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四季的村庄(小说)
老王师傅来大刘村时还是小王。夫妻二人过长江后,走过百村千庄,当来到大刘村后就没打算再走。
大刘村三面环山,南面就是一望无际的
鄱阳湖。那是深秋的傍晚,丹枫遍野,从村前两棵合抱的大枫树上飘落的火红的枫叶,铺满了整个村子。
夕阳染得红土墙的村子更红,也染红了王师傅夫妻俩。望着远处打渔归来的点点白帆,王师傅的心更加铁定了。
大刘村四百来口人丁,清一色的刘姓,祖祖辈辈几乎都是田地里的把手。那时的农业生产政策是“人心向农,劳力归田”,村人只是农闲时才下湖打点鱼,
经济上较为死塞,有人就编了这样一句顺口溜:“面朝红土背朝天,摸点鱼虾换油盐。”
王师傅爱大刘村的山水,更爱大刘村的红土。他祖传的手艺就是用土窑烧制坛盘瓦罐。大刘村的红土是上好的泥料。
大刘村居然没有一个手艺人,年终结算硬靠田地里的那点出产。收留王师傅夫妻烧土窑,盘算的就是那笔租金,那时叫交积累。
王师傅选了村子西洼的山脚做窑场。夫妻俩窑就是家,家就是窑。打土,巢泥,捏坯,装窑,没日没夜的干。最吃累的就是土窑烧制最后三天打紧火的时候,那三天三夜是别想眨眼皮的,稍不留神就全窑尽废。
勤劳赚得辛苦钱。夫妻俩的日子虽不算富足但也殷实。大刘村也得了实惠,自后的年关总有王师傅上交积累的那笔眼色,年过得油香了许多。
爱情面的人家总还要拉王师傅去喝两盅年夜酒。
王师母为人也很大方,谁家有老人,冬天里她都要送去一两个火桶钵;每逢人家嫁女娶媳,她都要送上一对刻了囍字上了釉彩的瓦罐,惹得人家喜笑颜开。渐渐地,大多数人就再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那年已是四十多岁的夫妻俩生了个崽,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去道了喜,光鸡蛋就接了一大坛。你有情来我有义,人心换人心哪。
村内的日子平常过,山外的
世界悄悄地变。大刘村的年轻人渐渐地走向山外。,虽然
责任田里依旧栽种着老人们的盼头,但年轻人的梦想随着白云出了山口。王师傅家没有责任田,他们一直没有大刘村的户口,一家三口只得继续以窑为生。村里连红土墙都换了不少,谁还稀罕他们的土钵土罐!
孩子渐渐地大,张口就是三碗,因饭量大,人们戏称他钵儿。王师傅一年老似一年,王师母身体越来越不行。王师傅只得让读初一的钵儿
回家做帮手。钵儿自然是嘴翘鼻子翻,做的盘钵不是蹦口就是歪脑。王师傅总是用“心正钵自圆”来训他,但他就是做不好。王师傅只得自叹:“手艺要失传啰!”
王师傅带着钵儿挑着坛坛罐罐到山外走村串户地叫卖,大多是原的去原的回。无法,王师傅只得厚着老脸跟村里人商量:能不能匀点口粮田?无法,田地一向是农村人的命根子,大刘村的人更不另外。一个外乡人分他们的田地就好比割他们的肉。更何况大刘村原本就人多地少。
世道一变,人心也就跟着浮动。一日,钵儿到湖边钓鱼却被人夺了鱼竿,那人说那是他承包的范围。钵儿说这么大的鄱阳湖你包得了吗?那人伸手就一个巴掌。初生毛驴不怕虎,钵儿回家拿把菜刀要拼命,王师傅夫妻死扯着不放。那人走上前撂出一句:“老子刘家一人一朵口涎就要淹死你。”王师傅忙赔礼:“是……是……是,是他娘病了……再也不钓了。”晚上那人的老婆拿来一条鱼,王师傅夫妻硬是不肯收下,那人老婆说:“你们给我的坛坛罐罐十条鱼也不够哇。”
一气之下钵儿走了,不久他寄来一封信,信中夹了二十元钱。信中说:他在外找到了事儿做,叫爹娘不要再烧窑了,他会常寄钱来,还说他会多挣钱,以后接爹娘到城里住。王师母有气无力地哭着说:“我的钵儿,还不到十六岁呀。”
大刘村的
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衣食丰了的农村人就总想做点余外的事。如今,很多姓氏都建造了宗祠,大刘村不想落这个后。于是请来了风水先生察看地基和向格。风水先生大夸大刘村说道:“左右龙凤扶手,背后金银靠山,此乃玉椅高堂之格局,贵村先祖真有眼力。前方又是碧波万顷,鄱阳湖乃是我中华大地最具风水的大湖,刘伯温诗赞鄱阳湖北岸是‘帝子王侯八百秋’哇!贵村子孙日后一定会大有出息。”村长一行人听了好不美滋。当来到土窑跟前时,风水先生皱着眉头说:“左青龙,右白虎。白虎头上冒青烟,须防不测惹事端。这窑要不得。”
自后,大刘村就日夜思量着要平了土窑。王师傅说:“不是我不通这情理,这窑是我的命根,我一没有田地,二没有别的手艺,没窑,就没得安生。”
终有一夜,更深人静时,王师傅的晾坯茅棚火起,大火把天都烧红了半边。王师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么人这样狼的心,俺到大刘村连只雀也冇伤过,今朝啷个硬要绝俺……”
又到了丹枫似火的季节了,又是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王师傅扶着老伴在大刘村中走走停停,满地都是当年一样的枫叶,仅存的几堵红土墙还是那样安静,村长家新建的楼房就在那两棵大枫树之间。在王师傅的眼里,在他在大刘村生活的三十多年里,大枫树总是那样枝叶繁茂。今天他们夫妻是最后一次看看这个村子了。钵儿早就要接他们去城里住了,他们就是赖在破窑棚里不走,现在钵儿已在江北老家为他们建了房子,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手摸着老枫树粗糙的树皮,眼望着鄱阳湖里点点白帆,王师傅不由得流下了两行老泪——熟土难离呀!
就在王师傅伤感的当儿,一条大黄牛发疯般的追着一群四五岁的孩子,眼看大黄牛就要冲进那群孩子中,王师傅一个箭步跃上前,双手紧握两只牛角用力一扭,巨大的黄牛轰然倒地。也就是王师傅,换了别的后生也架不住那黄牛。在江北老家时王师傅自幼练武,但他从不显露。毕竟不是年轻时候,那黄牛呼地站起,径直向王师傅冲来,他刚才已用了全身力气,再也没有力气别开了。王师傅躲闪不及,尖尖的牛角直插进他的胸膛。王师母当场晕倒。
村长的小孙子就在其中。计划生育罚了几万块才得来的宝贝孙子。村长万万没有想到,在大刘村生活了几十年,最后连一寸田地都没得到的外姓老头成了大刘村的恩人!
大刘村本就一大家族,村长就是至高无上的族长。村长告知所有在外打工的族人,不管千里万里,一概回家为王师傅奔丧。
不凑巧,偏赶上钵儿在打工的镇上救人负了伤,至今还未全好。为避免爹娘担心一直没告诉。如今,那镇子上来了十多辆小车,要来帮钵儿一起料理丧事,并要带王师母到镇上养老。又一天后,江北老家又来了几十号人,坚持要把老王师傅弄回老家安葬。
众人争执不下,大刘村人感到十分惭愧,村长呼拉跪下,随后齐刷刷一片。村长开口说话:“大刘村大姓没有大义,枉为世间大族。是大刘村亏待了王师傅一家,恳请诸位给我们一个补过的机会,让我们把王师傅安葬在村里西洼山上最显亮的地方。”
钵儿始终没有嚎啕大哭。他跟老家人认真商量了一下,最后答应了大刘村的要求。
大刘村按村中最隆重的传统仪式安葬王师傅。村长亲手砍下那头牛的头为王师傅祭灵,出殡的那天,所有比王师傅年轻的都戴了孝,那群小孩个个重孝走在灵前。没有现代乐队,清一色的槐柳树皮卷的喇叭呜呜咽咽,一路把王师傅送上了西洼山。为王师傅遮风挡雨几十年的破窑棚就在他的眼下。整个的大刘村他都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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