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帖)
村人五嫂(下)
作者:腊月雪
(八)
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该走的走了,该来的还是来了。湖北佬走后第三天,村计委的人领着乡计委的人来了,二十几个,连竹床都抬来了。一个领头的信誓旦旦当着围观的群众说:"计划生育是国之大计,任何人不能违反,五香今天必须引产结扎。"
五嫂反拴着房门不出来,领头的命二个壮汉撬门。五嫂被拉出来站在堂中,只见她披头散发,穿一件大红袄趿着一双破拖鞋,手里扬着一条花头巾又跳又舞,哼呀呀地唱:
花头巾,大红袄
俺去阴间走一遭
见俺明端哥
说俺可怜了
花头巾,大红袄
俺去阴间走一遭
明端问俺事
他是否有后
呜呜,呜呜
一帮人来了
要把娃拿掉
呜呜,呜呜
要把娃拿掉
……
领头的气急败坏道:"装疯卖傻也没用,先拉去检查看是不是真疯,真疯关进疯人院,假疯引产结扎。"
堂前的村民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可怜啊,可怜,疯了疯了,一个家完了。"
"那个湖北佬作恶呵,下了种不管。"
"是五香赶他走的。"
"五香也是,自讨苦吃。"
"不走又能咋的,引掉他血脉,他守什么?"
"嗯,嗯,唉唉,也是,也是。"
……
村里管事的终于说话了:"今天来的都是公家的人,计划生育是大事,我们拦不住。五香任由你们带去,死活你们看着办,若真死了,我们送棺材去。但这三个女娃没娘不行,爷爷奶奶还在病床上。"
“我们管不着。"另个领头的说。
"那好,我们几个糟老头子替你们管,直接送到乡政府,我们陪她们挨饿。"
"何必呢,何必哩!" 那个屋里银趁机出来打圆场。
"这,这,这 ……"领头的哑了卦,"下家吧下家吧,等请示领导再说。"
(九)
那个湖北佬最终还是没回来,计生委的人似乎放了行再也没来找过。不过从那以后,五嫂的大门白天总是关着的,捡柴提水等活计都是由她十一岁的大女带着八岁的二女在忙碌,只有清早或傍晚才偶尔看见五嫂从厝门进出。
有一天,母亲小声对我说:"五香又生了,又是个女孩,都一个礼拜了,老天作孽啊!她这个人是不是真疯了,竟然自己接生,用鞋剪剪脐带。″
“是么!”
“嗯,苦啊!晚上,我送点鸡蛋和面过去。"娘叹息。
“五嫂这次不哭也不喊连接生婆都不请,邻居自然少知道,但她这次的痛苦应该是超前所有吧!"我想。
再次碰到五嫂是去田畈的路上,她拿着镰刀和土筐去割薯藤。见她脸色苍白气力虚无。
又是一年过去了,那是端午节的前晚,天闷气燥,耳门半开,我一家人在吃晚饭,不经意见土滩上有人影晃动,近看是五嫂打手电铲踏板草,“五嫂,夜里还打猪草呢?"
“哪里哟,几个小的闹肚子,铲点踏板草煎水喝。"
“怎不叫医生?”
“叫甚医生,费钱费力,没那闲工夫。一根苦藤上的四个苦瓜,我一家人就如这踏板草,风雨路上,人踩牛踏,酸甜苦辣,冷热自知。"
我不再说话,只有默默地祷告:愿五嫂一家人平安。
(十)
高中毕业后,我到了景德镇,山重水复隔不断乡音,来来往往的人言中还有母亲的电话里,我又陆陆续续知道些关于五嫂的消息。五嫂后来又找了个安徽佬,安徽佬比她大十几岁,人倒实在。
安徽佬来来去去两头住,似乎把五嫂家当旅店,所以谈不上打结婚证之类。计生委再也没人来管了,也不好管。五嫂又怀孕了,生了第五胎,还是个女孩。打这个女孩出世,五嫂就和安徽佬闹翻了,结果是让安徽佬带小女走。安徽佬要求五嫂陪他打个出生证明,好在那边上户囗,五嫂无奈答应了。
俩人找到了村主任,主任把手一摊,“你五香家的事我管不了!"
五嫂厚着脸皮再次说好话,"主任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人做到底,以前是我五香不对,为难你们了。这次还请你们高抬贵手帮我打个出生证明,让安徽佬带个闺女去,终归是亲生的比抱养好,老了也有个依靠。"
"难办呵!连徐埠乡长都知道你。"
"我也是冒办法,想个儿子呗,主任呀,要不这样,我在此写个保证书什么的。"
“保证书?可以考虑,你怎么写?″
"安徽佬你写,我报。”五嫂接着说:"本人五香以前严重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五胎,给国家添麻烦了,让领导为难了。通过工作组的教育,我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五香在此保证,今后再也不生育,再也不碰男人了。”
主任仰面一笑,"哈哈,‘不碰男人'这条就免了吧,没人有这个权力管你。"
(十一)
说实在的,村委一班人压根儿就不相信五嫂会“改邪归正”,但她确实是按保证书上所说的做了,再也没找过男人。五嫂呵,五嫂,谁能看透她,原来她是以退为进改弦更张了。
2013年年底,村里管事的打来电话,问我下不下乡过年,说开正有三个喜事要做,准备安排帮工,这其中就有五嫂第二个女儿结婚。
"五嫂二女结婚?"我一愣。
"是呀,她把二女留在家里招郎了。"电话里传来管事的声音。
"这样好呵,她老有所依。"我说。
五嫂的二郎后来我是见过的,那年年底祖祠前修路,他散了二包金圣烟,掌锹扬铲相当的卖力。小伙子长相谈吐都不错,一看便知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人。
2015年九月份,村里管事的又打来电话,"五香生孙子了,你送礼不?"
我又是一愕,“生了孙子呀,好事喔……以前没有生娃弄酒的例规呀!”
"是呀。还是每家随礼三十元,二个烟头酒,这弄酒要贴钱的,不过人家高兴,终于续上香火了,这几年五香的二郎在外包工程挣了钱,不差那几个。"
(十二)
2017年清明,我到乡下扫墓,完事之后到老屋地基上转悠,(九八年发大水,整个村子都搬迁到铁山脚下了。),又看到五嫂带了个男娃在铲踏板草。
“五嫂还铲踏板草煎水喝呀?"
“不是煎水喝哟,大人闹肚子都不用,何况现在的娃。是女儿们让我铲些做青粉团子,新村都是水泥路,见不到。今天清明呀,也顺便来看看,想想这儿经过的人经过的事。”
“五嫂,你真不容易啊!换了一般人熬不到现在。”
“各人有各人的命,再苦再难也要心有所盼,不然,倒得快,败得也快。我一场苦没白吃呵,至少让我女儿们过早地懂得生活的艰辛。”
“五嫂,有件事问你,当年那个湖北佬叔真是你赶走的么?"
“唉,那是没办法的事情,他舍不得走,我更舍不得他走,形势逼人呀。他走的前夜,我俩就约定好了,如果生下来个儿子,就打电话让他回来,生个女儿就不要回来,家里的一点积蓄,我全给了他,让他讨门亲。他后来在那边成了家,育有一对儿女,我二女结婚时,他还带了他老婆来。"五嫂说着转身抹眼泪。
"啊!"
“我舍不得湖北佬……他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明端让我背负得太多,把我变成了男人婆。我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要强?” 五嫂哽咽着转过头去。
"为母则刚。"
“也不全对,是别无选择!如果不坚强,早灰飞烟灭了。”
(十三)
2023年正月初,邻居家女儿出嫁,我打了张桌子在门口滩坐。五嫂笑盈盈从马路边过来,见她穿金戴银一身新衣比年青人都时尚。
“五嫂,坐会儿,聊聊天,有好多年没见你啰!“
“是呵,你们一年难得来一次。我这几年也不在家,在镇上陪读,四个孙辈要读书。“
“累不!”我问。
“也不用太操心,只管洗浆和弄饭,钱不着虑,儿女们按时打来。孙辈们听话,学习用心。过时过节,三个女儿争着带我上街买。”
“你这个在家的郎对你好不?”
“好呵,没得话说!他是我儿子呀,不叫郎!”五嫂纠正着说。
我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说走了嘴。
2024年11月19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