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竹坨的鸭子
付尚林
很多人喜欢吃鸭，我也喜欢。有人喜欢吃鸭头，有人喜欢吃鸭颈，还有人喜欢吃鸭屁股。清初有位大文人叫朱竹坨，文人多半有点怪僻，他喜欢吃鸭脚板上那一块皮。所以朱家每次吃鸭，总要杀一堆鸭，才够朱竹坨吃的。
年轻的时候，朱竹坨喜欢野游。有一次迷了路，到了一个很幽静的山庄，只见山庄里山清水秀，有一大片水田分成大小不同的方块，每块田里都有一群鸭子，有一个十三四的绿衣小孩在放鸭。
见有人来，绿衣小孩便迎了上来。小孩向朱竹坨行了个礼，说，先生是否姓朱？朱竹坨大惊，说，正是。见朱先生有疑问的样子，绿衣小孩说，我家主人知先生要来验收自己的鸭子，故出门前早嘱咐我在此等候。
朱竹坨更是大惊，自己家从来不曾养过鸭子，何来在这荒山野岭有自已的鸭子。朱竹坨正在迟疑，绿衣童子指着一块大鸭田说，先生在这里寄养的鸭子本来是三万二千四百五十九只，这些年先生吃掉的加上病死的被黄鼠狼刁走的，扣除下来还剩二万一千零三十二只。
朱竹坨随声应了下，便走向鸭田，见每块鸭田方方正正，大小也差不多。每块鸭田的鸭子有多有少，多的数也数不清，少的也就稀稀落落的三四二只。每块鸭田边都站着一位绿衣童子。有的童子下田捉鸭往一只口袋里装，有的童子在睡觉，还有一位童子在看书。
朱竹坨越看越奇怪，心里存了许多疑惑，正要询问身边的绿衣童子。又听到一个童子猛地喊了声，主人来了。这声音不大，却又似雷惊了一下，那个睡觉的童子立马醒了过来，手里多了一只口袋，口袋里有一只又一只小黄鸭子从袋口飞出来，小黄鸭有飞向东的，有飞向西的。原来的鸭田里的鸭子有多了的也有减少了的。
朱竹坨正想看看自已的鸭田里鸭子是多了还是少了，忽然起了雾，什么都看不见。
雾散了时，朱竹坨发现自己正站在自已的家门口，家里人找他吃晚饭，他闻到了熟悉的鸭肉香味。
我年轻时在一本野史小说里，读到过一篇唐代李林甫喜欢吃羊肉的故事。
李林甫长得很丑，但很有才，为人狭隘斗狠。位高权重时当过宰相。据说在没当宰相之前，很多都讥讽过他的长相。
有一次他去拜访郭子仪时，郭子仪亲自到大门口迎接他。并且一再嘱咐家里的女人都躲在房里，不准出来。家里管家不明原因就问郭公原因。原来郭子反是怕自己的妻妾看到李林甫的长相会忍不住笑，到时给郭家留下祸害。
果然后来李林甫权势滔天时，对所有的讥讽过他的人，都用手段一个一个的除去了，有的被杀头，有的被流放。他在位时唯独对郭子仪一家恭敬有加。
李林甫喜欢吃羊肉，他喜欢吃羊舌，有才的人多有怪僻，有才又有能力权力的人更应有怪癖。李林甫吃羊舌头，一定要亲自割下活羊的舌头。在他当宰相时，时常陪玄宗打猎，一些大臣为了博他欢心，每次捕到羊，都要活送到李林甫府上。让李林甫亲自用刀割羊舌。后来唐玄宗知道这件事后，问李林甫原因，李林甫说，为臣小时看到别人家宰羊，羊总是衷呜不已，想必羊此时必是痛彻万分。后来为臣宰羊，先割其舌，然后断其哀声，这样羊就无哀声可呜无痛苦而痛了。
我读到这一段文字时，心里突然有一种想法，有能力的人就是不一样，讲仁慈的方法也不一样。比如官家，明明是自己心里阴谋，却总要在台面上说是一些冠冕的道理来。
后来李林甫被贬流放外地，他总想有一天返回朝堂，重掌权势。在流放途中，他去拜访了当地寺院里的主持道长，问前途如何，能否再返长安。道长看了看他的长相，说，君当有食禄三千羊。道长便不再言语了。
李林甫吃羊还有一个怪癖，每吃一只羊，都要作点记录，羊的颜色，羊的年龄，羊的味道。就象他每除去一位政敌，他都要将过程和感受记录得详详细细。
李林甫下山回来，心里非常愉快。因为他已经算出他吃了二千七百只羊，按道长的话，他还有三百只羊的食禄，那就意味着他还可重返长安。
到了驿绾，他傻了眼。却见驿站道边到处是羊，整整三百只。原来，流放途中，他的一位旧识特地赶来送了他三百只羊。
后来，后来的后来，李林甫真的没再回长安，没有机会。这最后三百只羊舌他是否真的吃了，我就不知道了。
朱竹坨喜欢吃鸭，据说朱先生的鸭倒底吃得不错，吃出了延年益寿，吃到了八十二岁。这在清初小说《竹林夜话》里有记载。
八十二岁的朱竹坨病了，病倒在暖和和的床上。在床上喜欢做梦，据说幸福的一个人的一生有三分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而这床上三分之一的时间又有五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梦中幸福地度过的。
朱竹坨先生做了一个梦，他又梦见了那个幽深的山庄，他又梦见了那个绿衣童子，那个绿衣童子依旧英气勃勃，依旧精神抖擞，山清水秀。
朱竹坨先生仿佛自己还是很年轻，他来到了他记忆中的鸭田，他想再一次检阅一下他的那些可爱的鲜美的鸭宝们。
后来他对他的夫人说，家里不能再宰鸭了，最好连鸭字都不要提，包括家里的丫头伙计仆人们。
我不知道朱先生是否象我一样读过李林甫的羊的故事。反正后来他在病中最怕的就是鸭子这两个字。
越怕的东西越容易来，他的女婿在外地做官，官做得不大，孝心倒是大了些。省亲回家，知道老丈人病了，平时喜欢吃鸭，专程到烧烤店里烤了两只鸭探看亲爱的老丈人。
朱先生叹了一口气，叹了一口气，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看到了山清水秀的那块鸭田里最后剩下的两只鸭，听到那鸭从鸭田地扑噜扑噜的飞在山林间的那种清越的声音。
我年轻时鲁莽不知自律，常和人斗狠和人争強，总自以为有平地立天的勇气和狭义。熟不知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种无形尽握于内。鸭子也好，羊舌也好，三万也好，三千也好。你能更改这种宿命里的注定么。
我一直在阅读年轻时的自已，现在只想让剩下的为数不多的鸭子们，每一只鸭子飞走时，声音清越些，过程放慢点。
赣公网安备 3604280200010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