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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船水中漂(中篇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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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周溪镇
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13-05-29
— 本帖被 鄱阳湖 执行取消置顶操作(2013-06-07) —

  春天的后半夜,气温骤然凉下来。福生再次把凤眼的手塞进了被子。这次凤眼终于自在了,双手乖乖地在被中放着,发出匀匀的酣声。是要从前,凤眼准会在梦中怒“呃”一声,把身子一扭,脚一蹬,一双手象弹簧一样又从被子里弹出,举在肩上,呈“投降”的姿态。
  福生不喜欢凤眼这样的睡相。凤眼很小的时候,福生就对水香说过,里只仔俚怕是要可怜一辈子。水香就骂他,你讨口含?才几个月大的细伢子你又能看出他将来的命运?福生就说,你看他的睡相,叫做“高抬贵手”,长大了将会特别忠厚、挚诚,与人无争,定会受人欺侮。你我怕是到老都没好日子过了。水香气不过,就骂,破罐煮屎!你早死早赢。抱起凤眼扭头就睏向了床里面。不一会儿,水香浑身开始颤抖,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福生知道妻子发齁的毛病又患了,福生可以想象出水香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福生伸手在水香背上轻拍起来,半天工夫,终于水香从喉咙管里发出了呼呼的喘息声。
  福生就有些懊恼,一切皆有命,我又何必在乎将来。眼下只望水香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凤眼能健健康康、顺顺利利地长大。真是古怪,水香自从生了凤眼,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动不动就会发起齁来。一向自信的福生竟看走了眼,没想到妻子年纪轻轻就患有老哮喘的毛病。俗话说,长颈痨病短颈齁,又苗条又排场的水香怎么看也不象会发齁的人啊?
  “早死早赢”的是水香自己。凤眼才刚满一岁的时候,水香又一次发齁。这次水香终究没有缓过气来,丢下福生父子,就那样径自走了。
  
  福生下意识朝外望一下,窗外开始泛出白亮的光。福生心里一惊,不好,晏了!福生轻轻地爬下床,赶紧穿好衣服,最后又在凤眼的被子上按了按,虚掩上房门,来到对面弟弟的房门口,轻敲下房门,朝里面喊一声:贵生呀,贵生,我动身去板石垅了,等下凤眼醒了叫换珍帮忙照看下。嗯——嗯——呵——,里面传来一阵含混的声音。
  福生走到门外,不禁哑然失笑:哪里是天了光?原来是月光升起来了!福生想回去再睏一会,但又怕睏过了头。心想不如去问问金宝哥,能否早点去板石垅。到板石垅也有十几里路,现在动身,等走到时也正好天光了。
  下弦月自东边缓缓升起,将土桥垅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之中。福生发现村里高低错落的房屋在月光下都挺好看的。矮的是泥屋,日里看起来沧桑的土墙被月光照得发白,苦楝树稀疏的影子象画在墙上;老烽火屋在月光下显得古色古色,高高的屋脊,整齐的青瓦,还有突兀的山墙,那是诗词里才有的景致。福生是读过两年私塾的,他想到一句“画檐初挂弯弯月”,只可惜今夜是下弦月。福生真想去咬月光一口,咬了一口,那月光就弯了。
  村里很寂静,福生在村内走着,一只狗都没有叫。春上真好,狗都酣得熟。福生正想着,突然一阵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的沉寂,那声音极象细伢子撕心烈肺的哭声,一阵紧摧一阵,让福生感到头皮发麻。福生猛地停下脚步,他想到了凤眼。此时叫声却又停了,几只黑影倏然从旁边的夏屋上纵下,在福生面前掠过,瞬间便不见了踪影。猫思春了!福生心里有点莫名的情绪,或因为猫,或因为自己。
  福生站在金宝门口,一边拍门,一边大叫“金宝哥、金宝哥”。半天,金宝才打开了门。你个福生呀,说到看老婆你就睏不着。啷个半夜就起来了?金宝说。
  凤眼把我弄醒了,我看到外面有光,以为是天光了,没想到是月光。福生讪笑着说,哥,现在也不早,可以动身了,到板石垅也有十几里路。金宝说,既然起来了,也罢,我们动身吧。
  金宝在前面走,福生在后面跟。
  金宝哥,兰莲子真象你说的那么好么?福生问。
  金宝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你是我弟,咱世世代代都要在土桥垅过呢,我会害你么?这兰莲要不是我细姨子,我老婆想要个伴,有照应,我还不介绍给你。你说你有么得好?读了两年书也没用,还不是打土末?又没手艺,就只晓得讲故事、唱传。
  福生就在后面讪笑着说,我晓得哥是为我好,我就怕兰莲子给凤眼做后娘会亏待他。
  金宝说,兰莲子在陶家边两三年都没开怀,不想她老公又打了短命。现在有了凤眼她一定喜欢不赢呢,哪会嫌弃他?
  福生说,怕就怕她没受过痛性不晓得疼崽俚。
  金宝说,福生呀,亏你读过两年书,一点也不想事。等她嫁给你了,俩人再生一个女崽俚不就全了堂?天下都圆了!
  福生听了心里是舒服了些,却暗下决心,里次不能看走了眼,不然凤眼的日子就难过了。
  土桥垅过去是张家瑞,然后是枫林山,再过去就出了六都的地盘,是陶家边、西源畈,到板石垅时,太阳正从东边露出了半个脸。
  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牵着一头大水牛走出村口。金宝远远地叫一声:爷哎,去放牛呀!老人说,天哪,你们里个早?!说着赶紧把牛牵转头,就近在一棵苦楝子树上绑了,径自往村里跑去。还听见他喊:兰莲子,起来啊!你姐夫他们来了。
  福生与金宝紧跟在老人的后面,转过两三个屋角,进了一幢五竖三间的房屋。房屋外墙是土砖彻的,不新也不算旧,而里面的古皮却是刚装的,新刷的桐油散发着黄亮亮的光,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福生感觉到这屋里有点奢华,心里开始忐忑起来。东边紧挨古皮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上下首各放一把交椅,也是刷了桐油的。金宝先到上首坐下,他老丈人再搬来一把兀子放在桌边请福生坐下,福生却把兀子移开,远远地坐了。金宝丈人在下首坐下,侧身取下挂在屋竖上的黄烟筒,叫福生抽烟。福生连连摆手回绝。烟筒又传给金宝,金宝接过,从桌上拿了麻棍点着,滋滋地抽起黄烟来。
  金宝丈人又喊,兰莲呀,兰莲——。小半会儿后,终于传来一个女子细细软绵的声音,起来了,起来了。声音竟来自厅堂后的拖铺。
  福生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拖铺的小门半开着,里面有影子晃动,间杂着悉悉嗦嗦的声音。福生自是不敢多看,顺势将目光移往高处。一幅巨大的毛主席像悬挂在厅堂正中,毛主席像两边是一幅对联:听毛主席话,跟**党走。再上面,就是隐壁枋上四个大字:紫微驾临。
  兰莲终于出来了。福生没看到她的脸,只见她披头散发,拖鞋靸板,小跑着往西边房里去了,很快里面传来“吱吱沙沙”的小解声。福生半皱着眉头,不时用眼睛朝里面瞄着。兰莲小解完毕,站到窗前对着镜子开始梳理她的乱发。福生想到他讲过的一个叫“丛毛鬼”的故事。一个有法术的小木匠给他的凿子念了个咒语:丛毛鬼,丛毛鬼,别人来了不要理,姐姐来了亲个嘴。果然,他的姐姐披头散发走出来时,一个丛毛鬼就从门角里跑出来,抱住了她,死劲地亲她的嘴。姐姐就再也不敢披头散发出来了。福生就有一种想给兰莲一个小惩罚的冲动。可惜兰莲暂时还不是她老婆。
  金宝丈人开始有点气恼了,大叫,兰莲,还不来给客人倒茶!
  兰莲说,好了。说话间,兰莲已梳理停当,头发在脑后盘一个大髻,扭动着肥大的腰肢与圆波波的屁股出来了。
  兰莲取出三个瓷杯放在桌上,分别撮了些茶叶,倒了开水,先捧一杯朝福生走来。福生就大胆迎着兰莲看了过去,这兰莲胖是胖了些,面相竟比水香长得还要正当,还是个福相,不象水香的苦瓜脸。福生伸手接过兰莲递来的香茶,眼睛却紧盯着兰莲的胸脯看。福生想,硬是两个砂钵样个!
  兰莲依次给金宝及父亲捧了茶,径往厨房去了。厨房里,兰莲的母亲正在煮面条。
  金宝把福生叫到了门外,与他打起了私话。
  金宝问,你还中意么?
  福生说,人长得还正当,不晓得良心好啵?我就是舍不得凤眼。
  金宝说,你又来了。我早就跟兰莲说过,说你有个一岁多的崽俚。
  福生问,她说会对凤眼好么?
  金宝说,说过,说过。你要是同意,等下吃了点心就可以带兰莲回土桥垅。我丈人说还有些嫁妆陪。
  福生说,那行。
  兰莲与母亲很快就将点心端了上来:一人一蓝边碗面条。面条煮得倒也精致:几根青葱,两个鸡蛋。蛋黄在里面若隐若现,与青葱相互映衬。
  吃面条的当儿,几人就把一切事情谈妥了,福生跟着兰莲叫了爷娘,兰莲的爷娘欢欢喜喜应了。吃罢面条,兰莲家人就开始忙碌起来。老丈人提来两个崭新的尿桶,尿桶还散发着浓浓的桐油香;丈母娘搬来两床大红的新棉被,被面上是鸳鸯戏水的图案。有人推来一辆独轮车,一行人将尿桶、棉被及一些小物件放在车子的一侧,兰莲穿了一身新衣服,坐在车子的另一侧。福生把车辫往脖子上一套,将车子推动了。独轮车就一路“咿咿哑哑”载着兰莲子从板石垅来到了土桥垅。
  福生与贵生、换珍欢天喜地接了兰莲与陪嫁的物件,都坐在桌边喝茶、聊天、吃点心。福生猛然想起了凤眼。就问贵生,凤眼呢?换珍说,刚才还在跟着转呢?福生他们就到处找,终于在与隔壁相邻的屋道里看到坐地下玩土末的凤眼。福生跑过去,牵起凤眼,说,我带你见你的新娘。
  兰莲看到福生牵了凤眼来,弯下腰就要来抱凤眼。凤眼双手不停地向兰莲乱抓,回转身“哇——”的一声扑到了福生怀里。
2条评分积分+360
斗战胜佛 积分 +60 加分专用:支持原创贴子。 2013-06-01
鄱阳湖 积分 +300 涛版这篇小说,我读了两遍,写得真不错! 2013-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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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生门口两棵大柳树的叶子绿了几次,又落了几次。转眼凤眼十岁了,读三年级。三年级的学生开始学写毛笔字、学打算盘了。
  凤眼与几个崽俚有空时都跟着福生练算盘。福生让他们练了几遍“九归”:逢一进一,逢二进二,……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
  凤眼读书成绩不怎么样,打算盘倒是有点天赋,打得最快,还不打错。福生满意地点点头。
  福生要他们算一个题目:深山涧里一只鹿,鹿来鹿去三百六十斤肉,一只麻雀吃四两,十六两的称,几多麻雀吃完里只鹿?        
  队长兴禄又在喇叭筒里喊:所有的男劳力都到五斗坵车水、整田,女劳力都到天井畈割油菜。
  听兴禄喊了三遍,福生就开始叫兰莲,兰莲,你听到了么?到天井畈。兰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福生以为兰莲没听到,再说一句,到天井畈割油菜啊。兰莲说,你到你的五斗坵,我到我的天井畈,又不是同路。福生识趣地自顾低着头上工去了。
  兰莲从房里出来,对几个崽俚说,你们现在回家吧。一个叫木根的崽俚说,我们还要打算盘。兰莲的胖脸沉了下来,说,要打到自己屋里打。说着就把木根的算盘往他怀里塞去。几个人就一窝蜂似地抓着算盘往外跑了,留下凤眼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兰莲就发话了,你也出去吧。凤眼正巴不得兰莲有这句话,把算盘一丢,就追他们去了。
  兴禄手拿着喇叭筒,慢慢地踱到柳树边,左右看了看,很快闪进了兰莲的房里。
  兴禄问兰莲,你猜我今朝给你带了么得?
  兰莲说,冰糖。兴禄摇摇头。
  兰莲又说,苹果。兴禄还是摇摇头。
  兰莲就有点生气了,说,我喜欢的一样都没带。那我去天井畈割油菜了。说着,就要往房门外走。
  兴禄就一把拉住兰莲,说,天井畈那里我早跟会计请了假,工分照记。今天我带了你想最最想吃的。兴禄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交到兰莲手里,说,斫了半斤精肉给你补身子,等下你掺汤吃。兰莲顿时眼睛都放了光,接过精肉放在一边,只管紧搂住兴禄。兰莲说,先把你的家伙掺汤。
  
  凤眼几个崽俚很快就聚到了一起。他们先躲了几次“闪没”,玩腻了时,都坐在木根的泥墙脚下,听凤眼讲鬼故事:
  从前,一个猎人走过一片树林时,见一个女子头上包着花洋巾走过,就问那女子去哪里。连问了几句,女子都不应。猎人就生气了,拉住女子说她好不懂礼貌。女子就问,你不怕我吗?我是一个血养鬼。猎人就说,我也是鬼,我叫“砰通”鬼。那个血养鬼就要与猎人比玩戏法。血养鬼把洋巾取下,披头散发,张开大口朝猎人喷来一口鲜血。猎人却是不慌不忙,从背后取出打野鸡的伞,挡住了那口鲜血。猎人自是安然无羔;然后猎人叫血养鬼张开嘴,把铳口放进血养鬼口里,猎人手一扳,只听“砰通”一声,血养鬼一下飞向了半空,掉下来时却变成了一块尿桶板。猎人捡起尿桶板回家放在灶里烧,烧得血养鬼在灶里大骂:“砰通”鬼好恶啊!猎人关上灶门烧了半天,听里面没动静,就打开灶门查看,忽然从灶里窜出一只青鹤,鸣叫着飞向天空,转眼就不见了。
  凤眼讲故事时能跟着故事的内容随时变换表情,或恐惧,或疑虑,或兴奋,或愤怒,让崽俚们也跟着入迷。
  凤眼站起来,说,我口渴了,要去吃水。木根也站起来大叫,鬼来了,鬼来了! 几个崽俚都一齐喊,鬼来了,呵,呵——,哄叫着作鸟兽散。
  凤眼回到家,先到厨房找水喝。凤眼刚推开厨房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惊呀的叫声,同时还有“哔叭”,摔破碗的声音。凤眼看到兰莲惊慌失措站在那里,瞧着地下破成几瓣的瓷碗,零乱的肉片,以及一滩汤水。
  兰莲抬起头看到是凤眼来了,猛然跳过来,左手拧起凤眼的后颈窝,右手朝他脸上扇了过去,还骂,人不做做鬼!你想吓死啊?害得我一碗里个好的精肉汤打破了。你爷崽上昼吃 人家的卵!
  凤眼双手抱着脸,往地下躲。兰莲顺势用膝盖一顶凤眼的屁股,凤眼就滚到在地。兰莲从脚上脱下鞋子,朝凤眼身上死劲地抽,抽得凤眼翻来滚去,无处钻笼,只顾“哎哟,哎哟”号陶大哭。
  兰莲打累了,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下的东西,一边扫一边大声念叨,很是心痛。凤眼依然在哭喊,还不时发出长长的颤声,哭得兰莲心烦。兰莲双手夹紧凤眼的胳肢窝,把他拖进了房里,说,今朝把你关在房里莫想出去,在里面不准哭,再哭就折柳树丫来抽,打得你身上没一团好肉。
  凤眼坐在房里就真不敢大哭,只管细声细气地哼,偶尔长长地颤一声,让眼泪抖落一地。凤眼哭久了便不再哭,眼睛在房里乱转,忽然看到兰莲的梳妆镜边有一个喇叭筒,那不是兴禄喊工的喇叭筒吗?凤眼拿在手里左看看右瞧瞧,还放在嘴上做了个喊话的样子,但没有发出声。最后,凤眼将喇叭筒藏在了床底下。
  福生收工回来了。他看到凤眼的脸又红又肿,嘴角上还有血迹。就问凤眼是不是挨了娘的打?凤眼瞄了瞄兰莲却不敢说话。倒是兰莲一口承认,是我打了他。你要啷个?我在灶下掺了碗精肉汤,准备你们吃昼饭,正盛到碗里要往桌上端,不想里只短命鬼突然从外面冲进来,吓得我碗都打破了。可惜了半斤精巴巴的肉!
  福生问,你哪里有钱斫肉?
  兰莲说,我哪里有钱斫肉。我今朝早上有点头痛,心想是营养不良,就去大队赊了半斤肉来。咱一家人从过年后,到今也没吃一次肉。
  福生说,那你也不能里样个打凤眼。自己手上没长箩,还怪崽俚子。福生掀开凤眼的衣服查看,里面当真是血渣累累。凤眼又发出了个长长的颤声,浑身也跟着抖。福生说,你看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是看了寒心!没娘的崽,就你打得下手?哎,没受过痛性的人就是不晓得疼细伢子。
  兰莲说:你是怪我没跟你生个一男半女?难道我没把凤眼当崽看?呜呜,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也是你的命不好。我来了十多年,就跟你吃了十多年的苦。一日三餐吃粥、吃羹,嘴都吃尖了,身上的肉也落完了。呜——呜——
  福生说,你不想跟我过就死板石垅去。
  兰莲说,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几次都想赶我走。你免想!当初我来的时候你家有什么?就一床破棉絮。一担尿桶都是我板石垅来的。现在看你的崽大了就可以不要我了?哼,我偏不走。我一根禾杆要系死一头牛。
  兰莲说着,就躺到床上哭去了。
  福生呆呆坐在桌边,一脸的恍惚。他耳边响起了外人传唱的顺口溜:福生讨亲,半夜动身。先不得到手,后不得脱身。
  
  第二日,木根几人又带了算盘到凤眼家。凤眼向他们做了个眼色,从房里取了算盘,背着书包出来。凤眼对福生说,爷,我今朝到木根家打算盘。福生说,好,今朝你们打个乘法题:一山十八洞,一洞十八家,家家十八个,个个纺棉花,一人纺四两,共纺多少花?几个崽俚念了几遍,都说记得了。看着他们走远,福生又补一句,你们千万莫犯祸!凤眼远远地应了。
  几个崽俚走到半路时,凤眼从书包里取了喇叭筒,在他们面前扬了扬,然后说放在嘴上大声喊,喂——今朝木根子捡猪屎,火生子挑粪。几个崽俚便都来抢喇叭筒,一个个放在嘴边喊了一下。
  几个人正玩得起劲,兴禄突然从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从凤眼手中一把夺过喇叭筒,顺手曲起手指敲了他一个响亮的“贼公头”。兴禄说,敢偷我的喇叭筒!凤眼摸着发痛的头,说,我不是偷的。兴禄又拧起凤眼的耳朵,还说没偷!没偷,我的喇叭筒会跑到你手里?看我不告诉兰莲子。凤眼歪着脑袋往一边闪躲,却不敢还嘴。
  凤眼眼睁睁地看着兴禄走远,蹲在地下,颓丧地低下了头。木根问,凤眼,好痛吧?凤眼说,我里两日真倒边,日日挨打。凤眼就脱了衣服给他们看,说,里是昨日我娘打的。几个崽俚就围着凤眼,指点着他一处处伤口,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说得凤眼的眼泪又出来了。
  木根就问凤眼,你恨你娘啵?凤眼说,恨。木根说,我晓得她是你的后娘,我们去骂她。木根手一挥,几个崽俚跟在后面又往凤眼屋里而来。
  兰莲子今天又未上工,一个人坐在门口纳鞋底。口里还哼着小曲:姐在园中摘黄瓜,情哥哥过来抛把沙,打落了好多花。打落了公花不要紧,打落了母花不结瓜,好一个小冤家……
  远远传来崽俚们唱童谣的声音,歌声整齐而琅琅上口。兰莲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便伸出头去望。木根在前面走,五六个崽俚在后面跟,唱完一遍又一遍,渐渐地近了。兰莲终于听出了他们在唱:兰莲嫂,打芒草,芒草割了脚,对我讨付药,讨又讨不到,一乘棺材抬上垴。
  兰莲就问他们,拿我做歌子唱是?我碍了你们骨头痛?木根他们并不理会,走近到兰莲面前再唱:兰莲嫂,打芒草,芒草割了脚,对我讨付药,讨又讨不到,一乘棺材抬上垴。完了,还对着兰莲嬉笑着做鬼脸。
  兰莲放下手里的鞋底,从门角里取出一根柴扒棍,闯了出去。几个崽俚哄地一下散了,跑得似燕子飞。
  凤眼躲在屋角边,笑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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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生要走了,同村里几个人一起去作南溪坝。
  福生本来不想去,他对兰莲多少还有点依恋,当然更舍不得凤眼。福生想,我在屋里时兰莲都常打骂凤眼,我要不在家那凤眼还不是她的手下猫?
  福生就去跟兴禄说,我还是不去罢。
  兴禄有点不高兴,他说,别人想都想不到,你还不愿去?
  兴禄说,现在冬种也搞完了,马上是在屋里拢衫袖、抱缸钵炉的时候,一分工都赚不到,去作南溪坝还是双倍工。
  福生就说,我是舍不得凤眼,里只兰莲硬是没把他当亲崽看。冬下没事做,我带着凤眼上户讲故事、唱传也能混口饭吃。
  兴禄说,你是舍不得兰莲吧?也难怪,你俩还从来没分开过。你走了又不是不来。你来了兰莲还不是你的?别人又抢不走,怕么得?
  福生就红了脸,连说,不是,不是。
  兴禄说,我要不是看你可怜,我还真不叫你去。你要真的不愿去,我就派别人了。我再跟你说件事,今年冬下可能要搞运动,不能讲鬼故事、骚故事,也不能唱老传,象征东、征西、樊梨花挂帅都唱不得。
  福生就低下了头,站了片刻,说,那我去算了。
  当夜,福生先是交待兰莲,叫兰莲好好照看凤眼,莫让凤眼冷了、饿了。兰莲满口答应;又叫凤眼听娘的话,多做些家务活,有空时多练练算盘。凤眼也只管点头。
  第二日,福生与村里几个人,带着锄头、锹、土箕、竹杠等各式工具,及一些生活用品,坐上了拖拉机,同其它各村的队伍组成“六都大队”,浩浩荡荡向南溪坝进发。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凤眼更多的时候是呆在学校里。学校离放寒假差不多还有一个月,冬天的严寒却早早地逼临了。凤眼是班上唯一赤膊穿棉袄的学生,偏偏他又坐窗子边,窗外的风通过那个破口子吹进来,直往他的心窝里灌,真是“透心凉”。凤眼只管用双手夹紧胳肢窝,鼻子上的“冰凌子”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便赶紧抬起肘子接住,往横里一拖,同时鼻子一吸,发出响亮的声音。每每这时候,总会引起老师的额外“关注”。老师说,凤眼呀!你那件棉袄可以给家楼师傅做鐾刀片了。家楼师傅是六都有名的剃头匠。
  放寒假的第二天,天上竟下起雪来,足足下了四五寸厚,凤眼缩在床上不愿起来。凤眼就在床上想福生。他想,下雪了,爷应该要回来了。爷来了会带些好吃的来吗?那个叫南溪的地方是不是也象六都一样繁华,有包子、馒头、油条,也有兰花片、豆角酥、油绳子,还有装了弹子的皮老鼠。
  兰莲从外面风风火火冲进来,对凤眼大骂,人家在外面文操武列,你还在屋里睏得睡泥懒醉!
  凤眼说,落雪了,哪有事做?
  兰莲说,就是落了雪才有。后山上的樟树全部给雪压断了,全屋场人都在抢樟树丫。赶快起来!抢不到樟树丫,过年就没柴烧了。
  凤眼只好乖乖地爬起来,穿着破棉袄,找一双套靴穿上,拿着柴刀就直奔后山去了。
  果然,后山上聚满了人,都在抢被雪压断的树枝。后山上多是樟树与栗树,还有少许甜叶子树。只是栗树与甜叶树都掉光了叶子,许多雪花穿过树枝间的缝隙直接下到了地上,虽然树上也有积雪,却似梨花开满枝头,不致于使树枝坠断;樟树却不然,樟树由于枝繁叶茂,厚厚的积雪整个儿盖在树上,许多枝丫自然无法承受,被压断了。         
  樟树性较脆,有很多是脆生生地硬断下来,与主杆没一点粘连。多数枝丫是坠而不断,虽然裂开了崭新的大口子,不用力拉扯是不会断下来的,有的还需补几柴刀。
  凤眼来得晚,多数好弄的树丫早被人弄走了,剩下的都是些难弄的,或太高了,或太粗了。凤眼只好满山乱窜,寻找合适的树丫。
  凤眼终于看到一根不大不细的樟树丫,树丫的一头已垂到地下,另一头较高,凤眼一人打一手都够不着。凤眼抓起树丫的一头,使劲地往下拽,可惜凤眼力气太小,树丫发出“哩喇”的声音,却是不断下来。凤眼急了,手拿柴刀,踩着树丫的地上部分往上爬。他想,只要在那个断口补几刀,树丫一定可以扯下来。凤眼爬呀爬,一步两步三步……凤眼的手差不多可以抓住旁边的树枝的时候,树丫突然断了。凤眼重重地摔在雪地上,头部直朝一个树桩撞去,凤眼昏了过去……
  凤眼醒来的时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兰莲、贵生、换珍、金宝,还有兴禄都在围在床边。凤眼已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们,我啷个到床上来了?你们啷个都在这里?大伙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都说吓死了。凤眼摸摸自己的头,感觉伤口有一点点肿痛;又用力摇了摇,倒也没什么感觉。凤眼就说,不要紧,我的头不痛也不昏。大伙都松了一口气,说真是望天保护。
  兰莲这几日对凤眼好象好了许多,还有兴禄。兴禄往日也常来,近日来得更勤了。兴禄来的时候,常常会带些凤眼爱吃的东西来,比如糖籽、冰糖、油绳子,偶尔也有苹果。如果兴禄带了肉来,那兴禄准会在家里吃饭。吃饭的时候,兴禄会往凤眼碗里夹肉,当然也往兰莲碗里夹。要是兴禄一连几日没来,凤眼竟有点想了。跟兰莲一说,兰莲也不骂他,还会跟他笑,小馋鬼,又想好吃的了?今朝夜里有肉吃。果然,当夜兴禄就来了,还给凤眼带来了一件卫生袄。兰莲将夜饭弄得有点丰盛:炖了一钵米粉肉,炒了一盘干葫芦丝,打了一个鸡蛋汤,还取出了福生吃剩的半瓶烧酒。
  凤眼吃了肉,感到十分口干,就喝了大半碗开水,早早地上了床。凤眼在被窝里穿上兴禄带来的那件卫生袄,顿时就觉得浑身烘暖,里哪里是卫生袄?简直就是薛仁贵穿过的火鸡缎!凤眼想。凤眼就暖暖地睏着了。
  半夜,凤眼被尿涨醒了。他点着煤油灯,他跑到尿桶边撒尿,回过头朝兰莲的床边看去,发现踏板上多了一双男人的布鞋。他再往床上看,兰莲的身边分明多了一个人。凤眼的第一反应是爷回来了,细看时,发现床尾盖的就是兴禄那件黄色的军大衣。我爷哪有里好的军大衣?凤眼忽然就明白了,却是不敢声张,撒完尿,脱下身上的卫生袄,悄悄地放到了兰莲床前的踏板上。
  
  昨夜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第二日天却又晴了。冬下的日头最是让人感到亲切,各家就纷纷到门口朝阳的地方晒日头。
  凤眼与木根几个崽俚在一起挤暖。几人分成了两伙,紧靠着墙壁用力往中间挤,挤的同时,双方都大声喊着号子:嗨——哟——。有人被挤出了队伍,又赶紧跑到后面,再次加入。这一挤,各自都出了汗,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木根叫凤眼从家里拿来小鼓、竹板,要他唱一段《薛丁山征西》。凤眼说,好,我来唱 “樊梨花挂帅”。说着,凤眼将一张兀子倒过来,把小鼓卡在兀子的四脚中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阵急促而有节奏的鼓点过后,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竹板声。凤眼先来了段过门:一人一马一条枪,两国不和弄刀枪。三气周瑜芦花荡,四郎遇难在番邦。伍子胥打马昭关过,六郎镇守白虎堂。七星拜斗诸葛亮,八仙过海闹龙王。九犯中原金兀术,十面埋伏汉张良。今天不把别的唱,樊梨花来表一场。
  凤眼唱罢过门,又是一阵鼓点,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才开始进入正传:……樊梨花怒生嗔,骂声丁山没良心,好意助你把西征,三休为妻难做人……啷啷啷啷啷啷驾祥云啊,来到梨山拜师尊。梨山老母殿前坐,问声梨花是么原因?……一帮崽俚听得如痴如醉。
  趁凤眼歇息的时候,木根接过凤眼手中的小鼓槌,咚咚咚咚,唱了起来:兴禄队长真不可以,派了福生到南溪。兰莲子在屋里好孤单,兴禄正好来作陪。大晴光天来搞鬼,半夜三更还做戏。
  凤眼抢过鼓槌朝木根戳去,骂道,唱你娘的*!你唱我爷做么得?木根却不服,回道,全屋场人都在唱,又不是我一个人唱。说着,就向凤眼冲来,二人结在一起,几个崽俚在边上跟着起哄,场面乱作一团。
  这时,换珍哭哭啼啼跑来喊凤眼,凤眼呀,你爷来了啊——
  凤眼与木根赶紧放开了手。
  凤眼问婶婶,我爷呢?
  换珍又哭,崽呀,你爷睏在门板上啊!
  凤眼就慌了,我爷啷个?我爷啷个?撒起脚就往屋里跑。
  
  福生是被石头砸死的。
  南溪坝的建设已接近尾声。主体已经完工,只剩下靠鄱阳湖一面的护坡。护坡用的大石块是在大水面时用船运来的,堆在坝的两头。福生他们的工作就是肩杠手搬,把这些石块砌满坝的斜面。今年冬下比往年冷得多,更何况是在这鄱阳湖边上。鄱阳湖的风无抵挡吹在南溪坝上,民工们没哪里躲处。落雪冻凌的时候,民工们都吵着要回家过年,可工地上的领导不同意,他们说上级部门要民工们加班加点争取提前完成任务,向春节献礼。福生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在干。
  那天早上,福生与一个搭裆抬着一块大石头往坝下走。坝上结了一层薄冰,二人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后面的搭裆脚下一滑,往前仆倒,福生也跟着往前栽下,一头摔在铺了石头的护坡上,抬着的石头又朝福生头上滚去,福生头部顿时血流如注……
  一辆拖拉机把福生从南溪坝运到了土桥垅。六都的习俗,在外面死的人是不能再进家门的。贵生与金宝他们就在门口的柳树下搭了一个简易棚子,用两条长凳支起一副门板,把血肉模糊的福生安放在门板上。
  兰莲弯着腰帮福生擦洗身上的鲜血,一边擦,一边哭:我的好同伴呀,你啷个走得里个早呀?你千斤重担一下丢,叫我啷个一肩挑啊?我的好同伴呀,你要有阴情啊,保护凤眼好肝肠,风吹大哟,财运广,世世代代福寿长啊!
  凤眼跪倒在福生头跟,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却不知该做什么。金宝吩咐贵生拿来一个破面盆、一个缸钵炉,都装了些草木灰,摆在福生头跟。凤眼在金宝的指点下,在面盆里烧了些钱纸,点燃三炷香,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缸钵炉里面,再合掌拜了三拜,退回去,静静地跪立在一旁。
     福生的丧事办得很简省。兰莲取出20元积蓄买来一副稀薄的火板子,将福生殓了。也没有摆酒,只给“八仙”弄了一桌饭。 “八仙”吃罢饭,就去花了“丧”,然后杠着“丧”,一路“嗨”着,往山上去了。凤眼手执“引魂旗”,流着泪在前面走着。土桥垅的老老少少站在两旁观看,不少人都跟着流泪。年纪稍大点的人都不停地嘱咐凤眼:凤眼呀,你爷在世上做了一回人,吃了几多苦!你长大了要争气,要好好挣钱,到时候把你爷的坟驳好,竖块大碑牌!也让世人看看。
     凤眼就在心里记下了:等有钱了,一定要给爷竖块大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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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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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大年三十夜。
  兰莲早早地做好了一锅海带熬肉,炒了两三个小菜,盛好了放在桌上,并摆好了两付碗筷。待别人家都开始放了爆竹,兰莲就招呼凤眼,咱们也玩年。兰莲就在上首坐了。
  凤眼不想坐桌子,也没有坐桌子的习惯,他从锅里打了一碗海带汤,远远地坐在一张小椅上慢慢吃。兰莲就叫凤眼到桌上坐,说,今朝过年,咱娘儿好好讲讲话。凤眼就在兰莲的对面坐了。这是凤眼第一次与兰莲面对面坐在桌上吃年夜饭。
  往年都是福生与兰莲坐上首,然后,凤眼紧靠福生的边上坐。爷儿相互说些祝福的话。爆竹是必放的。凤眼还小的时候是福生放,然后,到凤眼八九岁的时候,福生就让凤眼放了。今年兰莲没买爆竹,凤眼也没心思放,只能听人家的爆竹声过年了。凤眼想起爷讲过的六都一个名人的故事,那个六都名人有一副名联:噫,谁家放爆竹;哦,我也过年。凤眼想,我能跟人家比吗?
  兰莲往凤眼碗里夹了一块骨头,说,凤眼又大一岁了。
  凤眼往兰莲碗里夹了一块精肉,说,娘,你也吃。
  兰莲就感动得流泪了,兰莲说,里是你第一次叫我娘,你真的长大了。
  凤眼说,过了年我不读书了,让我学手艺吧?我要去挣钱。
  兰莲就有点愕然。兰莲本来就是想与凤眼商量他学手艺的事。兰莲很清楚这个家已不象个家了。她根本没能力再送凤眼读书,而凤眼也从来没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娘。只是她没想到凤眼已经有了这个想法。兰莲心想,既然凤眼自己都说了,那我也没必要再遮掩了。
  兰莲说,你也晓得我没用,帮不了你。跟着我在家里受苦,你还不如逃自己的生路。你跟你金宝姨爷学艌匠吧?
  凤眼说,我早就想去学手艺了。姨爷做手艺挣了好多钱,我也要学手艺挣钱。
  吃罢年夜饭,凤眼就去跟金宝说,金宝满口答应了。金宝说,你是我外甥,我不带你么人带你?
  
  从六都出鄱阳湖,向东南约百余里水路,再往东几里远,有条河叫饶河。这饶河上接乐安河与昌江,一路奔流五六百余里,进入鄱阳湖之前先甩了一个大湾,大湾环绕处有一个村庄,名叫龙口村。这龙口村全村千余口人,二百多条渔船,世代以捕鱼为业。时下,春节刚过,湖水还未涨起来,家家户户都准备修船补网,以待春汛来临,出湖捕捞。
  这日,龙口村的西边坝外一艘罗荡船放下白色的风蓬,慢慢地靠了码头,从船上伸出一块长长的跳板,凤眼跟在金宝后面,一头被子一头箱,一行十余人晃晃悠悠的下了船。远远地就听到坝头上有人喊:六都的艌匠师傅来了!
  修船的工地就在湖边。沿着湖岸两里远都摆满了大大小小款式却一模一样的渔船。在水里的也是去了雨篷去了桨橹的露卵船,岸上的船更是或侧、或仆、或仰,都摆好架式等着艌匠师傅来修。
  早有渔家李昌发做好了准备,接过金宝一行,安顿好他们的食宿,搭好了修船的帆布棚子。
  第二日就开工了。
  凤眼初来乍到,一切还摸不着头脑,暂时的工作是打杂。无非是帮师傅们磨钩镰、刨子、斧、凿,或者扯钻、钉钉、锉锯,有空时再帮金宝洗衣服,甚至还要帮东家打油石灰,或者刮船。凤眼必须跟金宝两年以后才能开始拿艌凿,木工更不用说,需三年以后。“徒弟徒弟,三年奴隶”,说的就是手艺人学徒时的艰辛。
  凤眼跟金宝学徒倒也一点不觉得委屈。凤眼既可以叫他姨爷,又可以叫他伯父,当属至亲的人。何况,金宝又是六都艌匠帮里有名的大佬师傅,无论是艌工还是木工,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业务繁忙,徒子徒孙众多。凤眼只想三年早点过去,开始拿八扣工,然后是九扣,最后工做工得,慢慢地就能积好多好多钱了,凤眼开始有个美好的憧憬。
  金宝一般很少自己动手做事,除了打新船,需要他主墨划样,其余他都是时而到外面联系业务,时而在龙口管管事务,如此来来去去的。期间,金宝回过两次六都,第二次的时候,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家里开始分田到户了,问凤眼要不要回去看下,凤眼说,有我娘在屋里就可以了。
  凤眼帮师傅们磨好钩镰、刨子、斧、凿之类,见没什么事可做,就偷偷地拿起金宝的艌凿、艌斧,在一块废料上练起了艌工。他学着师傅们的样子,打一斧头摇一凿,可他怎么也用不上劲,打凿子打不准,打 手还有力,左手上被打得红肿,差一点就破皮流血。可凤眼还得练,他做杂工做得有点烦了,心想要是会做艌工自然就不用做这做那了。
  凤眼正练着,身后传来金宝的怒喝声:走都没走稳,又开始学跑。手打断了真好!没事做吧?死去帮东家打油石灰。凤眼就乖乖地走了。
  东家李昌发带着女儿金梅正在碓屋里舂油石灰。李昌发先往碓臼里倒了些桐油,然后把石灰放了进去,用竹棍搅动了一会,就跑到碓后面去舂。李昌发把碓咀高高踩起,金梅迅速用竹棍子把石灰往碓臼中间拨,李昌发放脚让碓咀重重落下,复踩起,金梅又拨,如此循环往复。半个小时过去,李昌发已经累得不行。金梅心疼爷,就说,爷,你来拨碓,我去舂会儿。李昌发说,女呀,你太小了!金梅就不服,说,让我试试。金梅就占了爷的位子,用尽吃奶的力气,脸涨得通红,那碓咀却是纹丝不动。李昌发说,哈哈,还是我来吧,再过两年你还不见得踩得动这么重的碓。
  凤眼来的时候,爷女俩正坐在一旁休息,金梅不时替爷在额头擦着汗。凤眼说,老师傅,我姨爷叫我来帮你打油石灰。李昌发说,你姨爷真是好人!就是难为你小师傅了。凤眼说,你叫我凤眼。
  有了凤眼的帮忙,李昌发感觉轻松多了,舂油石灰的速度也快起来。不一会儿,油石灰就舂得糍软,颜色也变青了。李昌发把舂好的油石灰从碓臼里出掏出,在碓沿上摔打成四四方方的一块。
  李昌发一边摆弄手里的油石灰,一边发出感叹:哎——还是长鸡巴的有用!
  金梅就生气了,哼,我没长鸡巴还不是照样跟你上船打鱼?
  李昌发就笑,哈哈,我就猜到我的女儿会生气。其实,我晓得我女儿虽然长的是扁巴子,早晚比人家长鸡巴的有用。
  金梅说,爷好坏,就晓得笑话我。装着生气的样子,从爷手里抢过那块油石灰,径往修船的工地来了。
  凤眼又没什么事做了,就跟在师傅们的后面认真地看他们艌船。他们的斧凿配合得天衣无缝,动作连贯,富有节奏,很让凤眼羡慕。大伙见凤眼跟在后面,就提议他唱个传,让大家开开心,有人就点了 “陆英姐”。
  凤眼推辞说不会唱,但终于拗不过许多人的怂恿,就摆开了场子,咚咚咚咚,开唱了: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别的闲言都不说,听讲湖南姓张人。张家有个陆英姐,年方二八十六春,上穿绸缎大红袄,下穿八服紫罗裙,红绫袜子锦丝带,三寸金莲脚下蹬。涂上姻脂搽水粉,八字眉毛二边分。绣金扇子遮上脸,挑花帕儿挡灰尘。行路好比风摆柳,说话不露白牙根,天姿国色好漂亮,果然生得爱杀人。少年公子起花心,向前几步把话问,一问大姐哪里去,二问大姐哪里人,三问大姐何年纪,四问大姐何时辰?……
  凤眼唱得正上劲,猛然有人喊,陆英姐来了!凤眼扭转头去看,见金梅从棚子外伸着脑袋出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朝这边张望着,两根小辫子在面前晃动。金梅与凤眼四目相对,金梅的脸唰得一下红了,伸手拢了辫子,飞快地缩了头,不见了人影。
  
  鄱阳湖的雨季很快就来临了。
  白天还是阳光明媚,仿如夏天,金梅都开始穿花裙子了。至傍晚时分,乌云就慢慢地聚拢来,越积越厚,猛然一道闪电把乌云从中间撕开,随后就是一声焦雷,雨点跟着哗拉拉地下来了。这雨一下就是三四天。工地周围的湖草变得滋润了,长得越发青绿、浓密,向远处连绵。湖水跟着暴涨起来,不远处,早上还在风中摇曳的湖草,至中午就到湖当中去了。鲤鱼也开始“跌籽”,大白天的都会从草中“泼喇”跃起,然后“卟通”摔向湖面。龙口村的渔民们就激动起来:要开湖了!
     李昌发家里摆了两桌酒,给六都的艌匠师傅饯行。金宝与另一位师傅坐了东边上席,李昌发与另一位同村好友下首作陪。满桌都是鱼:鲶鱼煮豆腐,泡椒雄鱼头,鸡蛋焖鱼籽,红烧鲤鱼,清蒸鳊鱼,银鱼糊豆粉……李昌发说,没什么好菜,都是鄱阳湖的鱼。金宝说,鄱阳湖的鱼好,我就最喜欢吃鱼。
  凤眼与金梅胡乱填饱肚子,就牵着手出去玩了。
  李昌发看着二人跑出门,摇了摇头,说,真是细伢子。金宝说,哈哈,还是玩尿泥巴的时候。
  李昌发举起酒杯,叫金宝干一杯。他说,干了这杯酒,我要与你说个事。金宝说,你先说,我再喝。李昌发说,你喝了,我才好说。金宝就仰起脖子干了。
  李昌发又给添上酒,说,听说凤眼没爷没娘,而我也只金梅一个女儿,我有意让凤眼做我继子,待成人后与金梅结为夫妻,也好了我一桩心愿。
  金宝说,不瞒李师傅说,我这外甥是我姨夫独子,家境虽然贫寒,但也指望他日后能为我姨夫打开门。再说,此事我也不能作主,他家里还有后娘,还有叔叔、婶婶。若李师傅真有意,容我与他们商量,来年再回复,如何?
  李昌发说,既如此,小弟在此先谢过了。
  金梅新修的渔船油光发亮,静静地停靠在湖边。凤眼与金梅并排在船头上坐着,看着远处。
  金梅说,你唱的《陆英姐》真好听。
  凤眼说,大人们都说《 陆英姐》是骚歌子。
  金梅说,骚歌子你也好意思唱?
  凤眼说,从小我爷教的。
  金梅说,你帮我抄下来,我在船上没事时也可以唱。
  凤眼从怀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旧本子,说,给你,都是我爷抄的老歌子。
  金梅说,那你自己呢?
  凤眼说,我全都唱熟了。
  金梅说,你记性真好。你走了什么时候再来?
  凤眼说,你要修船我就来了。
  
  一艘自饶州前往省城南昌的班船在龙口码头靠岸了,凤眼跟金宝一行,挑箱担被上了船。他们在南昌下船后,将再转车前往赣江中游的一座小城市——丰城,金宝在丰城接了几艘大货船做。
  呜——班船长长地鸣一声汽笛,又缓缓驶离了码头。
  凤眼通过船窗看到金梅一边向他招手,一边流下了眼泪,凤眼就莫名地有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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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13-05-29

  兰莲死了,死在土桥垅的三角塘里,是贵生与换珍夫妻二人将她捞起来的,全身赤裸,伤痕累累。
  自福生死后,兴禄与兰莲的关系几乎公开了,只是兴禄的老婆英秀还被蒙在鼓里。当年,兰莲分到了两个人的田地,田地加起来也不到一亩。兰莲只留了一点点地种菜,其余的都让兴禄种了。兰莲就让兴禄养着,整天不用做事,长得比从前更加白胖粉嫩。兴禄越发对英秀提不起半点兴趣。在兰莲面前,兴禄管英秀叫干肌婆、豆荚婆。
  凤眼自跟金宝去做艌匠,十多年了也没回家过过一次年。兰莲就问金宝,金宝说,凤眼说没挣到钱就不回来。兰莲就骂,天呀,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里只讨债的怕是不想看到我。兰莲就开始有点着虑了:我也是四十几的人,说老就老了,哪天我不能动了,恐怕连个端茶送水的人也没有。
  兰莲就日日逼兴禄娶她。
  兴禄说,我还有个英秀呢!
  兰莲说,你把她离了。
  兴禄说,我都做爷爷了,还离婚,不怕丑?
  兰莲说,我不管,你不娶我,我就日日挭。
  兰莲挭多了,兴禄就烦了。兴禄一烦,就与英秀说了。兴禄想,不说还真不得脱身了。兴禄说是兰莲先勾引他的。
  英秀就带着娘家兄弟五六个,还有两个儿子,闯进兰莲屋里。兰莲起初还争辩,说是兴禄先强逼她的。后来十几个拳头雨点般地向她身上捶来,兰莲哪里见过此等阵势,一下就懞了,不再言语,任由一帮人打骂。很快,兰莲就被打得蜷缩在地。英秀却不解恨,将兰莲的衣服全部撕开,兰莲露卵巴撒在地下滚;英秀又脱下鞋板朝她的下身猛扇。可怜,兰莲一身白肉变得血污郎当。
  一屋的嘈杂声早惊动了团团近近的邻居,一齐来看热闹,于是说云的说雾的都有。有的说,兰莲子太不该,打得好。有的说,差不多就可以,莫太侮辱了人家。贵生夫妻闻讯急忙从畈里赶来,舍命拦阻,却也奈何不了对方的人多势众。
  英秀一帮人打得自收工。
  吃夜饭的时候,贵生夫妻发现兰莲不见了,当时心里就灵了。他们赶紧拿根竹蒿子在东塘、长塘、三角塘到处捞,最后在三角塘里捞到了兰莲,却是早已断了气。
  一封电报打到了丰城,凤眼与金宝一道火速回了家。
  从板石垅来了上百号人,他们扛着兰莲的尸体堵住了英秀家的大门。英秀与兴禄早已躲得不见人影,只委托村里的几个大佬官出面应付。最后还是六都乡政府出来调解:兰莲属于自杀,当负主要责任;而英秀对兰莲的侮辱行为是兰莲自杀的直接诱因,当负次要责任,最后英秀出了2000元棺材钱。兰莲的尸体被拖回。
  因为兰莲是在外面断气的,按六都的习俗也不应当摆在屋里,贵生与金宝的意思是照旧在门口的柳树下搭个棚子,安放兰莲的遗体。可板石垅人不同意。板石垅人说,兰莲好歹也在土桥垅过了近三十年,生是土桥垅的人,死是土桥垅的鬼。兰莲的遗体如果进不了屋,我们做后根的就让兰莲的遗体在外面烂了臭了,看丢的是谁人的脸!
  最后,贵生与金宝都把眼睛投向了凤眼,贵生说,凤眼,你现在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你说一句话。凤眼说,抬进去吧,反正我也不想在里只屋里过了。
  棚子还是搭了,里面吊了一盏一百瓦的电灯泡,摆了几张桌子,用于村里坐夜守灵的人打牌、聊天。兰莲的遗体摆放在厅堂的一侧。贵生与金宝跑前跑后忙碌,换珍在处理厨前灶下的诸多事谊,只有凤眼没有任何表情,静静守候在兰莲的旁边,偶尔上上香,烧烧纸。
  依照板石垅的意思,兰莲的丧事比一般人隆重得多。
  先是“征孤”。“征孤”是六都人的说法,实际就是招魂。在外面死了的人,灵魂找不到归途,享受不了香烟的祭祀、食物的供奉,若不请道士招魂,将永远在外漂泊,无法转世投生,终成孤魂野鬼。
  凤眼从柴棚咀请来了江道士。当夜,江道士摆好法坛,身披道袍,手执宝剑,开始作法。江道士一边念经诵法,一边挥舞着宝剑,陡然间,厅堂之内是阴风习习,油灯摇曳;屋外更是青鹤哀鸣,鬼哭神泣。
  另一日,先是到池塘买水,给兰莲沐浴更衣,然后是封殓,吃封殓饭;到夜里又是江道士关灯,为亡人超度,依旧是一夜凄凄惨惨戚戚。到第三日,才是拜奠、出殡。这日,连酒席都摆了二十多桌,锣鼓喇叭一道,吹吹打打,闹热风光。板石垅人心满意足地回了。
  兰莲在家里摆了五天终于入土为安。而这五天,凤眼几乎没有合过眼,垮了一身肉。而这一弄,凤眼一点微薄的积蓄也用光了,还欠下三千多元的债务。
  凤眼问金宝几时回丰城。金宝说,艌匠做天了光。凤眼不解,问金宝,啷个?金宝说,丰城都打铁船了,一千多吨的铁船,装沙的,要的是电焊工,要艌匠做么得?凤眼再问,那姨爷呢?金宝说,我专门搞设计、划样。凤眼说,那我去学电焊吧。金宝就笑了,哈哈,你凤眼唱传、讲故事精得要死,学手艺却总学不来,艌匠也是半瓶醋,还能学会走电焊?
  凤眼就悻悻地走了。
  金宝偷偷地回了丰城,带走了他两个弟弟、一个侄子,还有几个亲戚。听说他们都是去走电焊,开始是学徒,一百块钱一日,三个月后就是大工,一日一百八。凤眼开始恨起金宝来:我白白帮他挣了十几年钱,没想到他突然翻了脸就不要我了,还不是因为我是外人么?
  凤眼不想再在土桥垅呆了,他对土桥垅已没有了任何牵挂,甚至有点怨恨,因为他发现土桥人看他都是一付鄙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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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13-05-29

  六都到南昌的班车在凤眼面前停下。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老泥屋,看了一眼土桥垅。土桥垅已有些变化,马路边多了几幢两层楼;而他的老泥屋显然有些破败了,大门两边的古皮已经倾斜变形,杉木板上的年轮剥离成深深浅浅的黑色竖线,尽显沧桑。
  凤眼转身上车,坐下,把头埋进了前座的椅背。
  车到南昌时已到傍晚,凤眼背着包袱,漫无目标地走在南昌的大街上。街灯次递亮起来,不时有霓虹闪烁,凤眼的眼睛逐渐迷离。街道没有尽头,他想不到走到哪里放下他的包袱。
  前面有一个白色的围院,围院的入口是一个高高宽宽的竹制的栅栏门,大门口不时有光着膀子,戴着安全帽的人进进出出。凤眼忽然就看到了希望:这是一个建筑工地,或许我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凤眼就走过去了。大门口没人搭理,他就径往里走,看到一排工棚,工棚一间一间的,都亮着灯,凤眼随便走进了一间。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女人蹲在门口搓洗着衣服,她穿一套粉红色睡衣,刚洗过澡的样子;男的躺在床上,双手托举着一个大约不到一岁的细伢子玩,细伢子在不断的抛举中“咯咯咯”笑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崽俚坐在一边很专注地看着电视,一台落地电扇在一旁缓缓地摇摆着。凤眼说想找事做,女人就把下巴翘向里面的男人,说,问问他。男人把细伢子抱在手里站了起来,然后盯着凤眼看,你是——。凤眼也盯着男人。二人相互盯了几秒钟,几乎同时叫了出来:“凤眼”、“木根”。
  木根先是与凤眼相拥,然后就叫女人倒茶,说,我兄弟来了。二人就坐下来聊天,谈各自别后的情形。木根说他生了一男一女,现在在南昌做架子工,为工地搭脚手架,是个小包工头。凤眼说他还是单身一人,艌匠现在没事做了,还不晓得到哪里安身。木根说,我正好要请人扎架,你就此落下好了。于是,木根夫妻张罗着凤眼吃罢夜饭,就安排凤眼到另一个间工棚住下了,那里已经住了七八个架子工。
  第二日,凤眼就跟着木根上工了。凤眼的工作是把长毛竹或人家锯好的短料从不远的毛竹堆上扛到工作场所,然后按需要摆放在对应的位置,以方便他人使用。比如立柱要选稍直的竹子,搁棱则不论;架拴是承搁棱的,较为粗大,顶撑是顶架拴的,起支撑作用, 标准为1.8米的高度,二者不能混淆了。凤眼很少做过重活,扛毛竹有点吃累,会偶尔躲一边歇息下;有的架拴与顶撑样子差不多,凤眼也常常弄错了,一日下来,挨了木根不少骂。做了半个月,凤眼还是生疏得很。木根就让凤眼上架,换另一人下来配料。凤眼试着上了五六层楼高的脚手架,当他往下面看时,头都晕了,只好颤颤巍巍地下来了。
  木根说,凤眼,你还是另谋出路吧,架子工这碗饭你吃不了。小时候,你几聪明啊,想不到现在变木了!
  凤眼就发现自己真的是变木了。前些年跟金宝做艌匠时,金宝就时常骂他“木卵薯”,他还不服,现在终于认了。
  凤眼背起包袱又来到了南昌的大街上。他一次次找到工作,又一次次重新失业,身上的钱也一天天花光。终于有一天,他取出了包袱中的小鼓与竹板,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摆开了场子,咚咚咚咚,唱起来:一字写来一条龙,三国英雄赵子龙,百万军中救阿斗,万人面前逞英雄。二字写来隔条河,杨家有个杨令婆,令婆生子有八个,个个朝中穿绫罗……
  周围很快就聚拢了看热闹的人,凤眼一唱完,人们纷纷向他投钱币,一元的、二元的、五元的,在凤眼面前摆了一地。
  凤眼从此开始了他唱传的流浪生涯,他时常出没于汽车站、火车站,以及各个休闲广场,晚上,则在立交桥下,或者地下通道过夜。
  南昌的四季总是那么分明。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已经来临。连续的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渐渐凉起来了。凤眼隐隐有了一种担忧。
  这日,凤眼来到轮船码头,准备摆场子唱传,忽然听到码头的广播里传来播音员动听的声音:各位旅客同志们,南昌到饶州的轮船马上就要开了,有到滁槎、康山、龙口、饶州等地的旅客,请抓紧时间验票上船。凤眼听到“龙口”两个字,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赶紧买了张船票,登上了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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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
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13-05-29

  轮船离开南昌码头,在赣江下游的东河一路顺流而下,过了康山,渐渐地进入了鄱阳湖。
  深秋的鄱阳湖湖水已经退去,收缩成窄窄的河道。河道的东边开满了白色的荻花,荻花在风中飘舞,成轻盈的白云,绵延至远方河道的拐角处;荻草已被秋霜染得绯红,如霞似火,于是,河道的右侧俨然成了一抹璀灿壮观的“火烧云”。西边是一望无际的湖床,湖床上一缕缕烟雾从浅水中缓缓升腾、缭绕,仿如天堂。青草一簇簇、一片片从浅水中钻出,“天堂”就多了几许亮色。一群天鹅鸣叫着,从船后飞来,它们伸着长长的脖子,扬起雪白的翅膀,在湖床上空划一道美丽的弧线,慢慢地降落在一片水草丰茂的水滩。
  轮船上的旅客都激动起来,聚 集在船头或者窗子边,对着天鹅的方向发出各种赞叹。
  凤眼的坐位也靠窗子,凤眼也看到了美丽的天鹅,但旅客们激动的情绪一点也没感染到他,他只把眼睛投向远处,静静的,没有任何表情。
  船到河道的拐角了,向右转弯,开始逆流而上,凤眼知道轮船进入饶河的河道了。凤眼的从坐位上站起来,背着包,开始走向船头。远远的,凤眼看到了龙口坝头熟悉的灯塔,静静的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中。一二百条渔船在码头一字儿排开,这些渔船都是铁船,清一色铁红色的油漆,只有少量的木质的小划子间杂其中,显得古老且破旧。
  凤眼下了船,沿着渔民们在湖草丛中踩出的小路,向龙口村走去。路上少有行人,偶尔有一两个挑着渔具的渔民走过,凤眼并不认识,对方也是一步两回头对凤眼看了又看,七分好奇,三分警觉。
  过了堤坝,第一幢屋便是金梅家。金梅家的老烽火屋在周围楼房的反衬下,更显得陈旧。一丛粗大的爬山虎沿着墙壁一直爬上了山墙,并长满了凉粉球。凉粉球一颗颗倒垂着,在山墙上招摇,而山墙上的砖瓦也已经零落,成破败的景象。大门口,红石制成的门照上四个大字“湖光山色”依然清晰,一如从前。
  凤眼跨过门槛进去,一大一小两个崽俚正在厅堂嬉戏,见凤眼进门,并未停止他们的活动,只朝后面喊,姆妈,有人来了。里面有女人的应答声与炒菜的嗞嗞声,还有鱼香与辣味一道洋溢,但不见人出来。凤眼放下包袱,自己搬了凳子坐下,四下打量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房屋:搽了桐油的古皮,颜色比以前深沉了些,且多了几张孩子的奖状;枋片上挂着几张渔网,渔网有些发黑,积满了灰尘,多年未用的样子;中堂画还在,一个须眉俱白、高脑门的神仙,手捧一个大仙桃,左边立一梅花鹿,右边立一仙鹤;中堂前的香几上多了一块瓷板,凤眼看出来那正是李昌发的瓷像。凤眼走近了看,几个字让凤眼心里微微沉重起来——“父亲大人遗像”。
  么人啊?来赶我的饭吃?正好,今朝有人送了鱼来。女人快言快语,脚步声紧随其后。
  凤眼赶紧应道,金梅,是我,你还认得我么?
  金梅走到凤眼面前,左看看,右瞧瞧,笑出声来,嘻嘻,面善得很,只叫不出名字。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凤眼看着金梅也笑,边笑边唱:陆姐与郎分别后,朝思暮想等情人。一等也不见郎影,二等也不见郎身。日复一日天天盼,望穿秋水好伤心。
  金梅接着唱:当初情哥说得好,谁知今日忘了情。十年八载无踪影,又无书信说分明。陆姐推开窗来望,路上穿梭几多人,来来往往知多少,就是不见我郎君。
  金梅哈哈大笑,凤眼啊!你怎么来了?先吃饭,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讲。金梅张罗开夜饭,四人围坐在桌边。金梅叫两个崽俚叫过叔叔。凤眼问,是你的两个崽俚吗?金梅说,大的十一岁,小的八岁,可惜他爷做了河佬,害得我爷也与他一道死在鄱阳湖里。凤眼嘘唏不已,便问详情。
  原来,金梅十九岁时李昌发便为金梅招了个上门女婿,三十多岁,侯家岗人,山里佬,这男人来了就跟着李昌发一起上船捕鱼。因为是旱鸭子,这男人起初几年在船上倒也小心翼翼,一切顺利,后来习惯了,倒不注意了。有一次竟掉到了鄱阳湖里,李昌发去救他,结果弄得二人都没有起来。
  金梅说,还好,给我李家留下了两个后。
  凤眼看不出金梅有些许伤感。或许是岁月已冲淡了一切吧,凤眼想。凤眼说,为了两个崽俚,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金梅说,早习惯了,现在一点也不觉得。而我也不用三面朝水一面朝天了,我在帮一个搞水产养殖的老板打工。
  凤眼觉得来龙口真是个错误的决定。龙口人也同人家一样,都用上铁船了,根本用不着艌匠。难道仅仅是来看一眼这个已有两个崽俚的寡妇?她金梅算什么?值得我凤眼这么老远来看她?其实,我早就该想到啊,人家也有三十多岁了,能不结婚生子么?你还来?鬼迷了?凤眼决定无论如何明天要走了。
  吃过夜饭,金梅要在西边房里安排凤眼的住场。凤眼说,今朝让我到人家家里借住一夜罢,明朝我就要走了。金梅说,那哪行?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借宿的道理?你不是来找事做么?你要愿意的话,明朝我去问问我老板能不能给你安排个事做。凤眼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说,好吧。
  
  凤眼躺在床上硬是睏不着。上半夜,天鹅从屋脊头上飞过,哦哦的叫声一阵高过一阵,一批一批,象过兵。天鹅飞过堤坝,在码头过去一点点就落下了,声浪开始小了一点,但比以前更加密集,间或还有白鹤的鸣叫,或是两口子,或是个三口之家。至下半夜,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停了,可金梅房里又有点闹腾了。先是金梅叫两个崽俚起来撒尿,两个崽俚似乎极不情愿,但挨不过金梅的呵斥,就哈欠连天、嘟嘟哝哝起来了,打开厅堂的灯,二人往后面的卫生间撒尿去了。等两个崽俚慢慢静息了,老鼠又嫁女般地吱吱叫起来,还窜上窜下的。金梅似乎烦起来,在床上翻动了几次,后来坐了起来,又躺下去,最后又坐了起来。
  该死的老鼠,吵得我都睏不着,凤眼也心烦了,凤眼不自觉地翻了个身,弄得床架咯咯响。那边金梅忽然穿了鞋子下床,走出房门,轻声惊叫了一下,两个鬼崽俚,电灯也不关。金梅念叨着,径往后面的卫生间去了。待金梅回到厅堂,突然没有了动静。凤眼的心便禁不住猛烈地跳了起来,就不住地做深呼吸,还咕嘟呑了几口口水。他突然好象听到金梅的叫唤,又怕是听错了。凤眼,金梅又叫。是真的,明明就是叫我。哎,凤眼应道。睏不着吧?金梅问。嗯,凤眼又应。这一问一答之间,金梅已经进得房来,走到了凤眼的床边。我也睏不着,咱们聊聊天吧。金梅已经躺到凤眼的身边了。
  金梅的手在凤眼身上温柔地抚摩,凤眼起初有点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后来金梅将凤眼的手扯过去,按在自己的胸脯上,凤眼的手就情不自禁在金梅的身上游走,下身某个地方就不安分地挺起来。金梅一性急,翻转身将凤眼骑在胯下,两个奶子在凤眼身上一分一合地轻蹭。凤眼闭上了眼睛。凤眼看到鄱阳湖的草地上,梳着两个小辫子的金梅远远地向他跑来,呼唤着他的名字。凤眼也喊,金梅,金梅。金梅回应着,凤眼,凤眼。近了,近了,凤眼张开了双臂,金梅就整个的拥入了他的怀里。凤眼双臂一用力,金梅与凤眼就紧贴到一起了。
  
[ 此帖被涛声依旧在2013-05-31 07:13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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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溪镇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13-05-29

  土桥人渐渐淡忘记了凤眼。
  一九九八年,鄱阳湖涨大水,土桥垅有一大半被水淹了,凤眼的老泥屋倒了。贵生就想告诉凤眼,到处打听凤眼的消息,可是终于没有打听到。第二年,六都在搞移民建镇,所有被水淹过的房子都要搬迁,每户有一万五千元的补帖。贵生又想联系凤眼。贵生联系到从前与凤眼一起做过事的艌匠,都说没见过他;又联系到在南昌的木根,木根说南昌的工地上没听说过有叫凤眼的。后来,全民办理第二代身份证的时候,贵生又四处打听凤眼的下落,依然没有音信。再后来,土桥垅就没有人提凤眼了。
  2012年的一天,一个不好的消息传到了土桥垅,说是凤眼就在龙口溺水身亡了。是当地派出所打电话到六都派出所的,说凤眼在水产养殖场工作时,因意外掉入水塘,不幸身亡。六都派出所就通知了土桥垅村委会,很快整个土桥垅都知道凤眼的死讯。金宝特地从外地赶来了,与贵生,还有村委会的人,一行七八个包了一艘渔船到了龙口。
  凤眼的遗体早被送到了殡仪馆。贵生说凤眼身上有好多伤,不象是溺死的。金宝也看了凤眼一眼,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看人家怎么赔偿吧。金宝就带着大家一道前往水产养殖场与老板进行交涉。最后在相关部门的协调下,老板赔偿了二十八万元。金宝他们就拿了二十八万,带着凤眼的骨灰回到了土桥垅。
  
  土桥垅的坟山上又添了一座新坟,新坟建得高大气派,碑牌、立竖、石狮、刻有荷花图案的屏风以及瓦楞造型的石梁,一应俱全,都是大理石制成。碑牌正中是电脑雕刻的几个大字:先叔凤眼老大人之墓,是贵生以其子女的名义所立。左下角是一行小字:2012年5月28日立。
  另有三座老坟也竖了同样的大碑牌,依次是“先考福生老大人之墓”、“先*水香老孺人之墓”、“先*兰莲老孺人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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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沙镇
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13-05-29
Re:一只小船水中漂
有意思,生活气息深厚,文笔细腻,意犹未尽,文章主旨还未体现,应该还有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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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都昌镇)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13-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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