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又见到了我的祖母。在梦里,祖母这两三年的出现,是片断的。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不见了,我常常是着了急,找不着哭醒的。有时呢,是故世多年的老妇人告诉说,你的祖母在那里不缺穿,不少吃,话落完,也是飘渺无定的不见了,让我更伤心,黯然落泪。醒时,已是满屋阳光,八九点了,而昨夜的事连一丝踪影也追忆不来。有一回,知道是做梦,碰上与祖母欢笑的时刻,我拼命催自己醒,顾不上披衣服,拿起笔,赶紧记下几行,然后上床,倚靠着想了想,啊!这便是天人永隔!昨夜我不愿起来,只想它做长一些,静静地享受与祖母在一起的时光。
祖母辞世快四年了,要不是回家过年或清明上坟,真没意识到她的不在。好几次电话回家,“奶奶去哪儿了”、“奶奶接电话”,话刚出口,紧的又收回来了,怕爷爷伤心。这时才觉得四年是这样的短,仿佛昨日似的。
解放前,爷爷在祖母的家乡做过私塾先生,老舅公在爷爷手上读过两年的书。祖母的父亲在景德镇做箍桶匠,少时随其父镇里生活过几年,后来躲日本,下乡了。爷爷与祖母结婚的那一年,父亲三岁,叔父一岁。爷爷成分不好,生我父亲和叔父的祖母病故后,没人愿到爷爷这里来。祖母刚来,心犹未定,也有人挑唆说,在他家做女人,要矮人一等,继母难当。祖母不是没想过走。有次早上,她捡好衣服,快过港时,又回了头,在墙角看见爷爷含泪给叔父喂饭,打这一次,祖母铁定了心,要跟爷爷过一辈子。祖母没生孩子,外甥女在家里长大,读了五年的书,后来成了我的婶婶。祖母铁的心没走,这是婶婶在祖母死后的另一年告诉我的。
往后,祖母将父亲兄弟、婶婶还有我们堂兄妹八个,十一口人,拉扯养大,这里头所受的苦,可以想见。就是生了病,担心受吓,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回了。两个侄儿,堂妹的女儿,也受了祖母的爱。远房的爱珍姑姑在我家里,祖母也没少操心。从立夏到秋日,每天要烧两大桶水,一是大人们用,一是我们堂兄弟用。祖母给我们几个轮流洗澡,从太阳还有丈把高,一直洗到掌灯时分。乡下蚊虫多,那时没蚊香,它们都聚飞在祖母的脚下,一年里头这两个多月,天天如此,洗完澡就是做八九口人的饭菜。爷爷在小院旁边烧一堆草土,驱赶蚊子。我们在竹床上,吃着红豆绿豆的煎饼,看着繁星的夜空,度过了人生最难忘的童年。饭后,祖母用油灯在一个个的蚊帐里照蚊子。等纳凉睡着了,把我们一个个地抱上床。自我记事之日起,祖母除了走亲戚,港边洗衣裳,地里摘菜,很少出叔叔家的小院子,一天到晚,都是做家务,我们做孙辈的占去了她的大量心血。叔父前面四个女儿,最后是个儿子,祖母从不重男轻女。大妹生了三个女儿,祖母一直放她不下,说你妹妹是要吃苦头了,以后多帮帮她。四个妹妹,数大妹读书多,高中复读未考取,打了几年的工,有年县里招小学教员,她很幸运,通过了,现在家境略好一些。祖母去世时,妹妹已教了两年。妹夫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去年也被录取,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
祖母最喜欢我们,给了我们最真挚最无私的爱。祖母从未打过我们一巴掌,从未说过我们一句重话,她总是那么的耐烦,替我们想的那么周全,什么都给我们早早准备好了。我们跟父母翠了嘴,或做错了事,给父母打了,她总要讨个公道,或者过一阵子,跟我们说要如何做,如何跟父母说话。我在祖母家长大,相比两个弟弟,挨的打骂自然少得多。小时候,我跟祖母在一头睡,两个弟弟再抢也只能睡在脚下,即使这样,弟弟也甚是乐滋滋的。我的童年,一直浸泡在祖母的慈爱里。祖母也不是溺爱我们,她似乎很有智慧,会择时教导我们。比如,祖母喜欢讲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教人,教做好人正人,和善良的人。我喜欢祖母这样的教育方式,还有许许多多润物无声的情景。后来进了学堂,凡是逢上温和的老师,我都敬重他;凡是严厉的,刻薄的,端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做老师的,我却相处不来。我现在做了老师,从事教育,学生有说我倔强,不过我心仪的却是祖母那样的和风细雨与润物无声。在山里的乡下,能讲故事的祖母不多,懂得如何教育子女的更少,我想这跟祖母小时候景德镇长大有关。读研究生的一个暑假,我跟祖母说,日后看她和爷爷的机会少了。祖母却说,你要为国家做事。我教你的,用在你身上的心血,是想你能为国家做事。“为国家做事”这五个字,头一次听祖母说得如此郑重,语重心长,得古之大谊,让我觉得祖母很可敬。要说这三十六年的人生里,我还未为世俗所同化,葆有一颗素朴的心,有仁爱,敢于担当,并从中发愿做事的行动和志业,这一切都得感谢离我而去近四年的老祖母了。
我们堂兄弟八个,我是长孙,祖母在我身上花的精力最多,最疼爱我。小学一年级,祖母带我到庙里许愿,愿我做新时代的先生。在祖母眼里,“知书达理”这四个字的位置很高。祖母看到谁家的孩子读了书,彬彬有礼,说话斯文,有教养,回头床上便跟我讲。我们乡里,三个村庄姓柳,有一年,那村里考取了一个师范生,他与明玉族叔高三同学,族叔说我的字好,他便捎了封信,爷爷田畈地里劳动回来,念着全家听,那场面很是振奋啊!如今只有“希望你成为一个书法家”这句话,还有祖母脸上惊喜的笑容,存念在我的脑海里。八十年代,乡村中学考取师范的,真是千里挑一,考上了就是永世可以脱锄头棍,改变的是全家命运。师范生的信,对我是一种莫大的鼓励。这位师范生,在我所读的小学和高中都教过书。后来他考上了研究生,现在贵州一所高校工作。我读初一时,邻里的儿子从沈阳寄来了信,她不认字,找到祖母,让我念,还想我回封信。晚上她说,我写,次日买了邮票,递往邮局,这是我第一次往外地寄的信。不隔多日,她家里来了亲戚,让丈夫端碗荷包鸡蛋面给祖母,说是谢谢我。
在农村,你读了书,有文化,人们看重你,找你做事。比如,算不来的帐,喊你帮忙;给人家写礼包上的称呼和姓名;红白两头的事有不懂的,爷爷不在,我也能帮衬一二;春节前爷爷写不过来的,我负贵写小门上的对联。另外,爷爷稍懂中医,土方子有不少,附近患有突发病的,血止不住,龙缠疮,脚抽筋,要是爷爷走远了,我就把方子告诉给人家。“文革”期间,爷爷没遭受皮肉之罪,顺利活下来,一面是祖母能吃亏,行了善事;一面是爷爷是文化人,无偿写大字报,帮村里做事。祖母只认得百来个字,可她喜欢有文化的人,有修养的人。说是逢上邓副主席的政策好,你们兄妹都能念书,以前是不让的。在我通往祖母所期待的——做一个有教养的人——这条人生大道上,祖母对我的笃爱、操劳与挂念,是我用文字表达不出的。现在的村里染上了钱势利禄的市侩之风,敬重有文化的人少了,昔日渊懿素朴的民风,耆旧长者的遗轨,已失殆尽。这几年,我经受了一些曲折,愿意回家乡多看看,更尊重我的故乡,想为家乡做点事,但一到村里,又莫不有几分的失意。
祖母总是温和的,慈祥的,但也有刚烈的一面。记忆中,家里闹矛盾,祖母常常到她的婆婆坟前痛哭,诉她受的气。她全不顾盛夏的热气和柴山里的瘴气,拼命的哭,像要夺命似的。家里让老妇女去劝,不过最后多是我劝回来的,说:“奶奶,日后我一定对您好,养您,不让您受气。”曾祖父去世的早,连爷爷都没什么印象。应了算命先生的话,为了保住爷爷这根香火,太祖父住进庙里,吃了斋。曾祖母成了最年轻的寡妇,把爷爷带大后改嫁,生了两个儿子。曾祖母住在离家五、六里远的茨里,茨里是山涧,只有三两户人家,那里的瓜果却是异常的多。春日里,曾祖母提着篮子,装有又大又红的水蜜桃;夏天肩背一袋的西瓜香瓜,笃、笃、笃地下山,分给我们这些另一层的人吃。我的童年也分享着曾祖母这一段遥远的爱。祖母侍奉她的婆婆特别的好,可能是命苦相怜罢,所以祖母受了气,便上曾祖母的坟头哭,也哭她自己的苦。祖母气得受不了,也有捡东西走的情形,说给人家做保姆,也比待在这里受气好。我从祖母的慈祥里,又看到她刚烈的一面。念书愈多,历事愈广,我能理解祖母的刚烈,让她少受气,想做一个有出息的孝顺孙子。以前有人玷污爷爷的清白,父亲受了辱,叔叔上初中没指标,或是仗着兄弟多欺辱我们,听说祖母讨回公道的斥责声,是极有少的严厉,不留半点情面,这是祖母的正直,她的刚烈还表现在敢于向恶势力作斗争。祖母教导我们要争气,为家里争气,这与她遭人低看的境遇有关。
我从记事起,不是这家哭,就是那家骂。有的妇女爱传话,偷听别人吵架(我遇到过这样的女人,治理全村的念头由此萌发),不事农活,挑拨是非,也包括那些无所事事的男人。祖母从不听闲言闲语,不议论人,能谈上话的只有三尊,火荣大娘,茶香奶奶,她们的话也不多。刚进门的媳妇闹不和,吵架是常有的事,她们有到祖母这里诉苦,祖母也不拒绝。祖母说话慢,声音不大,经常说些息事宁人、孝顺公婆的老道理。那时候,我厌恶这样的事,看不起这些女人。至于村里要出嫁的姑娘,梅雨天里向祖母讨教女红,如何打鞋底,纺纱线,做鞋圈一类的事,还有学看麦糖,做年糕,豆腐,如何拌粉做粑,我却觉得这是很美丽的事。爷爷在一旁,要么看书,要么修农具,我们兄妹则围着一张老八仙桌写作业。这些留与我雨天美好记忆的旧事,让我于乡村风俗的美又勾起了不算少的向往与希望。我是不可能再看到乡村世界中这样的盛景了,而那雨天里荡漾出的女德之美、朴素的伦理美,处于现今的北京城,似乎只有在古籍的贤女传中遥望了。
祖母去世后,村人说,“祖母积的德,你家才有现在的繁衍。”我在北大学习多年,受过唯物主义与科学主义的双重教育,不信风水占卜。但我尊重祖母在生所信奉的神明世界,像拜菩萨,敬神灵,不妄语,信天命,庙里佑祝福祥。过年给祖母上坟,我也带两个小侄儿往幼时祖母带我拜过的庵堂里拜一拜。至于积德的事,我想到村里的理发师。理发这一行,每个村庄都由固定的人干,他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抬过轿,身份低。三佬师傅负责我们这一块,午饭在户上吃,有时提前话好,有时剃到哪家算哪家。先前话好的,这家忙活儿,赶不准钟点,忘记的也有,师傅瘸着腿门外转来转去。祖母看到,让我喊来吃饭,还请上主位。我们几个的毛毛头是他剃的,我每次回家都找三佬师傅。后来,他的另一条腿也残了,子孙不孝,老婆故去,以前走户串门,现在更不方便,很少有寻上门来的。或嫌他眼睛花,看不清,有嫌他理发刀旧,或是剃的发型太老实,或是他家的路远,出外的青年自有外来的时款,三佬师傅晚境的落寞,可以想见。到北大来工作之前,我去过他的家,那是最后一次给我理发。他说我是见过世面的人,那一次剃的长,很细心,我买了一条烟给他。次年秋天,他故世了。
三佬师傅在我村上做了六十年的理发师,见证村里六十年的变化,瘸着腿两地往返六十年,度过了他的大半生。而我家的变化,他尤为清楚,包括我上学的全过程。我家也经历过被人看不起的年代,但“文革”后,我们都有读书的份,能考大学。过年前的几天,三佬师傅上户收工钱,他单着腿在村道中拐来拐去的声响,在旧年的雨雪天里,显得特别清脆,是很凄凉的。我隔着门,看出了他的无奈,和如同祖母说的他一辈子都没被人看起过的事实。祖母说像三佬师傅这样的人,更要怜爱。人们说祖母积德,大抵是这一类的罢。
太祖父在世时,田地多,颇算殷实。凡是讨饭的,唱戏的,做手工生意的,还有盲人,天黑没地方落脚,人家指路说,“过了那座桥,到那户人家就有的了。”我的父亲叔父,小时候跟这些陌生人常常睡在一床。我省事时,爷爷家里还有陌生人来住,但那时家境早已衰落的了。我上小学,牵过好几回盲人上桥,去另一处村子。可惜,我的笔头不活脱,写不出他们的苦来,但经常与这些最穷困的人们在一起,确实培养了我的仁爱之心。
祖母到我家整整五十年,做了五十年的长工,何尝有一日的清闲!不必说儿孙辈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不在她老人家早晚的心上。祖母的晚年很寂寞。带大的孙辈儿,打工的自是在外,我们上大学的三个,居家是仍旧的少。祖母后来说,一年太长,团圆太短,这样的日子她过不习惯。先前求的是我读书,现在求的是我成家。我们书读了,却又星散异乡,不能与她聚膝。我读的书最多,成家让她最挂念。今年清明回家,爷爷说,祖母走之前,嘱他自己照顾好自己,一定要活到大孙子结婚的那一天,好捎个信儿给她。
祖母是病死的。她走前的我所看到听到的种种心酸,真不忍心去写。
祖母去世前的一个月,我回了两趟家。后一次,祖母的眼泪都枯竭尽了,但她心里明白,孙儿还要赶到学校上课,动了动那只能动的手,示意婶婶取出一双布鞋。这双布鞋,我留在屋里穿,穿穿又洗洗。去年回家过年之前,我洗好放在书桌下边的柜子里,想等到结婚,有了房子,再拿出来穿。
外面雷雨交加,我的心事更乱,眼前涌现三十多年的往事。我把祖母的事,祖母与我的事,写在这里,以示这几年的怀念。祖母一年年地远我而去,但她的笃慈和善良,劳苦和正直,一直是我坚强生存下去的力量。(乡土拾贝 柳春蕊 写于2012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