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爬上了那座髙耸万仞水塔,忧心重重。我掏鸟蛋的事本来是没有人知道的,那年坂里的野菜被人挖光了,山上的树叶也被人摘光了,村里人面黄饥瘦。
村东的十多个人跑到我家里,拦住我父亲,你家里是不是藏有私粮!他们将我家搜了个底朝天。有人用一根烧火棍往我家烟风口里捅了几下,又有一个人将我家的墙推翻了一边,什么也没找到,一个人顺手拿走了我家的一只马桶。当然马桶里也没有任何东西。
一个穿白衣的男人从腰间拔出了驳壳X,顶住了我父亲的腰门,说,粮藏在哪里了?我的父亲哭丧着脸,说,保长,我家真的没粮了,我们全家人每天喝西北风。穿牛仔裤的男人听了我父亲的话,又狠盯了我父亲的脸,我父亲的脸哭丧得如一只冬天里藏在土地的土地瓜。
保长带领他的几十个人走了,但保长还是不信我家人喝西风。留下了一个背盒子炮的保丁,保丁和我家有点远亲关系,保丁也没怎么为难我父亲,保丁叫我父亲每天朝一只玻璃瓶里吹口气,然后带着玻璃瓶回保公所,保公所的人往瓶子里滴入红墨水,红墨水一下子变成了黑色。他娘的还真是喝西北风。保长信了。
我那位远房亲戚学起了我的父亲,早上大阳还没起山之前,爬到樟树上,张口对西北方向猛吸一口气,然后又爬到另一棵樟树上对着西北方向轻呼一口气。这叫辟谷法,说是过去许多大户人家就练习辟谷法,有人活了四十多岁,还有人活了八百年。镇公所的人练习辟谷法,镇上的人也开始习辟谷法,樟树上挂满了练功的年轻人。樟树不够用了,大家找到白水河堤边柳树。一天早上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用鞋带子把自己挂在仓库边的柳树上,河风把年轻人吹成了一副鱼骨架,鱼骨架在鞋带下象钟摆一样,响亮地摇摆着。后来镇公所的人来了,年轻人的家里人领走了鞋带。
沙镇人喜欢吃狗肉,沙镇人能将狗肉做出十八罗汉来。许多外镇人都跑到沙镇来吃狗肉。
沙镇的土狗越来越多,土狗都是吃沙镇的小孩吧吧长大的,而沙镇的小孩越来越少,一个小孩在野地上拉屎时,十几条狗排着队等着,有的狗不讲规矩,经常插队,于是狗群里打起了群架,有一次狗打架时,把一个小孩的屁股咬下了一块屁股肉。
沙镇人开始埋怨吴用宣传号召沙镇人多养狗的方针,说是沙镇的小狗都是沙镇的小孩变的,现在小狗多了起来,沙镇的小孩就自然少了,这样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沙镇就不见小孩拉屎,遍地小狗狂吠。家里有小孩的后来就在自家屋后建起了茅厕。茅厕建在田坂野外,每家茅厕都有自家的专用标志,但还是有人搞错了,张三进了李四家的茅厕,李四进了刘五的茅厕。这就造成了男女混厕的问题。没有月光的晚上,张三进自己的茅厕,发现李四家的女人刚从张三家的茅厕里出来。也有刘五家的女人进自家的茅厕,发现张四家男人先进去了。这样月亮越不明亮,越是混沌,明明是自家的茅厕却成了别人家的。这让沙镇人很苦恼也很恼火。
后来吴用在自己家里挖了一条地道,直通到野外自己的茅厕边。这样吴用家有了专用的茅厕,同样都是在野外,吴用家的茅厕就是吴用家的人用厕了,每次用完后,在茅厕里都洒上花露水,放上干木炭。
沙镇人都到吴用家参观花露水香厕。大家都学会挖起了地道,沙镇的机械声全转到了地下了。沙镇的地下全是挖土的声音。白天是挖土的声音,晚上也是挖土的声音,挖土声大太了,上班时被挖土声干扰,睡觉时又被声音干扰。
沙镇西头有家耳鼻喉病诊所,诊所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个穿白衣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长串挂号牌,嘴里说,下一个。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对小女孩说,实在受不了啦,医生能不能让我插个队。小女孩笑吟吟地说,可以。从头发上拔下一根穿衣针,朝男人的耳杂上刺了一下。男人跳了起来,过了会儿舒服多了。对女孩千感谢万感谢走了。
父亲忘记了我是一个要被沙镇驱逐出镇的人,从水塔上下来。他年轻时可以在水塔上作飞行状,这次从水塔上下来,几乎摔了个狗吃屎。父亲笑嘻嘻地说,年纪大了,还真爬不了这狗x的塔。父亲在地上揉了揉脚,将脚狠狠地往水塔上蹬了两下,水塔摇晃了一下二下,终是没倒下。父亲笑嘻嘻的说,要比去年,我还能一脚蹭倒它。
我一直怀疑我的父亲是家族里那个传说中的活了八百年的老妖怪,他每天三餐都要喝我故乡的葡萄酒。我满脸皱纹象一只风筝一样飘飘晃晃,他依旧皮肤细致得如初升太阳。一个人可以扛着三百斤的木柴从太阳山上下来,气不喘脸不红地又在厨房上吃上一只七八斤的猪头。
水塔下聚了许多人,他们也笑嬉嬉的说,四哥,要不你再蹭一脚。他们笑嬉嬉地说时,己经给我安排了第十三条被驱逐出镇的理由。
我的右手长了五根指头,我的左手也长了五根指头,我是一个天生反骨的人,沙镇除了我,没有谁一只手长有五根手指头。
白衣人抵达沙镇时,他们髙举着我的右手,杂不拉希!又举起我的左手,杂不拉希!没有一点正经,在沙镇的语义中。
作者附记,小说中的《故园》是不存在的,对我来说只有生生不息的家园。小说《故园,一点正经也没有》首发《中国作家网》。既然卡夫卡可以将人写成甲壳虫,我将声音写成山岗上滚下的石头也应无可厚非。因全文在都昌在线网站一下发不出来,只好节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