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福生要走了,同村里几个人一起去作南溪坝。
福生本来不想去,他对兰莲多少还有点依恋,当然更舍不得凤眼。福生想,我在屋里时兰莲都常打骂凤眼,我要不在家那凤眼还不是她的手下猫?
福生就去跟兴禄说,我还是不去罢。
兴禄有点不高兴,他说,别人想都想不到,你还不愿去?
兴禄说,现在冬种也搞完了,马上是在屋里拢衫袖、抱缸钵炉的时候,一分工都赚不到,去作南溪坝还是双倍工。
福生就说,我是舍不得凤眼,里只兰莲硬是没把他当亲崽看。冬下没事做,我带着凤眼上户讲故事、唱传也能混口饭吃。
兴禄说,你是舍不得兰莲吧?也难怪,你俩还从来没分开过。你走了又不是不来。你来了兰莲还不是你的?别人又抢不走,怕么得?
福生就红了脸,连说,不是,不是。
兴禄说,我要不是看你可怜,我还真不叫你去。你要真的不愿去,我就派别人了。我再跟你说件事,今年冬下可能要搞运动,不能讲鬼故事、骚故事,也不能唱老传,象征东、征西、樊梨花挂帅都唱不得。
福生就低下了头,站了片刻,说,那我去算了。
当夜,福生先是交待兰莲,叫兰莲好好照看凤眼,莫让凤眼冷了、饿了。兰莲满口答应;又叫凤眼听娘的话,多做些家务活,有空时多练练算盘。凤眼也只管点头。
第二日,福生与村里几个人,带着锄头、锹、土箕、竹杠等各式工具,及一些生活用品,坐上了拖拉机,同其它各村的队伍组成“六都大队”,浩浩荡荡向南溪坝进发。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凤眼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学校里。学校离放寒假差不多还有一个月,冬天的严寒却早早地逼临了。凤眼是班上唯一赤膊穿棉袄的学生,偏偏他又坐窗子边,窗外的风通过那个破口子吹进来,直往他的心窝里灌,真是“透心凉”。凤眼只管用双手夹紧胳肢窝,鼻子上的“冰凌子”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便赶紧抬起肘子接住,往横里一拖,同时鼻子一吸,发出响亮的声音。每每这时候,总会引起老师的额外“关注”。老师说,凤眼呀!你那件棉袄可以给家楼师傅做鐾刀片了。家楼师傅是六都有名的剃头匠。
放寒假的第二天,天上竟下起雪来,足足下了四五寸厚,凤眼缩在床上不愿起来。凤眼就在床上想福生。他想,下雪了,爷应该要回来了。爷来了会带些好吃的来吗?那个叫南溪的地方是不是也象六都一样繁华,有包子、馒头、油条,也有兰花片、豆角酥、油绳子,还有装了弹子的皮老鼠。
兰莲从外面风风火火冲进来,对凤眼大骂,人家在外面文操武列,你还在屋里睏得睡泥懒醉!
凤眼说,落雪了,哪有事做?
兰莲说,就是落了雪才有。后山上的樟树全部给雪压断了,全屋场人都在抢樟树丫。赶快起来!抢不到樟树丫,过年就没柴烧了。
凤眼只好乖乖地爬起来,穿着破棉袄,找一双套靴穿上,拿着柴刀就直奔后山去了。
果然,后山上聚满了人,都在抢被雪压断的树枝。后山上多是樟树与栗树,还有少许甜叶子树。只是栗树与甜叶树都掉光了叶子,许多雪花穿过树枝间的缝隙直接下到了地上,虽然树上也有积雪,却似梨花开满枝头,不致于使树枝坠断;樟树却不然,樟树由于枝繁叶茂,厚厚的积雪整个儿盖在树上,许多枝丫自然无法承受,被压断了。
樟树性较脆,有很多是脆生生地硬断下来,与主杆没一点粘连。多数枝丫是坠而不断,虽然裂开了崭新的大口子,不用力拉扯是不会断下来的,有的还需补几柴刀。
凤眼来得晚,多数好弄的树丫早被人弄走了,剩下的都是些难弄的,或太高了,或太粗了。凤眼只好满山乱窜,寻找合适的树丫。
凤眼终于看到一根不大不细的樟树丫,树丫的一头已垂到地下,另一头较高,凤眼一人打一手都够不着。凤眼抓起树丫的一头,使劲地往下拽,可惜凤眼力气太小,树丫发出“哩喇”的声音,却是不断下来。凤眼急了,手拿柴刀,踩着树丫的地上部分往上爬。他想,只要在那个断口补几刀,树丫一定可以扯下来。凤眼爬呀爬,一步两步三步……凤眼的手差不多可以抓住旁边的树枝的时候,树丫突然断了。凤眼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头部直朝一个树桩撞去,凤眼昏了过去……
凤眼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兰莲、贵生、换珍、金宝,还有兴禄都在围在床边。凤眼已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们,我啷个到床上来了?你们啷个都在这里?大伙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都说吓死了。凤眼摸摸自己的头,感觉伤口有一点点肿痛;又用力摇了摇,倒也没什么感觉。凤眼就说,不要紧,我的头不痛也不昏。大伙都松了一口气,说真是望天保护。
兰莲这几日对凤眼好象好了许多,还有兴禄。兴禄往日也常来,近日来得更勤了。兴禄来的时候,常常会带些凤眼爱吃的东西来,比如糖籽、冰糖、油绳子,偶尔也有苹果。如果兴禄带了肉来,那兴禄准会在家里吃饭。吃饭的时候,兴禄会往凤眼碗里夹肉,当然也往兰莲碗里夹。要是兴禄一连几日没来,凤眼竟有点想了。跟兰莲一说,兰莲也不骂他,还会跟他笑,小馋鬼,又想好吃的了?今朝夜里有肉吃。果然,当夜兴禄就来了,还给凤眼带来了一件卫生袄。兰莲将夜饭弄得有点丰盛:炖了一钵米粉肉,炒了一盘干葫芦丝,打了一个鸡蛋汤,还取出了福生吃剩的半瓶烧酒。
凤眼吃了肉,感到十分口干,就喝了大半碗开水,早早地上了床。凤眼在被窝里穿上兴禄带来的那件卫生袄,顿时就觉得浑身烘暖,里哪里是卫生袄?简直就是薛仁贵穿过的火鸡缎!凤眼想。凤眼就暖暖地睏着了。
半夜,凤眼被尿涨醒了。他点着煤油灯,他跑到尿桶边撒尿,回过头朝兰莲的床边看去,发现踏板上多了一双男人的布鞋。他再往床上看,兰莲的身边分明多了一个人。凤眼的第一反应是爷回来了,细看时,发现床尾盖的就是兴禄那件黄色的军大衣。我爷哪有里好的军大衣?凤眼忽然就明白了,却是不敢声张,撒完尿,脱下身上的卫生袄,悄悄地放到了兰莲床前的踏板上。
昨夜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第二日天却又晴了。冬下的日头最是让人感到亲切,各家就纷纷到门口朝阳的地方晒日头。
凤眼与木根几个崽俚在一起挤暖。几人分成了两伙,紧靠着墙壁用力往中间挤,挤的同时,双方都大声喊着号子:嗨——哟——。有人被挤出了队伍,又赶紧跑到后面,再次加入。这一挤,各自都出了汗,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木根叫凤眼从家里拿来小鼓、竹板,要他唱一段《薛丁山征西》。凤眼说,好,我来唱 “樊梨花挂帅”。说着,凤眼将一张兀子倒过来,把小鼓卡在兀子的四脚中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而有节奏的鼓点过后,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竹板声。凤眼先来了段过门:一人一马一条枪,两国不和弄刀枪。三气周瑜芦花荡,四郎遇难在番邦。伍子胥打马昭关过,六郎镇守白虎堂。七星拜斗诸葛亮,八仙过海闹龙王。九犯中原金兀术,十面埋伏汉张良。今天不把别的唱,樊梨花来表一场。
凤眼唱罢过门,又是一阵鼓点,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才开始进入正传:……樊梨花怒生嗔,骂声丁山没良心,好意助你把西征,三休为妻难做人……啷啷啷啷啷啷驾祥云啊,来到梨山拜师尊。梨山老母殿前坐,问声梨花是么原因?……一帮崽俚听得如痴如醉。
趁凤眼歇息的时候,木根接过凤眼手中的小鼓槌,咚咚咚咚,唱了起来:兴禄队长真不可以,派了福生到南溪。兰莲子在屋里好孤单,兴禄正好来作陪。大晴光天来搞鬼,半夜三更还做戏。
凤眼抢过鼓槌朝木根戳去,骂道,唱你娘的*!你唱我爷做么得?木根却不服,回道,全屋场人都在唱,又不是我一个人唱。说着,就向凤眼冲来,二人结在一起,几个崽俚在边上跟着起哄,场面乱作一团。
这时,换珍哭哭啼啼跑来喊凤眼,凤眼呀,你爷来了啊——
凤眼与木根赶紧放开了手。
凤眼问婶婶,我爷呢?
换珍又哭,崽呀,你爷睏在门板上啊!
凤眼就慌了,我爷啷个?我爷啷个?撒起脚就往屋里跑。
福生是被石头砸死的。
南溪坝的建设已接近尾声。主体已经完工,只剩下靠鄱阳湖一面的护坡。护坡用的大石块是在大水面时用船运来的,堆在坝的两头。福生他们的工作就是肩杠手搬,把这些石块砌满坝的斜面。今年冬下比往年冷得多,更何况是在这鄱阳湖边上。鄱阳湖的风无抵挡吹在南溪坝上,民工们没哪里躲处。落雪冻凌的时候,民工们都吵着要回家过年,可工地上的领导不同意,他们说上级部门要民工们加班加点争取提前完成任务,向春节献礼。福生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在干。
那天早上,福生与一个搭裆抬着一块大石头往坝下走。坝上结了一层薄冰,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后面的搭裆脚下一滑,往前仆倒,福生也跟着往前栽下,一头摔在铺了石头的护坡上,抬着的石头又朝福生头上滚去,福生头部顿时血流如注……
一辆拖拉机把福生从南溪坝运到了土桥垅。六都的习俗,在外面死的人是不能再进家门的。贵生与金宝他们就在门口的柳树下搭了一个简易棚子,用两条长凳支起一副门板,把血肉模糊的福生安放在门板上。
兰莲弯着腰帮福生擦洗身上的鲜血,一边擦,一边哭:我的好同伴呀,你啷个走得里个早呀?你千斤重担一下丢,叫我啷个一肩挑啊?我的好同伴呀,你要有阴情啊,保护凤眼好肝肠,风吹大哟,财运广,世世代代福寿长啊!
凤眼跪倒在福生头跟,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却不知该做什么。金宝吩咐贵生拿来一个破面盆、一个缸钵炉,都装了些草木灰,摆在福生头跟。凤眼在金宝的指点下,在面盆里烧了些钱纸,点燃三炷香,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缸钵炉里面,再合掌拜了三拜,退回去,静静地跪立在一旁。
福生的丧事办得很简省。兰莲取出20元积蓄买来一副稀薄的火板子,将福生殓了。也没有摆酒,只给“八仙”弄了一桌饭。 “八仙”吃罢饭,就去花了“丧”,然后杠着“丧”,一路“嗨”着,往山上去了。凤眼手执“引魂旗”,流着泪在前面走着。土桥垅的老老少少站在两旁观看,不少人都跟着流泪。年纪稍大点的人都不停地嘱咐凤眼:凤眼呀,你爷在世上做了一回人,吃了几多苦!你长大了要争气,要好好挣钱,到时候把你爷的坟驳好,竖块大碑牌!也让世人看看。
凤眼就在心里记下了:等有钱了,一定要给爷竖块大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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