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江南,寒风飕飕,雨雾迷濛,丝丝滴滴,浸入身,浸入心,浸入神,又浸入梦。在这冷风冷雨的时节,又一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回望去之日月,除了积下数百行分行文字,真可谓之行色空空,莫免感叹,莫免嘘唏。
2013年,在《赠
咸济、晓菲君:我们》一诗中我一开始就这样写道:“我们的心灵生来是炽热的/眼睛所凝望的,总是从天堂开始/哪怕是叶落凋零,风霜雪冻/清泉,总是奔流在美丽的地方//”。
一直以来寻找着蛰居意义上的故乡,这种寻找宛如穿墙凿壁,难免被浸染着腥风血雨,难免要面对着天空下的碑墓沉沉。
“来自黑暗、比黑还要黑、却不能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马”(美籍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诗《黑马》)。是此,相染了一座乡间、缘识了一两个心念之人,会令自身心生光亮、温情与力量。感激悲情乡间以怜悯的方式将我收纳,让我这棵烧焦了一半的树,留下了若干果子。
在断断续续的诗写过程中,2013年里我以大量的精神时间去阅读。在多年的流离失所与颓废之中,我唯一没有丢下与忘记的,就是阅读与
写作。柏拉图说:诗歌不是让
感情干涸,而是给感情添加燃料和营养。而阅读给予我的也正是如此。可以说,阅读与写作,是一对孪生兄弟,两者至今一直在影响与佐佑着我的心灵思想,同时确立和确认着我的个人
世界。从个人最终意义上
分析来说,阅读与写作既带领又帮助着我在这肉欲暴烈的世俗世界,如何去寻找与进行的心灵
生活,让我抗拒外来诸多的“贪婪与暴力”,在黑暗中怎样去焊住灵魂的银河。
比如俄罗斯白银时代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他的诗中弥漫的强烈的“悲剧意识”;比如法国与雨果齐名的波德莱尔的诗;比如俄罗斯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等等,这些都是我今年进行恶补阅读的诗人与诗。当我阅读他们与他们的诗歌时候,我倾听他们静静的诗歌声音,这些声音与当今社会庞大的文化喧嚣形成强烈对比。在他们的声音之中,诗歌有了记忆,时间进行了重构,“我认出暴风而激动如大海(北岛语)”。在《画中人》一诗里我曾这样写下:
在你遗留的静寂中浮游/忘记了窗外寒风中颤抖的树木/模糊的板壁紧紧收缩/我看见你的灵魂闪起眼睛//
在这儿,你灿烂着鲜花般的孤独/与时令幽远。那属于你的巨大星辰/此刻照亮了昏暗房间的火焰/还我于愿望的世界//
在一个个偶然的、墨色浸透身躯的静夜里,读这些诗人,他们深入骨髓的刚烈诗心,往往引起我的共鸣与震撼,这简直成了一种默契。重新回味他们,重读他们,感动与感悟涌现而来。在这如同启示般的黑暗里,跟着他们独自神游,静读总是有始无终,因为他们引领着我走向精神的别处。
2013年,以写诗者的角色来说,我写的诗少得可怜。相对许多量产诗人,我算是差不多没有诗歌创作了,我也确实没有创作出多少首诗。即使也有写了数百行,那也不能叫作诗,叫幻灭。在这个悲情乡间,我像一个四面楚歌的人,我用沙哑的喉咙,向居住的乡间,向自己的生命,向自己的朋友,说着告别,说着遗忘,说着追问与质疑,说着逼视与伤痛,说着死亡与重生。
下面我选摘端午节写的《端午哭》两节来小小交待:
“有谁在人间哭,在路边哭/在廊桥哭在河畔哭在林中哭/今天,谁会脖缠着粽子/散了发,对着天上哭//
雨在深巷里昏暗地哭/哭旷野与僻壤遥远的飘来/哭一无所获病恹的身姿/哭长久失望的栖息//”
这是本首诗中的一二节。屈原自沉汩罗江,让死亡与江流结盟,完成自己在死亡政治中的肉体毁灭,这是一场灵魂之重与身体之轻的伟大切换!我个人认为,屈原之死,不是个人之死,而也是预示着一个朝代的灭亡。
在诗歌写作之间,我感到我己经不是自己了,感到自己原本的心跳己经无法背负这看来非常瘦削的肉体。卡夫卡说:“诗人总想给人安上另外的眼睛”。我想卡夫卡所指的眼睛,一定是用来寻找与验证活着的尊严。当屈原看到自己的尊严真相,他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生命之重了。
一个写作者,重建自己隐匿或者丧失的精神,这需要激活写作者在所处环境中的抗争精神,这抗挣精神不仅仅是来自本身对语言的狂热,对写作的痴爱,更重要的还需要一种持续的文学力量,需要坚守一颗纯粹的灵魂来作为支撑。那些伟大的亡灵,那些风骚千载的亡灵,就是我最恰适与实际的精神资源。
对诗歌亡灵遗忘,是一种罪。我没有理由不为一个独立、清醒、拒绝蒙昧,在风雨飘摇中不随波逐流的诗人哭泣;我没有理由不为一个有着纯粹的理想,同时去要求自己活出一个诗人的尊严的诗人哭泣。
2013年,一如往年一样,在写下分行文字之前,我总会想起“暴虐和暴君”这两个词,想到深处,就想起了一个个历史时代。这令我写下的文字里承载了太多沉重、忧郁和裂痛。这些情绪,深深地烙在我的心灵。所以,这自然不可能合乎某些意义风发、豪情万丈的写作者的写作定向与规范。我愿意承认我的诗歌写作与这些人无关,正如我对那些自得其乐的表象欢快以及低吟浅唱之文字从不关注一样,我从不会因为他们对我的诗歌抵触而感到悲哀。
在诗歌写作中,我坚定地亮出一种绝对,交出一颗真心,写到个人的极致。事实上,在写作上,不把自己逼入绝境,随意搜寻些风花雪月,靡靡之词,这对于写作根本是缺少敬畏之心,也根本表达不出作品应该所有的那种美感,更别说作品的表达与表现力度。
回读2013年自己所写的诗行,我为那些诗中精采之处引以自豪,惊叹自己诗中的“诗歌情结”,甚至会感觉是出自他人之手;而读到令自己羞惭的诗句,我又无地自容,充满自责。好在诗歌写作近似于僧人的渐进修持,每写一首诗就是一次重新起步。我想这一生,我的诗歌写作永远都是在重新开始之上,写着写着,然后就像老子一样,一言不发骑着青牛远去,永远不回来。
到此,旧历年也即将逝去,我的独白也该打住了。此时,我又想起俄罗斯诗人曼德施塔姆,想起这位诗人的遗孀娜杰日达。当曼德施塔姆被警察秘密逮捕,流放,死亡后,她虽无力改变曼德施塔姆的命运,但是她凭着记忆力保全了他的大部分诗稿。凭着她的教养、良知、文字表达能力与作家的自觉和天赋才情写下四十多万字的回忆录,把曼德施塔姆,把曼德施塔姆的诗,还原于人间。曼德施塔姆是多么幸运啊!
而这个凄寒的夜晚,正如我的《冬天骨头》:一切消逝了。如雾气,如黄昏/如路边枯干的苦艾与毛草/成为了时间与大地遗忘的一部分/不可思议的空缺,多么惊讶/多么深重,多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