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医院里的维生素片
从姑奶奶家回到自己家,父亲决定要送我去县医院住院。于是我再次来到了县城,住进了县医院的病房。父亲大约半个月来看我一次,给我送钱送物。住院不打针,不做手术,每天早上医生、护士来查房,问问情况。护士给我发一天的药丸,我后来知道主要是维生素。晚上再量一次体温,真是不量不知道,一量吓一跳,居然还真有点低烧,但大约一个多月左右就基本正常了。
虽然没有什么特殊处置,药费也很少,但包括床铺费、护理费等加在一起数量还是不少的,好在县政府决定免去我医疗费用的2/3,这可是解决了我们家庭经济上的大问题。当年带我到医院办手续的是县民政局的一位公务员,我现在忘记了他的名字;主要作决定的是县长胡四山。非常感谢他们及故老乡亲、人民政府,这应该是我写这些文字的心境之一。
几位医生都混得很熟,其中的一位还教我打过太极拳,可惜没有学会,他好像姓毛,之前在左里乡干过。听了解掌故的病友讲他还会给牛看病,并且给牛做过手术,我有一次找机会当面问他,他告我给牛看病其实很简单,只要把给人开药的剂量翻几倍就可以了,而且牛康复得比人快,要不怎么形容某人健康用壮得像牛一样呢?还有一位姓谭的医生,是离我家不远的村庄的人,当年很年轻,人非常精干,似乎在某个乡医院当过院长,后来才调到县医院工作的。另外一位医生姓廖,人非常和善,好像是赣南人,说话的声音不是都昌地方口音。不知道因什么事情,我还到过院长的家,院长姓吴,大约50多岁,头发有些稀疏,偏胖,慈眉善目,有菩萨像,像个有学养的专家,似乎也是外地口音。
除了护士长,我对于当年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们反到没有什么印象,她们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但白大褂一穿就显示出差距,不是指年龄上的,感觉是一种职业上的医、患隔膜。当然主要还是我性格比较内向,而且非常害羞。她们中有一位比较热心快肠的,我有一点面熟,原来我读高中的时候,她到都昌二中找过我父亲,了解她妹妹的学习情况。她不是我住院的那个科室的,只是偶尔轮班。同室的病友见她和我熟,就开玩笑叫她做我女朋友,她笑着说比我大。这回我到没有害羞,只是不好说话,而且实在没有朝那方面想过,心里总是惦记着还要上5年学,忘了老祖宗还有“女大三抱金砖”的金玉良言。护士长当年已人到中年,对待病人倒是非常客气,但似乎也是外地口音。
就这样我在县医院院疗养着,每天吃着维生素片,偶尔还跟着医生打打太极,日子悠闲而自由。只是见过了不少生离死别,有时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隔壁的病室的嚎嚎大哭声,或者不远的太平间不时传来鞭炮声。多年的唯物主义教育和徐埠中学曾经的坟地上的教师宿舍单独住宿的实战训练,我到并不害怕,只是感叹人生无常,这对一位17岁的少年可能会产生了一些消极的影响。
我的病室,也不时有转到危重病室的,或者看看没有治疗的希望而回家,我知道肯定是一去不复返的。其中有一位病友,来的时候还是自己走进来的,没有几天就开始一会儿昏迷,一会儿清醒。他年龄大约30出头,父母70多岁,只有一个儿子,女儿到有好几个。当时我有点嫌他们一大家子吵得慌,想找护士长帮助调到别的病室,不知道怎么的让他的一个姐姐知道了,于是她悄悄地求我不要调走,担心他弟弟知道了多心,认为自己没有救了,看她可怜的样子,我答应了。
一天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听到响声,睁眼一看,发现那位70多岁的老父亲跪在病房的水泥地上,不断地磕头求菩萨。当时可是冬天啊,他跪了很长的时间,怎么劝都不起来。第二天白天,大概他儿子到了清醒的时间,老人家兴奋地告诉我菩萨显灵了。没有多久,病人又昏迷了,于是姐姐们开始嚎哭,老人开始拜菩萨,女儿又开始劝老人,乱成一团。我作为唯一的外人,想帮着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适,显得手足无措,一脸茫然,内心非常悲凉。就这样一惊一喜地又过了几天,医生可能也不忍,于是委婉地实言相劝。最后,一家人商量半天,决定还是回家,于是病人被抬回去了。病室安静了,可我的心七上八下慌了好几天。终于从其它人的口中知道,那位病人回家不久就去世了,这样我悬着的心反而安静下来了。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场景居然没有多久就落到我的家庭里,虽然我被刻意安排而不在现场。有一天下午,我想出去走走,于是出了病房和医院,来到大街上,随意地闲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我扭过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大表叔。闲聊了几句,大表叔突然告诉我我奶奶去世了。我听了还以为他说别人家的事,反复问表叔,确实是我奶奶。于是我赶紧到车站买票回家,车子只能够通到汪墩乡,剩下的路要步行。当时天已经快黑了,而且下着大雪,路上很滑,一路摔了好几跤,到家已经天黑了。回家一问,奶奶去世好几天了,已经下葬了。父亲怕影响我治病,没有告诉我。没有给自己的奶奶送终,这在老家被视为大不孝的,但我理解父亲的做法。
奶奶当年才刚60多些,半年前我刚考上大学,村里的老人还羡慕奶奶说:你有福气,将来你孙子能够孝敬你。没有想到半年不到奶奶就去世了。奶奶一辈子非常悲苦,她娘家的兄弟都劝他不要在老佘家过了,要她去景德镇,我有两个舅爷爷在景德镇,其中一个还是瓷厂的干部。奶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们,特别是最小的叔叔,没有离开,含辛茹苦把儿子们拉扯大。为此,当年娘家的兄弟都不和奶奶来往了。但父亲他们兄弟理解舅舅们的心情,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年年去奶奶的娘家给亲戚们拜年。
日子刚好舒口气,没有想到奶奶就死了。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身体很健康,天天跟着大伙用丝网做的渔器捕小鱼小虾或者砍柴、拾稻子。死前的那天晚上,也没有感觉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家里人发现奶奶没有起床,进屋一看,奶奶去世了。因为奶奶是一个人睡一处,去世时身边没有亲人。
父亲虽然从小不在奶奶身边长大,但作为家庭的老大,非常了解奶奶的不容易,奶奶的去世,父亲非常悲痛,心情很久都没有平静下来。另外,我当时又生着病,前程堪忧,现在想来当时父亲的压力有多大。我得到消息后赶回家,父亲虽然怪我不注意养病,但看得出来内心还是很高兴的。第二天,父亲领着我到奶奶的墓前祭拜,只见一杯新土,四周白茫茫一片。再过了一天,雪也停了,我又踏上了去县医院休养的路。临近年关,准备再休养些日子就回家过年。 1983年就这样在医院里渡过,回想起来经历了上半年的孜孜苦读,坐着学校“井冈山”牌汽车去县城赶考,考完后的串门包括在郭同学家算命;9月初进北京,品尝了北清油饼、豆浆的美味,10月回江西到各高校“游学”,姑奶奶家的疗伤,最后到县医院吃维生素片,就这还省略了不少细节。如果把1983年我的活动大致地列出来,应该是丰富多彩、悲欣交集的。但不管怎样,1983年还是青山挡不住,毕竟东流去,在鄱阳湖边上的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我迎来了1984,共和国35岁生日的年份,希望新到的这一年是我个人的幸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