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乡里到家有十来里路,加上从永安大队到乡里的,共有二十来里。和方健分手后,西天的淡彩很快变没了,黄昏的帷幕拉到了面前。
前天刚立春,黄昏的寒意自然重。好在邓四方此时真的心急如火,脚下的蹬车非常用力,加上喝了酒,所以不但不冷,反而有点汗渍涔涔。邓四方恨不能一脚踏进家里,见到爱人鹃子。
快到村口的时候天已渐渐暗了下来,许是过年有好吃的有些人急不可待,路上一些村子的爆竹已经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那时的乡下比不上城里有烟花,但那噼哩叭啦的爆竹声响,仍然使得邓四方的心里跟着砰跳,用尽力气冲到了门前。
可冲到门前却有些发懵,见家里的大门横上了一把大铁锁。邓四方停车大喊了几声鹃子,见无人答应,只好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他划亮了油灯,找出手电筒厨房四处照了照,只见锅碗整齐,灶台冰凉。邓四方的心里有些纳闷,难道鹃子今年不接爹妈来家过年,去了爹妈家?于是只好把自行车推进屋,仍然锁上了大门,向父母家走去。
父母家离自己家大约两百多米,穿一条狭长的青石板屋道便到。来到父母家,只见父亲端坐在中堂下的八仙桌旁,持一条长长的铜嘴烟管在抽烟,八仙桌上首窄长的香案几上,一对儿臂粗的蜡烛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烟雾在父亲的脸上缭来绕去,忽隐忽现着那对焦烁期盼的浊重眸子。邓四方推门喊了声爹,父亲抬头并舒了舒愠怒的紧锁蚕眉,露出丝难以掩饰的惊喜和微笑,回来了?你还晓得回家啊?邓四方的目光怯了怯,只好朝厨房喊着妈和鹃子,一边朝内就想过去。
别喊了,鹃子带着你女儿回娘家了!父亲好像无法不生气地低喝了一声。娘听到喊声忙从厨房走出来,几带微泪地又是高兴又是埋怨,你呀四方!大过年的怎么才回家呀?鹃子生大气了,俺做娘的也快急死了,怕你出什么事情。
邓四方怔怔地站在厅堂,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两手垂立。爹,娘,真对不起啊,劳您们挂心……邓四方说完了这句便也有些不快,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大过年,鹃子再怎么生气不应该赌气回娘家,还把女儿带了去。父亲好像看出了儿子心思,慢慢放下烟管,三分训示七分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唉,四方,你不要只怪鹃子不怪自己了,你说说,哪有像你这样当丈夫的?工作是要顾,家里难道就不要了?当好百姓的官,也要当好家里的男人。邓四方听了父亲的话俯首无语,从小到大,对这个父亲太过敬重。父亲虽是个庄稼人,但是为人斯文,正直讲理,一直是自己的效仿楷模。父亲总说当官要当百姓喜欢的官,平时鹃子不高兴,总做中间和事佬,表面向着鹃子,心里却是儿子。今天的这种严肃,还是头一回。邓四方似一个逃学的学生准备向老师作检讨,却被母亲救了圆场。母亲先是顺着父亲的话意叫儿子也不要怪鹃子,然后对父亲挂笑地挥挥手,说好了好了老头子,今天是欢欢喜喜的大过年,不准和儿子不高兴,儿子能平安回家就是好事。
母亲说完用手来拉邓四方的袖角,来,儿子啊,快去帮娘把菜端来,咱们放爆竹过年。
然而等放了爆竹菜上了桌,三人却是无法高兴,好像谁也喜庆不起来。香案上的蜡烛将三人脸颊照得忽明忽暗,也把三人的心情照得忽明忽暗。家里少了鹃子,特别是少了活蹦乱跳的宝贝女儿,真是少了半边天。女儿只四岁,正是天真烂漫充满稚气惹人喜爱的时候,没有他好像觉不出除夕的欢乐气氛。要是女儿在,一定会软声童气地先向爷爷奶奶和自己敬酒,然后可爱地伸手讨要压岁钱。邓四方的心里不是滋味,只向父亲和娘淡淡地敬了杯祝福酒,便自低头闷闷喝着。父亲又一次似乎看透了儿子心事,四方,喝酒吧,今天是过年。女人心眼浅,以后多理解,多注意。你还记得考大学,为父怎样对你说的?
邓四方点点头,表示当然记得。父亲不但正直,且富同情心,是个分得清轻重通情达理之人。父亲的身材魁梧,六十岁的脸上显出沧桑老相,皱纹像记录凄风苦雨的劲笔速写。他在年少读了不少私塾,肚里有不少墨水,只是生不逢时,没弄出名堂。父亲把期望寄托给独生儿子,希望能出人头地志在四方,不像自己活得窝囊,因此给儿子取了四方的名字。儿子也争气,没大辜负父亲。不过儿子的争气还得说迎时托了邓小平的福,高中毕业后也是在家里跟着父亲拿锄修地图,是在做梦样的一天忽然沐浴到了国家恢复高考制度的春风,一九七七年以社会知青的资格参加了高考。虽没考上大学,只取了一个中专师范,但是喜讯传来,全家人还是高兴得要死,宴客摆酒,庆中金榜。邓四方在师范毕业后回乡教了两年小学,后赶上乡政府缺人,要从学校里挑些比较好的老师转干,他是其中一个。邓四方回家请示父亲,父亲说当然这是个好机会,转干比老师强,今后当了官能自己掌握政策。不过要记住,当官要当百姓喜欢的官,处处为民,老老实实,任人为贤,光明磊落,你爹就是吃了没赶上好政策没有后门的亏。
母亲当时嘻嘻地笑,说死老头子啊,四方能转干当官,是光宗耀祖坟头上冒烟的事,你说那么多干吗?父亲说女人家懂什么,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以后的日子父亲对儿子的工作非常支持,田间的农活不让再干,娶了鹃子后鹃子若怨他不顾家,父亲便帮忙开导,说男人不能老恋家,得要像个事业样子。邓四方对这个父亲充满感激,但是却因此变本加厉,认为有父撑腰,越来越不把家庭观念放在心上。虽说在本乡,有时半个多月都难回家一次。这让鹃子受不了,母亲也有时免不了唠叨。鹃子在丈夫回家时就和丈夫吵,不回家的日子长了就向父母怨。父亲烦,仔细一想也不能全怪儿媳妇,于是找儿子谈了一次。父亲修正后的原则是,工作好好干,干部好好当,丈夫好好做,男人好好为。这不过分,也应该,因为你无论当多大的官都要家,况且还是个小秘书,眼下算不了什么官。邓四方有些内疚地端起酒杯,爹,你教训得是,无论如何,是我不对。
就一杯烧酒下了肚。父亲也爱喝几盅,笑了笑,递了个理解眼神,端杯也干。好多次父亲都这样,邓四方回到家鹃子找他闹,父亲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儿子家,邓四方趁机嬉皮笑脸地恳让鹃子炒两个菜,鹃子只好顾面子,弄得有气无处撒。这个时候,邓四方在心里感激父亲救驾。可这次鹃子竟负气走了,而且大过年的,可见气得不轻。
和父亲杯来杯去地再喝了一阵,不觉就到很晚夜深了。邓四方起身告辞,可是刚起身,就觉有点头晕,差点趔趄摔倒。母亲忙扶了一把,四方,喝了那么多酒,能走回去么?邓四方说,娘,没关系,过了十二点就是正月初一了,我还要回去打爆竹开门呢。娘只好把他送到门口,手搭凉棚地远远地用眼望着。
邓四方有些踉跄地走在青石板路上,两旁的屋子一溜过去都是灯火通明,不少屋里有摔牌欢乐的笑声传出。大除夕了,家家都要买父亲家那样的儿臂粗蜡烛,长明灯下,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可以在这天晚上彻底放松,打牌和搞些小的赌博都不犯忌。邓四方不抽烟打牌赌博,无心观望这种热闹。当他到了自家门口准备掏钥匙开门,忽却听到了有种压抑的哭声传来。哭声挺伤心,与这除夕的氛围格格不入。邓四方下意识地停住掏钥回头望听,不觉向隔壁灯亮的屋子走去。
邓四方敲门并报了自己是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开了门。女人叫汪月娥,原来是个寡妇。邓村靠鄱阳湖,今年的清明节时汪月娥的丈夫同村里其他三人去湖州打草,回来的途中遇上暴风雨,结果丢下年轻的妻子周岁的儿子翻船惨死在湖里。大半年来,汪月娥总是以泪洗面。因和邓四方家隔壁相邻,邓四方又长着父亲样的悲心热肠,有时候回家听到她哭就忍不住去劝,并且常丢下十元二十元的,帮助和接济汪月娥的生活。这会儿肯定是触景生情又想起了丈夫,孤儿寡母更觉伤心。汪月娥在开门后抹了把眼泪,哽咽地喊了声四方哥,便将邓四方让进屋内,转身倒了杯热茶,轻轻地递到邓四方手上。
邓四方有些飘浮地接过茶,酒后咽干舌燥,重重坐下身来便喝。但是茶太烫,嘘了嘘舌头差点把茶碗丢掉。弄得汪月娥忍俊不禁地挂泪小漾了一下,四方哥,慢点喝,看你喝了不少酒,我去做碗醒酒汤。
邓四方说不用,汪月娥说喝碗醒酒汤跟我客气啥,转身便向厨房走去。不大会儿真的端来了一碗红塘姜枣汤,内面还有两只荷包蛋。为了让汤早点冷,又怕邓四方手上没定性,汪月娥只好坐到他的对面,一面拿勺不停搅动,一面嘘嘘地嘬嘴朝碗吹气。汪月娥人长得有如鹃子一样漂亮,鹅蛋形脸蛋,梳一条长辫,身材适中,窈窕丰满。只是鹃子的皮肤保养好,汪月娥的劳动强度大,加上丈夫过世后憔悴,所以年龄虽比鹃子小,看上去却差不多。邓四方看着汪月娥的动作心中有股暖意,只是头脑有些浊,不由歪耷到肩膀,伸两条长腿后倾撑住椅上的身子。邓四方呼了口酒气,月娥,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你这么年轻,还有长长的路走,一定要坚强,放宽心怀,面对生活。汪月娥感激地抬起头,四方哥,你是个好人,是个真好人。每次都这样劝我,今天大过年的,还弄得你过来看我。邓四方说没关系,反正也心里有点烦,睡不着觉。
邓四方的话是心里话。汪月娥说我知道,你心里烦,肯定是因为嫂子回娘家过年去了,走的时候我也叫嫂子别去,可是劝不住。邓四方摆了摆手,月娥你别说了,是我对不住她。汪月娥说是啊,女人的心眼小,总想男人陪,你应多陪陪嫂子。说完她叹了口气,唉,不过话说回来,男人总是要做事业的,何况你还在乡里当干部,有个人牵挂总比没个人牵挂强,有个男人盼着,起码就是命好。像我……连个盼着的男人都没有。汪月娥说着就要流泪,邓四方忙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不能太难过。汪月娥听话地点点头,虚无地脸上漾了漾,是啊四方哥,今天是大过年,不应该不高兴。
汪月娥说完站起身,将汤碗端到邓四方的面前。邓四方想努力坐正身子接碗,可是头太重,两腿一用力,差点将椅子弄翻。汪月娥赶紧腾出右手扶住他的身子,四方哥,你别动,我来喂你。
邓四方的脑瓜似有千斤地实在动不了,也不想动,就那样醉眼朦胧稀里糊涂地让汪月娥用勺喂。闭着眼睛张开嘴,一口一口。邓四方觉得好幸福,幸福得让人沉沉欲睡。也如甜蜜地沉到了梦境,梦里的邓四方犹如疲倦归来的丈夫,尽情享受妻子的爱抚。邓四方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好模糊,模糊的烛光模糊的屋,就连面前的熟悉面孔也模糊得分明就是自己的鹃子。邓四方不觉动情地喊着鹃子,原来你真美……女人不说话,脸颊却好像变得充满诧异和绯红。邓四方猛地推开碗抱住那脸颊,鹃子,我想你,其实真的想你!女人想挣开身子,别乱来,等下把孩子吵醒了。邓四方说我不管,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