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公路边上的姑奶奶家
回到家中,家人的关心自不必说,乡亲们也对我诸多慰问和同情;但也有表示怀疑的,一位村里爷爷辈的,曾经是农会的主席,过去那是很积极的,但可能文化水平实在太低,最后甚至没有进步到大队干部的阶层。大概出于阶级的觉悟和警惕性,爷爷当面问我:你怎么回来啦?我答曰:生病,保留学籍,治好了明年再去上学。他说:北京那么大的地方还不能给你治病,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误吧?我彻底无语。
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我去了姑奶奶家。姑奶奶是父亲最尊敬的长辈,每年初二必定带着我们翻过一座大山(大家习惯称之为野山)步行约20华里,去给姑爷爷、姑奶奶拜年。老人家对我们非常慈爱,经常给我们分些压岁钱,从2毛到5毛不等,这可是很大的数目,当然吃得也非常好。小孩当然是不允许抽烟的,但到了姑奶奶家,姑爷爷和表叔们都给我们递烟,而且必须接受,因为是礼数;在自己尊敬的长辈面前,父亲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采取不干预的态度。虽然我们也不会抽,但感觉非常好,仿佛自己也大人了。
姑奶奶不认为我会犯错,而是对我说:华儿(老人家对我的专门称呼)是不是你考的大学太好,我们老佘家龙脉浅,承受不起啊?也难怪奶奶担心,那年月我们家族确实多灾多难。实际上我后来知道这不是一家一姓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原因。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随意地扯些闲话来安慰着老人家。这一次我差不多在姑奶奶家住了半个月左右,不仅自己散了散心,象17年前的父亲一样,当年他高中毕业没有机会上大学,也在自己的姑姑家住了一段时间。另外,也算无意中陪姑奶奶渡过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因为第二年我回学校不久,姑奶奶就去世了,终年50多些,现在的观念属于中年。寒假归来,再也见不着爱我疼我如自己的亲孙子一般的姑奶奶了。一年后,姑爷爷也去世了,我猜想大概有伤心过度的原因。
有记忆的第一次上姑奶奶家是陪曾祖父,我们老家称尊公,小孩叫公公去的,给我的一位表叔过10岁生日,那一年我6岁。我们爷孙自然不能走翻山越岭的路线,而是选择先到徐埠镇,后沿公路往县城方向步行 — 姑奶奶家在公路边上,路程要远不少,大约25华里。一大早启程,中午到了徐埠镇,稍微休息了片刻,公公给我买了个梨吃,我后来知道其实他也很想吃,可惜我没有孔融的智慧。我吃过梨,公公好像没有吃什么,我们接着出发了,这时实际路程走了还不到一半。公公已经70多岁了,我也走不动,于是走一段就指着路傍边的村庄对公公说,要是姑奶奶家在那里就好了;公公回答快了,下一个就是。过一会儿,同样的对话又出现了。
因为沿着公路走,自然会见到汽车的,虽然不象现在这么多,而且那年头是没有轿车的,路上跑是解放牌货车,或者后屁股圆圆的班车。看到偶尔从我们俩身边绝尘而去的汽车,我内心第一次有了关于“快”的概念,可惜它不是给公公和我乘坐的,我们还得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当年在我自己的家是见不到汽车的,要想看汽车只有盼望一年一度的正月初二到姑奶奶家拜年的时候。小时候关于人生的第一个梦想是当一名汽车司机,这大概是十年后年我报考汽车系的远因吧。
就这样,在公公连哄带骗的情况下走了一整天,太阳下山的时候,终于到了姑奶奶家。大概公公确实年迈了,加上一整天的劳累,到姑奶奶家的当晚就生病了。过了几天,看看没有好转的迹象,大人们商量着要把老人家接回来。我由于和几个年龄相仿的表叔玩得开心,还有点不想回家,在姑奶奶的再三劝说下,不得已跟着父亲回家了。
公公是被抬着回家了,他的病情更严重了,但头脑还是很清晰的,见到我母亲说:你赚了很多工分吧,意思是埋怨母亲没有丢下农活陪他去。大人们问老人家想吃点什么,公公说想吃梨,叔叔马上去徐埠镇买了些回来,可是公公已经吃不下了。当天傍晚的时候,公公就去世了,去世前还把我叫到身边,要父亲从床头柜中拿出一块糖给我吃。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的生离死别,但由于年龄比较小,有点懵懵懂懂,虽然多少有些意识,但又不是十分强烈,只知道哭。我弟弟更小,见到母亲哭,他也哭。晚上大人们守灵,外祖母带我睡觉,睡到半夜我突然哭喊:公公要走了,我要公公。这是后来外祖母告诉母亲和我的,大人们估摸着我哭喊的时间大约是公公入殓的时分。
公公给我直接的印象是比较有趣的人。我还记得他在生产队看守瓜园,晚上就睡在瓜园边的棚子里,当年主要是防止野兽糟蹋,一般人是不会去偷的。有一天晚上,他带了一些瓜到我们家,我迷迷糊糊地在睡,但没有完全睡着,隐隐是知道的。第二天早上我找公公要香瓜,公公告诉我本来是留给我吃的,但昨天晚上被藏在楼上的那个长着长尾巴的大老鼠给偷吃了。公公虽然是笑着说,但样子很认真,而且奶奶在一傍作证,我于是相信了。以前老家的房子是木制的,二楼是用来放一些杂物的,上楼要用楼梯爬上去,大人们怕我甩下来,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楼上有一个长着长尾巴的大老鼠,专门欺负调皮的小孩,害得我很大的时候都不敢“独上西楼”。当然,再后来想明白了,那天晚上公公送来的香瓜确实是被老鼠偷吃了,但不是长着长尾巴的。
另外,据奶奶告诉我,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问问题,用老家话说是那种“打破砂钵问到底,还要问打破的砂钵在哪里”的人。当年大人们白天都很忙,公公来家带我,我就缠着公公问各种问题,问得最后老人家没有办法,就说:我也不知道,我们去问问那只画眉鸟吧。画眉鸟是一种喜欢唱歌的小鸟,在我们老家用来比喻爱说话的小孩。后来,长大了一些,我才知道公公是说我。
我相信我的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还是给公公的晚年带来了不少的乐趣。父亲后来告诉我,公公晚年心情很沉重,不太讲话。但实际上公公年轻的时候是非常喜欢热闹的人,既能干又能玩,而且水性非常好,农村捕鱼的网,有时会被池塘底部的树桩或泥土缠上,公公能够潜到水底一口气把网解开。这事可不止父亲讲过,早年乡亲们也常提到。另外,公公虽然不常干农活,但力气很大,能够挑300斤的重担走上几公里,现在的人可能完全想象不到。
听村里的老人家传说,我们祖上有一位祖婆,有武功,非常厉害,有一年有人来家闹事,据他们说是官府的人(但我有点怀疑,因为老百姓是天生怕官府的人的,可能是大概是类似于现在的临时城管之类差不多)。当时大家都站在上堂屋里争吵,祖婆一生气,顺手把闹事的人拎起来,扔到下堂屋。上下堂屋之间隔着一口天井,那位可怜的人被的扔的距离着实不近。当年村里的老人们还给我比划着,但我怀疑他们是否亲眼见过,因为根据我的考据,那些老人们当年还没有出生呐,时间大约在太平天国时期,祖婆的娘家姓桑。另外,有天井的房子一般是大户人家的或者一大家子集居在一起。因此,公公的孔武的一面可能有遗传的因素,但为什么不过短短的四代传到我就如此弱不禁风呢?即使变异也不至于如此之快啊?!看来有研究的价值。
另外,公公是行医的,家里供奉着药王菩萨,有医书,主要看儿科,一副药剂需要5毛钱,这可是个大数目。公公的医术来源于他的父亲 — 按照辈分我应该称之为太公,很小的时候听周围四乡八邻的老一辈讲,如果要请太公到家看病,需要备轿子或者马,是所谓的骑高头大马。有时甚至被请到景德镇看病,当然景德镇是都昌人的码头,虽然距离比到九江还要远。太公的医术传到公公已经有些式微,但让公公万万想不到的是,居然在他的晚年,家里供奉的药王菩萨被砸了,医书也被烧了,没有人敢找他看病,后辈也没有人愿意跟他学医。祖传的医术眼看到他这一辈要断根了,可能有些伤心。是否因为这些原因,或者还有其它,父亲没有进一步讲,反正从此公公不太说话了。
当然公公和村里的几个年龄相当的老头没事还是会聚在一起的,其中的一位老人我小时候还见过,公公去世后还经常来我们家,我记得他常常叹息:秋老虎、臭八月,天还要热多久啊?可是父亲曾经听到他们小声的议论:老毛不是真命天子,是早头王,长久不了。可把父亲吓得不行,当年他大概17-8岁的样子,而公公他们的年龄比主席稍小,属同辈人,大概缺少后来的那种敬畏感。另外当年在江西井冈山地区与主席作战的国民党将领刘士毅是汪墩乡刘排门村的,离我们村不到10里,两个村子结了很多亲戚,我婶婶她姐妹俩就是从排门村嫁到我们村的。
公公离开我们的那一年,我上小学,算来已经41年了;11年后,我正式上大学的那一年,姑奶奶离开我们,到现在也30年整了。让他们牵挂、担心的我也年近50了,感恩社会,我一切安康,愿老人们安息,不要再叹息和忧伤,时代的列车已经翻过大山,跨过长河奔向远方。
姑奶奶夫家姓陈,他们所在的村庄在公路边上。姑奶奶和姑爷爷死后被埋葬在离公路不远的山上,我曾经到他们的墓前祭拜过。后来,有时回老家开车从那里经过,心里也念想着他们,但总是去来匆匆,不曾下车,愿两位老人家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