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高腔曲
巢立
我们阳峰乡大桥港巢柳村解放前就有一伙高腔曲班子,相传是姓柳的先人从鄱阳传过来的。后来渐渐在两姓传开了,这一地方曲艺大大丰富了乡村的业余文化生活。正月初一村民聚集在“爷爷檀”(类似佛教场所)唱高腔曲。大凡村里有婚娶上梁的喜会都会请高腔曲班子来唱曲。小时候我的父亲就成了高腔班的打鼓佬(领班师傅),一听说哪晚开曲真是叫人不亦乐乎。
听祖母说,父亲五岁时入了私塾,读了三年书竟也初通文墨。七岁那年就入了家乡的高腔曲班子,是当时入班年纪最小的一个。听当年跟父亲同班而今还健在的老人们说:“你爹唱得一口好曲,他一开腔,曲儿圆润浑厚,底气十足耐听。”祖母在生时常对孙辈们夸耀说:“你爹在八岁时,家乡祭祖,长辈驮着你爹唱着高腔曲过都昌街,一时观者如潮,人皆称奇,连我都荣光了一阵了。”曾有人对我说可能我传得我爹,所以也会唱唱歌,二胡也拉得不错。我私下窃喜,难道我真的得了父亲艺术细胞的嫡传吗?不过父亲在生时从未对我言及过此事。
我六岁失恃,便常常倚在父亲的怀抱中。记得父亲也有高兴的时候,便将烟管敲着桌子角,有板有眼地唱上一段《二郎山》。有时在茶余饭后用筷子击着碗沿哼几句《芦花荡》。那时我还小,虽听不太懂曲子的内容,而那抑扬顿挫的腔调,那悠长粗犷的韵味倒十分入耳耐听。我常常楞头愣脑地望着父亲那专注入神的样子,有时听着听着便在父亲怀里沉沉地睡去。
每到腊月或初春,乡间婚宴喜庆的事渐渐多起来了。小时在门口玩皮老鼠或倚在门槛上痴痴地遥望那山外天角的时候,偶尔总有个人提着糖果进门来,我知道这是请父亲的高腔班子去唱曲的。父亲那时也快六十岁了,又患了支气管炎,怕冷怕寒,故总是婉言谢绝别人的好意,又似乎总也推辞不了只好答应去。我也巴不得父亲答应,因为其时我可以随父亲去看热闹。路近的邻村可以,路远了父亲就不依,但哭闹一阵之后十有八九父亲是带我去的。一进东家的门只见红烛高照,满堂生辉,这时大人小孩脸上溢满了喜气。这场面若干年后依然还记得清晰如昨。父亲被安在首座掌鼓,一盘炭火烧得旺旺的,再泡上一杯香酽的细茶,各式糕点都摆放在桌子上。我坐在父亲的旁边,主家自然也为我备了熏桶烤火,我的一双眼睛满厅的梭猎,只觉得一切都这么热闹好奇。初次闹过洞房之后就开始唱高腔曲了,只见父亲捋了捋袖子抡起一对鼓捶,先是疏落间错的几声慢捶咚!咚!咚!清脆而响亮,接着急起来,再接着急风骤雨一般,鼓捶象雨点砸地。只听见最后的一声拖捶,环坐者一齐开腔了,然后生、旦、丑、净各各扮演自己的角色开腔接茬了。这些不同的人物角色似乎是在共同叙说着一个久远抑或悲壮的历史故事。在唱段中间或配之的锣鼓,一会儿唢呐儿又尖叫起来,整个过程有张有弛,那高亢低婉的曲调,那热闹的锣鼓,那嘹亮的唢呐声沸沸扬扬,仿佛要把整个堂屋拱抬起来似的。
刚唱过《小天官》又唱《大天官》,再唱《捉放曹》,也唱《平贵回窑》,收场时天也亮了,才唱《送子》以示早生贵子之意。唱过一段曲子才由另一帮后生再又去闹洞房,七八个人各执一烛,鱼贯而入新房。床沿上新娘居中,两侧各一伴娘相陪,乡下叫“扶氏娘”,我看读正音的话该是不是“敷脂娘”,意即为新娘敷脂梳理之意。这些闹洞房的后生每人掌彩一首意在祝赞,当然也有拿新娘与伴娘开心地戏谑、调笑的:
手执明灯进洞房,
照见洞房喜洋洋。
东边扶氏娘好式样,
西边扶氏娘真排场。
中间美新娘,生得一幅观音样……
这时新娘羞答答地粉颈低垂,满脸的羞赧红晕。也有看热闹的人鼓噪起来说应该请新娘唱一支小曲,还指定应唱《想郎》,还有恶作剧的说要新娘唱一首《公公爬灰》,但新娘死也不开口唱这首小调。新房里挤得水泄不通,小孩向扶氏娘讨枣子吃,这时,冷不防一个人将一把锅底灰涂抹在闹洞房的后生脸上,一时哄然大笑看“乌骡卵”,新房里挤挤搡搡,前俯后仰,踩了脚,丢了鞋的叫闹着,嘻笑着,热哄哄的好不热闹。
在这轮换转场的间隙里,高腔班子一伙人便在喝茶、剥花生、吃糖果、闲侃着。我自然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各式糕点,父亲在吃时也不忘往我嘴里塞一两块。大人们自然是象征性地取食一点而已,而我则欲壑难填。这时我不时地扯一下父亲的衣角。父亲自然会意,但也觉得不太雅观。后来扯的次数多了,他却佯装不知。我见父亲不理会,便哼哼唧唧地小声推搡几下,他才又往桌上加取一两块糖糕。这时东家见状忙不迭过来似乎怠慢了这位曲师傅的小儿子,赶紧地满脸春风地捧上一大堆各式的糖果,可以让我尽饱口福。父亲一边对东家说不要太客气,一边帮我把糖果放妥。
有时路太远,任你怎么缠父亲就是不带,不过父亲天亮时回来我仍能分享到少许的糖果。刚躺下一会儿那边便传来呼呼噜噜的打鼾声,再隔了一会儿断断续续传来:“俺大哥一双板斧闯天下。”我知道这是父亲在梦呓了。
一回,我问父亲你为什么可以掌鼓当老大坐首席呢?父亲说:“那也不难,打鼓要板路清,干脆利索,捶子落鼓,不管鼓点下得多密人家听不出混捶就可以。唱曲要字正腔圆才耐听,反正功夫无巧边练边好吧。你功夫到家别人服你,你自然就可以当打鼓的老大了。”父亲说完很轻松惬意地淡然一笑。到我步入人生之途,总企盼能求得一技之长时,我常常咀嚼着父亲的这句话。
文革时,乡下的高腔班子随着扫“四旧”而一时销声匿迹。暮年的父亲有时还倚靠在圈椅上时不时哼一两句高腔曲,我似乎听出那曲调中分明蕴藉着父亲人生苦旅中的几许艰辛,几许惆怅。我仿佛也看到父亲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履在山径上走过。
岁月匆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父亲带着他一生挚爱的高腔曲远行了。我有时还沉缅在儿时随父亲去闹新房时那红彤彤的烛光、那浓酽酽的乡情中,一切依然如故,唉!象酒一样醇美温馨的乡曲啊,何时再入我的梦乡。
冬夜,我有时伫立在门口,耳边似乎从冥冥中传来一两句幽远的高腔曲,那洪钟大吕般的唱腔好耳熟啊!那一定是父亲在深山里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