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个人简历是从八岁开始填写,祖藉在都昌芗溪井头江家八屋中的程家园屋场上。父亲八岁就在芗溪乡下帮人“牵命”,也就是拎着算命先生棍杖的另一头,游走在四乡八屋,上坡下坡,过桥过坎的,招呼着先生,做先生的眼晴,有蝴蝶蜻蜒飞过,也不能打眼。
“穷不读书,富不学艺”。父亲没读过一天书,十三岁上镇,是那种家境贫寒人多地少,低头求土都求不了的,既典型又非常普通的都昌人上景德镇去谋生,学手艺的那种人。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父亲学的是木匠手艺,在大木行当里是顶呱呱的,当时木匠技工评定中最高级别是六级正,全景德镇木匠师傅中只有二个人获此殊荣。
父亲的各类奖状已经贴了个满屋。有一年年终.他带领的木工组又获得了“先进班组”,他乐哈哈的搬把梯子要挂上去。我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那张和弟弟一起笑得那么好的照片马上要撤回房, 嘴嘟得老高,可我是又爱又怕父亲的,怎敢说。虽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木匠,可老木匠的眼睛是雪亮的,还能看不透你个小子的心思:“崽俚,嘟嘴没用,你和弟妹不管哪个,有本事也捧个奖回来,也让我们江家佬多长长脸,风光风光,到时我一定会比今天还高兴,挂在堂前的最中间的最上方!”,说完他用手指了指那个位置,真羞人,我涨红着脸赶忙去扶着那并没几高的楼梯。弟弟还小,也不知听明白了意思不。
当时我在读的小学是5分制,3分为及格,父亲只看测验考试的分数,最多瞄瞄学年评语,管不了我的作业。虽说父亲没读过书,可他进扫盲班,也认识了一、二千字, 还有象“砼”这些连我都不认得的字。准确地说父亲的成功是勤动手脑加上悟性足得来的,可父亲硬说他的木匠手艺是逼出来的。才上小二的时候父亲就开始逼我记家里买菜的流水帐,使我比别的同学提前翻开新华字典,提前知道了各类蔬菜的名称,对作文也偏爱些,老师说我作文的进步的相当快。
一把斧头要养活一家八口,父亲的言语不多。在我的记忆中,乡下新屋上梁是最热闹的,也是最抢风头的时候,虽说父亲是主墨师傅,推不掉的掌彩人,可到时候他还是会让其他小师傅,甚至徒弟上梁去掌彩,自已在一旁“好呀好”地应和着。家庭负担重,我大了些,暑假寒假的,父亲会安排我去跟他学木匠,其实是打短工多少补贴下家里。
在木匠伙子里,父亲的话会多些,什么“学熟了木匠,拣到咯懈匠”,“做先生的一双好手,做木匠的一双好脚”,“五尺七寸半,装尽天下汉”,“接雨五分水,尺板三寸头。”这样的俏皮行话也会时不时地蹦出来。都说父亲手艺好,只有父传子才不会流失,父亲笑着说,自已的斧头斗不了自已的柄,传不了我,带不了我这个徒弟。我心里清楚,父亲是说我懒,不把心思放在做木匠手艺上,不是做木匠这块料,当然他更期望我趁着现多读些书以后好做位老师、做位医生。
父亲非常喜欢动脑筋,也非常刻苦研究,常常把悟性柔进去,一推一敲的,说不定又会弄出个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来。大跃进技术革新年代,他发明并用杂木制造一台了“无线打眼机”,单位上洋鼓洋号将锦旗送到我们家里。父亲五十好几了,白天要工作,晚上还在学英文字母,订了无线电杂志,从矿石收音机起步,二管、三管的,最后竞装配成了一台七管半导体收音机,这台收音机一至伴着他离开人世。
父亲有一杆“五尺”是神圣的,上面有他亲书的“鲁班先师神位”,标着一堆“贫富劫难”等字样的尺度刻记。
父亲还有一段军事秘密也不为人知,只记得离家一年半,说是地方借调到铁道兵团,协助部队做大跨度的铁路桥梁,回家时带回一枚勋章,还有一本盖着部队番号中间有八一字样的高级笔记本。
父亲对古建筑情有独钟,特别是对景德镇的古窑屋、老坯房的构架那更是了如指掌。父亲不懂几何,他笑称那是西医,他说他行的是中医,弯弯曲曲的窑屋柱子, 经他的“借线、借墨”,照样可以打眼, 照样可以立得稳稳当当的,老辈子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古窑民俗博览区先前的一位欧阳科长,经打听终于请到了退休后的父亲,父亲不辱使命,为区域内的古建筑拆装,还原修茸以及湖田葫芦窑的一次、二次修复施工,尽心竭力地工作着。
位于浮梁县境内的红塔修茸应该是父亲的代表作,在他的木匠生涯中也可称之为“绝作” 。浮梁红塔始建于北宋建隆二年,历经岁月沧桑残败不堪,父亲领衔参与了施工加固工程,换了塔顶吊上,这又风风光光展现在游人面前, 虽说父亲没有留名在红塔旁,但这是父亲凭藉他毕生的木工实践和土木建筑经验与才华呕心沥血的结果。父亲七十八岁走了,睹物思人,是红塔又让我看了父亲的未离的身影。
我的父亲,父亲的塔。(乡土拾贝 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