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马小翠生了一个女儿。
水生高兴地来到了四川住了半个来月,每天抱着女儿又是亲又是疼的,一天到晚笑得合不拢嘴。马小翠看到水生喜悦的样子心里也一度充满了甜蜜,脸上挂上了以前难得的笑。马小翠要水生给女儿取个名字,水生想起了自己在鄱阳湖里养的珍珠,说就叫女儿珍珠吧,珍珠不但美丽,而且晶莹剔透。马小翠又微微投过来一个笑,行,这个名字好,但愿女儿长大后真的能像一颗珍珠,侵不上世间任何杂色。
马小翠服灭鼠药想要自杀,是在女儿出生后不久的夏天,女儿刚满百日,正处襁褓之中。马小翠服灭鼠药时山上的爆米花儿已经开始绽放,水生也好像心灵感应地正从江西开往四川的车上往这赶。水生在下午到达马家屯时,马小翠正在乡里的医院进行抢救。
水生知道后急急地告别了马小翠的娘,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向乡医院的东南方向跑去。乡医院离马家屯有二三十里路,崎岖的山路水生只用了不到一小时,便满头大汗地来到了医院。一看马小山正呆若木鸡地站在病房的走廊上,马秋兰在一旁流泪,马小翠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简陋不大的抢救室的病床上,鼻子口里和手到处都插满了管子,水生锥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小翠,你怎么这么傻啊!便向抢救室里闯去。
马小山夫妇赶紧扯住了他,水生,医生正在抢救,不能添乱。水生的声音近乎吼叫,为什么不把小翠送去县里的医院?马秋兰看到水生发急的样子更加泪如雨注,你以为俺不想啊?去县里的医院有近百里路,到这里的这点路都是用车快速送来的,否则小翠……
马秋兰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真的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两个男人也流出了眼泪,三个泪人以泪相对,只差没有抱成团。
过了好一阵,有位五十多岁的医生穿着白大褂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水生扑地跪在了医生的面前,医生,请您一定要救活小翠,救活小翠……医生皱了皱眉,说你这是干嘛?我们不是全力抢救吗?马小山许是有些认识这位医生,说郝院长,这是俺妹夫,妹子是妹夫和俺全家人的命根子,请您一定要救活她。郝院长大概被这几个人的诚意所感动,转为温柔的语气说你们放心吧,我们的条件虽然简陋,但是一定会尽全力。只是病人的灭鼠药吃得实在是太多了,能不能救过来,得看她能不能度过这二十四个小时的危险期。
医生的抢救暂时告一段落,留下一名医生和护士值班,其他的医生都离开了抢救室。郝院长再三叮嘱三个人,发现病人异常马上报告。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晚,郝院长又来看过几次。三人谁也不知道肚子饿,寸步不离地守在马小翠的病床边。水生和马秋兰一会儿摸摸马小翠的手,一会儿轻声地呼唤,两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马小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问水生怎么突然来了?水生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近几天老是睡不着觉,心里担忧着小翠,所以就鬼使神差地赶来了。
这个晚上犹如过了半个世纪,三个人都几乎一夜未合眼,实在困了就轮流扑在病床的边上眯一会儿。夏天的萤火虫在窗外飞上飞下,蚊子在顶着电扇的风浪顽强地叮咬他们,可他们视同无物,疼无知觉。
好不容易天光亮了,火红的太阳从那东方的大山顶上慢慢地升了起来。水生不经意地想活动一下身子来到了窗前,只见窗外山青木华,枝头鸟跃。看来这山里的乡镇就是不同,不但不大,连这医院都是建在大山脚下,推开窗户便是山,似乎那开放的爆米花儿都能举手可摘。
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马小翠仍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郝院长又带领几个医生来到了抢救室。郝院长亲自测血压听心肺地仔细检查了一遍,水生忙问怎么样?郝院长先是舒舒眉后又皱皱眉,说心跳呼吸脉搏血压都比较稳定,但是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醒来却不能掉以轻心,需得严密监视,继续观察。郝院长嘱咐把马小翠的衣服尽可能地换了,总怕衣服上昨天洗胃时多少会沾点药物,防止重新吸收中毒。
马秋兰听了把盖在马小翠身上的薄被掖了掖,说我那就上街买衣服,等会就给小翠换上。马小山叫顺便买点吃的,不吃东西总不行的。
没大多时,马秋兰就快步转了回来,不但买了几件衣服和吃的,许是回来的时候经过医院的山前,手里还捧着一束爆米花。
马秋兰找来了一只空药水瓶子,往里装了水,将那花儿插在了瓶内,摆在了马小翠的床头边。然后叫水生帮忙,开始给马小翠换衣服。
马小山不方便参加帮忙,先在一旁吃东西。两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帮马小翠换好了衣服,便也随便吃了几口。
马秋兰吃好后准备将那些换下的衣服收检一下,她拿起马小翠的那件湖蓝色的外褂,忽然响了两声,有两枚硬币和几张百元的老人头掉在了地里。马秋兰检了起来,抬头递给了水生。马秋兰怕褂子的口袋里还有钱未掉清,便用手伸进袋里探索。结果钱未再掏出,却摸出了几页纸来。马秋兰展开一看,原来是封遗书,不觉向水生呼了起来。
水生颤抖地接过手,看看下面还有马秋兰的,便把写给马秋兰的那封遗书递还给了马秋兰。水生拆开了自己的这一封,只看到上面的称呼泪就流了下来。他再往下看,泪就更加一个劲地流得一塌糊涂。
水生,我的夫:
请允许俺最后一次用你婆姨的名义这样喊你,原谅俺不辞而别。
但是俺多么想继续活着呀,因为俺从心底里喜欢你!可正因为喜欢,俺才觉得不能活着。俺考虑再三,不能因为我的犯罪给你今后的脸上抹黑,让你在别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水生,你是好人,是俺今生唯一真心喜欢的男人,真的!
你还记得吗,水生,俺们第一次相见?当时我就有种亲切到家的感觉,你娘太像我娘,你也太像我哥,而我也像循着前世的约定,鬼使神差地竟然寻觅到了那里。只是命运捉弄人,最后却跟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既让俺们相遇,又生出那么多的尴尬事端让俺分离,这很残酷,虽不后悔。不过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不遇上你,免得痛苦,免得欠你。水生,我对我的过去不是有意隐瞒,而是想真的金盆洗手,与你恩恩爱爱地好好过日子。没想到最后会穿帮,并且被抓进了公安局,就像那多风多浪的鄱阳湖,你想平静也是平静不了。
是的,俺恨凤女人,是她给了我重重的灾难,毁掉了我作为女人纯洁清白的一生。俺也恨自己,除了太过幼稚不懂得世道深浅,还恨命不好,不能像秋兰姐那样,生在有爹富裕的家里,能够多念些书,做事谋略掌有分寸。同时俺更恨那些旁人的多嘴多舌,咋的有那么多的无情唾沫星子,非要把犯有过失的人给彻底淹死。
水生,俺真的好累,那些唾沫星子常常呛得我眼冒金星,头晕脑胀。就连那些非常亲近的人也横竖看我不顺眼,使俺无助得像个溺水的女人,连根救命的稻草都抓不着。俺只晓得哭,除了哭没有别的法子。但是我的泪已流干了,再流只能流出血来。俺真想不通,天地这么大,咋的容不下一个想重新做人的柔弱女子?现在好了,可以一了百了,不要再左思右想地费劲思考。这世界太脏太嚣也太乱,俺需要安宁,也需要宁静。我不想活得太累,也不想到了冬天就要去坐牢,更不想出牢以后,为能不能和你继续恩爱地过日子而感到害怕。
水生,把俺忘了吧,俺对不住你!你是那么善良,那么多情,希望能尽快地好起来,找个更好的女人,与你度日。好人好报,我会保佑。如有来生,再续前缘。水生,我爱鄱阳湖,但我更爱家乡的山,喜欢山里的爆米花。记得爹说过,爆米花从夏开到秋,花期最长,它能代表山里人的性格,坚韧不屈宁折不弯,所以我要死在这里。我死后会保佑你幸福,也会保佑你那正直善良和苦命的娘,身体健康。
当然俺最放心不下的肯定是女儿。自古道娃是娘的心头肉,女儿刚出生不久就没娘,做娘的顶顶舍不得。但这没有办法,谁叫她苦命女偏偏碰着个苦命娘。因为俺即使不死也要去坐牢,坐了牢女儿还是没有娘。因此俺对俺苦命的女儿有个安排,如你愿意就即带去,如有难处就把她交给秋兰姐。我已留言,向秋兰姐托孤,想必秋兰姐会答应俺照顾女儿的。但是女儿这么小就把她狠心地抛下,总是俺做娘的对不住,所以请你在女儿长大后一定要帮俺解释,让她不要记恨。如果长大的女儿能够体谅娘,到娘的坟前烧几张纸,那么俺会含笑九泉。
好了水生,不多写了,俺念的书少文化也不高,写出来的只有鸡毛蒜皮,写不出的,才是万语千言!我好像看见了爹在向我招手,俺想到爹那儿去。去后如果有灵,我会到你的梦中常聚,再去看你。
爱你的小翠 永别泪笔
马小翠的文化的确不高,小学还未毕业,加之写这封遗书时许是心情极槽,所以水生看到了多处涂涂改改,并且还发现了几个错别字。马小翠写时肯定流过很多泪,纸上有许多斑驳暗花状的泪痕,如今和水生的落泪叠在一起,湿漉漉的重新融合成了片片水印。
马秋兰看过了留给她的遗书也是已经哭成了泪人。本以为自己是个比较坚强的女人,但在此时,却也和水生的男人有泪不轻弹一样,坚强被抽丝剥节地变得荡然无存,禁不住地泪如雨注。
夏天的气温在上午慢慢地升高起来,然而在水生和马秋兰的感觉,却如冰天雪地般的寒冷。两人把遗书递给了马小山,然后便双双紧紧地坐到马小翠头前病床的两边,心脏绞痛地呼唤起马小翠来。
水生紧紧地握住马小翠没有吊针的左手,声音有如女人般地辗侧,小翠,你真傻,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纵使天下所有的人都容不下你,我也会一如既往,永远对你好的。你知道吗?你在我的心里真的是个好女人,你的犯罪不是你的错,应该错在世道,错在你的命。要是你怕今后在我那个杨家岛上呆不下去,跟我挑明说呀,我们可以到县城去买房,搬到没有几多人认识俺的地方生活,把娘一同带去。
马秋兰把马小翠眼角的几根短发用手掠到一边去,然后轻轻地把嘴靠近马小翠的耳朵,小翠,俺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和你哥哥一直都把你当作坚强聪明的好妹子,你怎么就这次想不开呢?记得在广州,你还劝过我呢。你不是爱听我在夜总会里经常唱的那首歌吗,我再唱给你听好吗?马秋兰哽咽着喉咙吸了一下鼻子,然后用脸摩挲了一下马小翠的脸颊,真的轻轻唱了起来:
“在我家门口,
有一条永远的小溪。
穿过山壑,流向河川,
卷走童年,漂走希望,
叮咚流逝总牵绊。
岁月荏苒,浪迹天涯,
憧憬苦短,惆怅苦长,
梦儿已残,我感疲倦,
只有那美丽小溪,
还有那满山爆米花,
永远流淌和盛放在心上。”
马秋兰唱完了这首歌,忍不住起身把那束插在药水瓶子里的爆米花儿取出来,捧到马小翠的眼前。小翠,你不是和我一样总喜欢山里的爆米花吗?花就在你的面前呀,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呢?你倒是把眼睁开啊,睁开眼睛看看啊……马秋兰使劲地摇晃着马小翠,泪水又重新泉涌了出来。
马秋兰一哭,惹得水生的泪也跟着重新涌了出来。两人正哭,正扑在马小翠的床头又呼又喊,忽听马小山蓦然兴奋地喊着两人,秋兰,水生,你们看,小翠吊针的那只手指头轻轻动了,轻轻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