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上学。这是我父母要三弟入学时,三弟很坚决说的话。父亲就硬把他塞进了学校,他黄皮瘦骨,眼皮上有一块伤疤,穿一件一路改来(先是大人的改成大哥穿,再改成我穿到三弟穿)的破棉袄,实在不像读书的样子。老师懒得理他,他一个人在后面站着,父亲走后,他就跑了。如此再三,父亲认定他不是读书的料,不再强求,由他玩尿玩虫。
如此耽误了两年,到底还是要入学的,于是三弟又被塞进了村里的小学校。依旧是破棉袄,稻草绳绑腰,没有书包,两本书、两本本子、一支铅笔在手中拿着,这就是三弟读书的全部家当。
他反正不是读书的料,给他买书包也是浪费,何况我们家的境况,很难为一个孩子买书包的。
于是,三弟在末排最偏的位置上开始了被强制读书的日子。
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很淘。
我偷着去看过几次,他不是在教室后面被罚站,就是趴在桌上睡得鼻涕口涎一塌糊涂。
村里的条件不好,会读书的人太少。读书优秀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但到底还是有的,一个学期下来,语文数学成绩考九十分以上的,三个年级加在一起才一个,这个人,就是三弟。
老师疑惑他抄了人家的,可是第二名的成绩也比他少十多分,这就怪了。再过了一个学期,老师说,三弟是个极端优秀的孩子。
就这样,三弟不再说不要读书的话。到五年级考初一的时候,他考上了乡两所中学合办的尖子班,全班有三十几人。
读书的地方到家里很远,家里很穷,根本没有让他寄宿的条件。他要在在四点多钟的时候起床,孤独一个人,走过令人恐怖的几座坟山。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接受训导。他这次没说“我不要上学”的话,但我可以想象,这话被憋在他的心头。
这个班只办了半年就解散了,三弟回到了村里的初中班。明明有两所中学,为何三弟却只能在村里上初中班?我至今都没想清楚。那时的人本分,怎么安排都接受,绝不会思考自己是否受到了不公平对待。他又不愿上学了,据他的老师后来讲,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关心起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的戏文。
我们那个大乡,每年也只有很少的人升入高中,至于重点高中指标,那就更少了,三弟考学那年,全县重点班录取指标一共有110个。三弟在村里的初中班考了全县第七名。
但我们家的境况一点没有多少好转,根本不能承受一个学生到县里读书的哪怕并不大的消费,三弟在县里的生活是怎么维系的,实在很难想象。糊糊涂涂地到了高二下半年,三弟突然在家痛哭了一场,不肯上学了。
这很令我们全家惊讶和痛心。父亲怎么也搞不懂这里面的奥秘。但我是心有灵犀的:三弟在学校受到了很大伤害。
父亲就让三弟跟大哥去做泥水匠。
半年后,三弟在工地上的高处跌落,掉入一条被废弃的池塘。好在三弟从小跟我玩水,水性足可自救。他平安地回来了。
他只是伤心地哭,什么也不说。
我对他说,明日带你去三汊港高中复读(只剩下一个学期了)。我的语气不容他商量,他也没有反对。
他,骨子里想读书呢。
我花两元钱买了一包冰糖作为礼物,拜访了在师范做过老师(算是我的老师了)的三汊港中学教导主任,这是个非常富有同情心又特别通达的人,凭直觉就相信了三弟的潜质,直接把三弟分入了重点班。
那时学校的条件真是差到了极点。寝室里没有床,学生一律睡地板,说是地板,其实看不到板的,板面上有近一公分厚的泥土壳。农村的穷孩子,常常是草席也没有的。我已经不记得三弟是怎么把被子往地板上铺的。学校为学生蒸饭,菜就只能自己解决,三弟是不能常回家的,吃菜的问题怎么解决?不知道哦,至今不忍问他。
中考的时候,我被派到土塘监考,结束后我去了三弟的学校,看他有什么困难。
三弟看了我,一脸凄然,说:这书读不了了,我跟你回家。
高考在即,他没有档案,无法报考。
原来县里把他的档案丢了,没有人愿意承担责任。
这个姓杨的班主任,自己不知道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就死逼可怜的学生,对三弟下了最后通牒:给你三天时间,再不搞档案来,你就卷铺盖走人。
我又一次敏感到三弟受到了这个老师的伤害。原来这个老师,是个旧式的先生,会“仄仄平平仄”,看上去极其学究,却不会花精力研究、钻研教育规律。他始终认为三弟是通过后门进来的差生,一直歧视三弟,他大约认为三弟是无法考大学的,自然报考不报考,都是无所谓的。
我被这个事惊住了,根本不知道一个人的档案丢了还能通过什么方法补救。在可怜的三弟面前,我假装很镇定,轻飘飘地说:这个事不难,我马上去县城办好。
我无法医疗三弟的心灵创伤,但我一定要把这事办好。虽然我只是一个毫无地位的乡中学穷教师。
我哪知道怎样才可以找到一份被遗失的档案?凭直觉去找了从未谋面的书记(一把手),假装很世故地寒暄一番:书记啊,我早就知道您的,您外甥在我班读书(不假),那娃总说您好呢。之后直奔主题:我弟弟档案丢了,请您写个字条叫教导处帮着查查。书记很快就拿出一张白纸,用圆珠笔很认真地按我的意思写了几行字。我捏着书记的纸条,走出门,看到一个矮个子老师。那个人我认得,是三弟在县中读书的班主任。他发现我从书记房中出来,手中还有书记写的纸条,显得有些慌张,主动跟我打招呼,我声明我的身份和要解决的问题,在我印象中很刁钻的他显得十分谦卑和热情,他也不看书记写了什么,连声说:我给你补办一个档案。那个老师辛劳了一个上午之后,三弟的档案就出来了,严格来讲,这个档案是伪造的。
三弟什么时候高考的,家里人没有关心,更没有人去陪考、搞生活什么的说法,反正考完了,他就灰溜溜的回来了,一时没有合适的事做,就跟父亲去钓甲鱼。
父亲钓到了甲鱼,他就拿到老街去卖。
暑假就快过完了,三弟没有地方去了,钓甲鱼的事毕竟过了秋天就自然收场的。到时候干什么?没有人过问,这实在是个很灰暗的问题。
有一天,三弟对父亲说:我今天到三汊港去卖甲鱼,或许那里价钱要好些。父亲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三弟一个人光照上身,穿着短裤,提几个甲鱼,冒着狠毒的阳光,走二十多里灰路或沙子路,去了那个他最后读书的集镇。
没有人想过他也有自己的一个心思。他把甲鱼卖了,去到学校的大门边,读了那早已退了色的红榜,在很少的几个考入大学的名字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黄昏的时候他回来了,甲鱼卖了,价钱并没有好出多少。多半是人家欺负他,故意踩了价。看大家对这事都默认了,又轻轻地说:那壁上有我的名字。
考上了大学?我的天,这是不是真的?那时的大学尚是精英教育,考上大学意味着鲤鱼跳龙门,免学费,还提供伙食费补助,几年之后,分配工作!一个学生考入大学,是会方圆十几里闻名的。
是的,三弟这个从小念叨“我不要上学”,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离开学校的人,考入了大学。这不是梦,后来学校寄来了通知书,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张,把我的老父亲乐得心花怒放。
去年,在湖北一家矿山开采设计院工作的三弟忽然在微信里告诉我们,他考上了一级建造师,说是想多谋一条生路。他的子侄都一齐点赞。不简单了,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突然跳过自己的专业,像年轻人一样读书、熬夜、进考场,熬骨练筋的活啊!
这人天生是读书的料。
他儿时,一次次的发出“我不要上学”的哀鸣,并不能否认其喜欢读书,真实的潜台词是:“我不要被伤害!”
是的,在那飘忽的岁月里,我们很多人都受到过莫名其妙又无法躲避的伤害。
我在教书生涯中始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把三弟那话写在床头,品了半生。
一个人难免被伤害,这是生命中的缘分,其能做的却是:力求莫伤害了他人。
愿世风多善。(中国作家网 雪夜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