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在天堂吗? 文/程致礼
父亲走了,在一个炊烟还没升起的凌晨。他走得很痛苦,干枯的嘴巴和干涸的眼睛都没闭上,就像一棵被遗弃的枯木。
父亲是个造纸工人,负责磨浆,要求盯着机器和纸浆,整整八小时,这职业习惯造成父亲不好动、喜欢静坐乃至与世无争的品性。他工作之余喜欢看书、写字,天长日久,以至于只有三年级文化的他在单位成了能讲书、能写一手好字的文化人。《隋唐演义》《封神榜》《鬼谷子传奇》等等,里面的人物被他讲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工人师傅们好这口,闲暇的时候就求父亲讲书,当时的确圈粉不少,于是他赢得了好人缘。就这样,父亲哪怕回家休假,基本上也是整天在自己的房间看书、打坐。2014年查出肠癌之后,南昌肿瘤医院的医生就一语中的:你爸肯定不喜欢运动。天堂里的活动项目五花八门,父亲,您有这资格吗?
父亲走后,他的衣服和鞋子在我弟弟的皮卡里整整堆了一车厢,大多是只穿了一两水,还有几件没开折的。父亲的厂子改制后,一直在家务农,每个季节仅限两套衣服洗换。我们给他买了新的,让他换下来,他说反正是干活,不需要好看,几十年来,上面各色各样的补丁密布,晾在竹篙上,活像一块倒悬的调色板。一件衣领起了毛的灰白色夹克,一条洗得发白的藏青色西裤是他的最爱,但也只在正月初一和去人家做客的时候穿。表情严肃、甚至有点自卑的他,穿上这身行头时能看见那不露痕迹的淡然、从容和自信。娘说,爸在穿其他衣服的时候,总感觉膈应。天堂里的人可能都很潮,父亲,你这么土了吧唧的,人家会收留您吗?
父亲一辈子将“忠信孝悌”作为做人的准绳。父亲家境贫寒、家底子薄,他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父亲当年的工资每月三四十元,到两个叔叔成家的那几年,才有一百元左右。在我印象中,那些年爸妈几乎没一天不吵架,就连过年都不例外。我猜,他这样不顾自家死活资助两个叔父的行为,可能是矛盾的症结所在。父亲,您这么没底线的人,能通过天堂的选拔吗?
父亲性格沉静,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也会像门口的溪水,从盘古说到三皇五帝,讲到村后山上金鸡窝、金禾斛的传说。那年造纸厂改制,我爸一夜之间成了下岗工人。没着没落的他性情大变(直至社保养老金到手),一连几年没怎么开口说话,一天到晚板起个脸孔,动不动还拿手里的劳动工具撒气,跟娘吵架的频率也高了,甚至到了把至亲长者请过来分家的地步。像这样“反复无常”、“沉不住气”的人,天堂会要您吗?
我16岁那年在15公里外的盐田中学参加中考,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想家的念头无缘由升起。第一天中午,我正在宿舍打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我的乳名:“雄,雄,在哪里?”我睁开蒙眬的睡眼,蓦然发现父亲站在我眼前。父亲递给我一个玻璃罐子装的菜和两个我喜欢吃的烤红薯,眼睛里满溢着柔情和关切:“好好考!”然后扭头就走了。目送着略显佝偻的父亲不怎么利索地跨上自行车,直至转过墙角消失不见。那年中考我超常发挥,居然被都昌师范录取了。这样的男人,有着女人的柔肠,天堂能看得上您吗?
正月十八那天凌晨,父亲把体内的最后一口气息还给这个世界的瞬间,我确认自己从这一刻开始没有父亲了。
天堂的门卫大爷,看见我父亲打您这儿经过吗?(都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