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乡村记忆日渐模糊,我依然可以完整地勾皴出一幅幅完整的画面。那些田地、村落、祠堂、坟茔、塘池港堰、族谱、饮食、民俗风情,还在保留着,但人口在锐减,乡村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尽管乡村在变得日渐美丽,祠堂一个比一个建得夸张而豪华,却无法挽救村庄走向萧条的颓势。田地不再是农民耕作,而是资本租赁,乡村原有的气息变得稀薄,没有人可以挽救,只好记录,用我的笔让那些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乡愁注入一点烟火味。
——题记
(网络配图)
低矮的山头,高低交错的农田,要想让田里长出好的庄稼,灌溉始终是大九山我的父老乡亲的一大难题。山矮,意味着没有长年的积水,也就没有了众多溪流汇聚,那些在缓坡上开垦出来的高墈田得不到灌溉,而山下的那条小港除了丰水期,大多时候瘦得像鸡肠似的,田里的庄稼始终在它生命线的边沿游走。早些时候,九山人口没有那么繁盛,种的是一季庄稼,田里的用水量勉强维持。后来,随着人口增多和两季稻的种植,庄稼用水就变得捉襟见肘。于是在党中央的号召下,大九山就建起了两座大型水库,一座是冯家山水库,一座是莲蓬山水库,还有各村的山山洼洼建起的小型水库,随着水库的建成,灌溉暂时得到了缓解,但这些缓解只能针对地势平缓的田地,对于那些上坡田,只能用人工浇灌,用水车渡,自是费时费力。
在大集体时代,幸好不缺人口,二人头水车、三人头水车、四人头水车全部派上用场,车轱辘在他们错落有致的脚下有节奏地唱响愉悦引水曲,水车里的龙骨挂着一块块四四方方的挡板,将港里的水自下而上送上了地面,一路欢笑畅流到干涸的庄稼里。"大生产呀么嗬嗨,齐动员呀么嗬嗨……"在艰苦的劳作环境中,我的父老乡亲依然苦中作乐,将种好庄稼当作一生中最崇高的使命。
但到了“双抢”季节,水库里的蓄水还是不够用,冯家山水库的水到了社后塘就进入了水杪,到了杨谟畈就分成了若干蚯蚓似细流,还填不满田里干裂的坼。新屋里前方的辗榨下地势高亢,下面就是一条从山里穿过来的小港,大队就在这里建了个排灌站,架起了一座大型抽水机,将港水哗啦啦引流到九山小学下面的中心塘,然后再调配到前面的畈头上。农闲的时候,清水沟、挖山塘,挑河泥,就是这样,我的父辈们一步步为方便灌溉夯下基础。尽管这样,我的父辈们昼夜不停地在庄稼地里辛勤耕作,依然吃不饱,穿不暖,祖国大地上都有一股穷则思变的浪潮,才有了小岗村村民签下包产到户的生死状,才有了后来全国各地掀起的包产单干风。当九山大队干部还在犹豫,还在吃不透上面政策的时候,新屋里第一个跳出来,将田地平均分配责任到户,随之全大队二十几个村庄紧跟其后,打破了大集体的生产模式,日子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实行了责任田承包到户,田地灌溉用水就没有以前好调配了,全村三十个生产队,在一夜之间分裂成几百上千户的小单元,就形成了各念各的经,各唱各的调。田里的庄稼等不得,一季稻收完接着种二季稻,此时这个季节正是炎炎夏日,树叶纹丝不动,小鸡小鸭都知道躲在南瓜架下蔽荫,老牛也喘着气,仿佛整个天地间擦根火柴就可以熊熊燃烧。偏偏这个季节庄稼对水的强烈渴望,正希望有一场雨,下个三五天不停歇。
如果老天指望不上呢,还得觊觎于水库里不多的水,哪怕从头到尾分成了若干支流,也要争夺不休。从一季稻收割完,耕田要水,插完秧苗隔三五天要水保养,从插完秧苗的那一刻起,就要对这片庄稼寄予厚望。
山村的田地,除了田与田之间高度不同,面积形状大小都不一致,很多大块田甚至在责任承包时被划分成了几小块,所以放水沟就到不了每一块田边,这都给灌溉增加了难度。你要灌溉这块田里的水,说不定要经过几户人家的责任田,抑或对方刚刚在田里下了肥料,你所需灌溉的水就无法经过他家的田里了,这是共识,也是做人的良知,此时,也只能掩饰内心的无措与焦虑,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偏偏就经过了,碰上好讲话的,赔偿所施肥料的钱,碰上难讲话的,那就是一场不小的纷争,甚至打斗。
在小港的上游有个鱼形堰,每到农忙来临前,村里干部就把围堰的任务摊派到各村,堰围高了,使堰内的水不会随港而下,然后引流入右边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沟,经过莲花塘,经过中心塘,还未在塘中喘口气,就在你争我夺中流入大小不等的田块中。
水是庄稼的命脉,庄稼人一刻也不敢松懈。为了抢到这“命悬一线”的一点点水,我的父老乡亲们可是铆足了劲。白天,他们在畈头上争吵不休,忠厚老实的只好等到晚上扛着锄头在田边守着,可是到了晚上,畈头上依然是电光闪闪,即使抢到一小流,你在欣喜之余,却熬不过上下眼皮的打架,即使伏在田埂上,也要等到田里的水灌满。
其实,大九山的父老乡亲们都很淳朴善良,平时做粑做果熬糖煎豆折及红白喜事都是互相帮衬、礼尚往来,唯独在庄稼灌溉这件事上,每个村民都显得那么计较、笃定、执着,没有丝毫谦让和软弱。他们什么都可以让,却不会对庄稼有任何的懈怠,不会失去对这片土地的敬畏。
种田的苦无以言说,如果说体力上的苦还可以慢慢克服,那种灌溉的苦,却可以把你的精力耗尽。我的父辈们对庄稼的看重甚至比对自己的生命还看得重要,就这样一边对它的精心呵护,一边守着日出月落的殷殷期盼,在平仄的田垄间小心翼翼就像养育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它成长。
时间跨过了二十一世纪,外出谋生的人多了,在家种庄稼的人少了,很多田地开始荒芜。不是他们对土地不再敬畏,而是仅凭土地再也难以维持生计。留守在家的都是些老人儿童,这些老人能侍弄些自己吃的,能照顾好小孩已相当不容易了,我们又怎能再对土地寄存多大希望。
先前脚踏水车吱吱呀呀的轱辘声再也听不到了,先前轰隆隆柴油机抽水声再也听不到了,先前畈头上上演的一场场抢水大战再也看不到了,大九山所有的畈头归于平静,只是这种平静更像潜伏在大自然中的毒蝎子,时刻让人们感到危机四伏。
如何守住大九山这块祖祖辈辈开垦出来的土地,如何让这块土地闹腾起来,“乡村振兴”就成了重中之重,国家出台了一系列政策的扶持,除了增加拓宽山里道路,打造宜居环境外,最重要的是良田改造,使之原来高低大小不等的田块变得规划有序,平整宽大,一眼望去,一处现代化农业生产基地赫然在目。
改良后的农田不再担心无人耕作,在种植的同时还可以养殖,同时可以统筹安排,统一管理。灌溉也方便多了。无疑,这样的土地自然增产保值。只有让土地"活"起来,乡村振兴才有希望。
当灌溉不再成为难题,田畈里再也没有了喧嚣声,曾经的聒噪是记忆的伤痕,现代化进程已经让这样的落后告别。
大九山,我既想看到这块土地上的欣欣向荣,也想拥有山村该有的宁静、祥和,一种对山村田园生活的美好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