡豆壳。
三瘌痢是不睡午觉的,他的不怕热不怕晒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过一个六月他的衣裳就只要两条短裤,而且从来不戴草帽,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黑醉醉的闪着暗红色的亮光,下雨天身上都不沾一颗水珠。
闲不住的三瘌痢在昼时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扛一把锄头在田坂地里转着,文桥埠人都说读书的怕过考,种田的怕锄草。三瘌痢不怕锄草,三瘌痢知道昼时锄草的效率是最高的,所以三瘌痢的地里总是最干净的。有一种叫义公头的草,文桥埠人都说义公头草被罗隐先生金口银牙封了,“义公头钉,义公头钉,前头锄,后头青。”在别人地里怎么也锄不干净,可在三瘌痢地里的义公头草是钉不下去也青不起来。那天,他又扛了一把锄头在田地里转,转到塘坂岭脚下遇到了正在树荫下歇息的玉珠。
玉珠是村里和三瘌痢一般年纪的童养媳中与三瘌痢关系最好的一个,这种关系在三瘌痢并没有什么特殊,只感觉到玉珠对他比对别人好一些,但玉珠心里一直就把三瘌痢当作知心人。论年纪,玉珠要大三瘌痢一岁,但玉珠是个大童养媳,她比丈夫卖牛要大两三岁,卖牛家里穷,人丁又不旺,因此小时候的玉珠总受人欺辱,特别是九斤的小儿子花苟最喜欢拿玉珠开心拿玉珠出气。那时因为穷,玉珠到上十岁的时候还穿开裆裤,花苟总是拿这件事取笑玉珠,还常当着一帮崽俚的面要玉珠把大腿撒开给他看,玉珠不肯,花苟就打她。而只要三瘌痢在场,就看不惯花苟这个骚里骚气的样子,就会和花苟打架。花苟和三瘌痢是同年,两人谁也不服谁,谁也打不赢谁,为此事,三瘌痢没少挨爹娘的打骂,还有几次弄得家里的大人们之间不和气,但三瘌痢碰到同样的事还是要管。
长大后,这些事三瘌痢早已不记在心上,而玉珠却一直把三瘌痢当做自己的知心人,总把三瘌痢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常到三瘌痢家走动,三瘌痢拜堂后玉珠还和火凤成了好姐妹,家里做了些什么粑粑果果的都要拿碗装了端过来端过去互相尝尝新鲜。火凤拜堂几年都没有怀上孩子,玉珠心里都跟着着急,但她就是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都得上这个忙。
“三林,过来歇歇。当天大昼的,总是光着头在外面跑,也不怕晒出毛病来。”玉珠看见了三瘌痢,一边拿草帽扇着风,一边招呼三瘌痢。玉珠大概是村里同龄人中唯一的一个叫三瘌痢本名的人。
“捡绿豆哇。”三瘌痢在外面转本来也没几多事,于是也到树荫下坐了。他和玉珠本来就是邻居,能说得上话。玉珠也从来都是顺着三瘌痢,说话从没有和三瘌痢犟过。
“唉,我屋里那个懒东西,懒得要死,要有你一半半勤快也不要我在外面跑。幸好包脚时我怕痛不肯包,有一双大脚板可走得,要跟火凤一样的小脚,可真是要我的命。”玉珠埋怨着自己的丈夫的同时夸着三瘌痢。
三瘌痢没有接话,玉珠丈夫的懒他是知道的,他不想违心地说不好的人好,也不愿意去说别人的坏。因天热,又出了一身的汗,玉珠把衣扣全部解开了,胀满了奶水的两只浑圆雪白的奶露了出来,还随着玉珠拿草帽扇风的手一下一下地抖动着。三瘌痢想看,又不好意思盯着看,时不时地忍不住把目光在玉珠的胸前偷偷地扫过来一下,扫过去一下。
“没见过么?”玉珠的脸红了,把衣襟拉了拉,却没有去系扣子。
三瘌痢的脸顿时红得像一张红纸,赶快把脸别向了一边。
“天那……”玉珠看见三瘌痢的这种表情,心里吃了一惊。这完全不应该是一个拜堂已经几年的男人应该有的表情,而应该是一个全不知女人滋味的后生崽的反应。玉珠心里吃惊地闪出一个疑问,难道三林和火凤还没有做真正的夫妻?肯定是了。三林和火凤的身体都不像有毛病,又不是年纪小没成人,要不怎么到现在火凤还没怀上呢?这该怎么办呢?自己该怎样的帮他们呢?用话教他,可怎么说得出口,难道要自己去……玉珠的脸也红了。
大凡尝识过男人滋味的女人是动不得想要男人的念头,特别是那个男人就在身边,而且还是孤男寡女的相处。玉珠开头也就那么浅浅的想了一想,粗粗的回味了一下,可那本来被认为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过随便想想的念头就像是秋燥天里烧起来的干柴堆,就像是三月天里大雨之后冲下山的山溪水,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浇不灭挡不住,须臾之间,就迅猛地烧了起来漫溢开来。天气的热与凉都不存在了,涌上来的感觉全是酸胀酥麻。玉珠明白此时只要有一点点闪失,她就会成为文桥埠又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就会一生一世直不起腰来做人,就会让文桥埠人在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话题。尽管玉珠不喜欢她的那个踢一脚也不一定能滚一下的懒惰而且还夯头的黯器丈夫卖牛,尽管许多次当卖牛骑在她身上时她没有一点快乐却流出无奈的泪水,但她一直都在牢守着一个她必须牢守的贞洁。为此她曾多次怒骂文桥埠那几个不把卖牛放在眼里想引诱她的男人。
玉珠的心颤抖起来,她撑不下去了,但她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她想离开这个地方。然而仿佛地上有一股巨大的吸力而让她不能动弹,三瘌痢身上的一股吸引力更是让她就要倒过去,她强迫自已去想三瘌痢的坏处,但想起的却是在梦里和三瘌痢说话,是曾经把骑在身上的卖牛当作是三瘌痢。于是她不敢说话,不敢看三瘌痢,甚至不敢动作,她担心任何一个细微的举止都会击垮她仅存的最后一点点防守意识。
当三瘌痢突然感觉出身边的玉珠只有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声而把别过去不好意思看玉珠的目光转回来时,着实吓了一大跳,只见玉珠脸色通红,呼吸粗重,目光呆滞,全身颤抖,把草帽定定地举着,像是被神仙施了定身法。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玉珠病了,热病了,病得不轻。三瘌痢没见过别人热病的样子,却听说过热死人的事,他即刻伸过手去扶玉珠,连声问玉珠哪里不舒服。
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就在三瘌痢的手刚触到玉珠身体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一下就空了,她倒在三瘌痢的怀里,拉着三瘌痢的手去摸她的身体,用脸去蹭三瘌痢的脸,扭动身躯语无伦次地说:摸摸我……我晓得……三林……我要……火凤……怀上孩子……
三瘌痢先是惊慌失措,然后是恍恍惚惚,当他清醒过来,回味了刚才只在梦里有过的让他难以明白难以启齿的那种感觉后,就恍然大悟了。他明白了自己应该怎样真正做一个女人的丈夫。
尽管说那天的事让三瘌痢明白了怎样做一个男人,但他后来还是一次又一次为那件事而责备自己,多次对那天的事重重复复地想过之后,三瘌痢又认为,自己和玉珠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全都是因为玉珠解开了胸襟,露出了奶子,所以他几次三番在火凤耳边说,不允许她把奶子给别的男人看,生了女儿后也不行。而现在,火凤却不听他的话,刚满四十天出房门就把奶子露出来让别的男人看了,而且这个男人竟然还是他最最讨厌的九斤。
想了一夜的三瘌痢的心里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到天亮的时候,想不提这事而又忍不住再和火凤说起这事时,又遇上一心要治他犟性的火凤,言语对不上路。两人各不相让,多说了几句,气得三瘌痢扇了火凤一个耳光。
“你打我!你打我!”向来被看重了的火凤这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爹我娘都从来没打我,你打我。”一气之下,火凤抛下女儿,回娘家诉委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