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老家异常寒冷,阴冷的天气一直笼罩在充满硫磺味的乡镇上空,使年味确乎比以往更浓烈一些。同时,阴冷也罩在被岁月风霜刻得满是沧桑的姑妈脸上。姑妈七十有三,本该到了子孙满堂,颐养天年的年龄。可是,并没有。
姑妈一儿两女,儿子最小,也是姑妈最为疼爱的,平时家务事由两个姐姐担着,很少染指。在姑妈的关爱下,在两个姐姐的照顾下,表哥像雨后的竹笋,茁壮成长着。上到初三,表哥与姑妈大吵一架,说什么也不想再读下去,任由姑妈苦口婆心的劝说,表哥油盐不进,无奈之下辍学,气得姑妈唉声叹气了大半年。
辍学后在村里晃荡了一年后,表哥似乎有所醒悟,或者受不了乡亲不太尊敬的眼神,感觉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便依托姑父的关系,跟十里八村手艺最过硬的一个师傅学石匠,用姑父的话说:“崽呀,这附近没有谁打得他巴掌过,你千万要用心学,将来要靠一门手艺当饭吃”,表哥咬咬牙,也表了决心,有一种不做出一翻事业决不回头的架势,姑父很欣慰,姑妈看在眼里,心里也乐开了花。伴随着一阵酸楚涌上心头。说的也是,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转眼间就有他父亲一样高,又转眼间就要走上社会,用稚嫩的肩膀挑起难以承受的重担,说不难过是假的。
春去秋来,还没等到入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这片小村上空时,表哥已扛起破旧的行李回到家乡,能看出来,表哥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但很快,这种兴奋又被愧疚和不安替代。此时的表哥已经沧桑了不少,与初出远门时的白净判若两人。可以想象,这大半年,他身上发生了许多故事。
在瓦房昏暗的灯光下,表哥痛诉着种种不易,言语中满是怨恨,怨混凝土太沉重,怨脚手架太高,恨师傅狠心,恨工友无情。归根结底是怨恨生活的无情。姑父坐在旁边,一言不发,闷着头抽了几根血烟,姑妈站了一会儿,去厢房捣鼓了一阵,拿着一袋粉丝向厨房走去。此刻,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看着眼前的儿子,皮肤暗黑,头发凌乱,嘴唇干裂,,看上去还是那么稚嫩,其实也是刚成年,内心泛起一丝不舍。“唉......”
第二年,正月十五刚过,姑父又联系上一个有二十年经验的裁缝,据说,即使年过四十,缝纫机都踩得飞快,还烧毁了几个机头。表哥也算懂事,没有违背父母意愿,背着简单的行李与师傅同往杭州。
斗转星移,表哥今年四十,按早些年结婚早,离当爷爷也就差那么几年。姑父在早几年带着遗憾撒手西去,姑妈年事已高,虽然脑子还清醒,但耳朵早已没那么灵光,眼睛更不如从前那么明亮,走路也不利索,爬个小山坡,不停下来歇上一阵是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的。别看姑妈平时还算乐观,笑呵呵的。一看到谁家小孩,便猛地一怔,仿佛被人在脸掴了一巴掌。尤其是到过年,平时冷静的小山村像煮沸的开水,仿佛要从人间蒸发掉,大人来回忙碌,小孩穿村走舍。这些,大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如果结了婚,我的孙子比这大多了”,大姑呢喃说。
表哥也不是没有机会结婚,而且还不止一次。据姑妈回忆,在表哥二十出头那年,有几个关系要好的媒人曾张罗过这事,不是表哥嫌女方难看,就是女方嫌表哥穷,总是阴差阳错。还有一次,双方都对眼了,算得上郎有情妾有意,最后女方父母得知,表哥打工多年连彩礼都全部要借时,一怒之下,翻了脸,说什么也不同意,把表哥惹毛了说:“我还不信邪,你家女儿不嫁我还要不娶老婆了”。
事情就不了了之。
赌气归赌气,多年过去,表哥到现在还是单身。表哥村庄很小,全部人口算上只有三百多个人,到了结婚年龄还是单身的有八人之多。像姑妈一样,这八人父母最期待的是过年,同时最怕的也是过年。过年,意味着大家从五湖四海回到各自家中,这样一来,又可以私底下托人为儿子的婚事张罗着。害怕的是,错过了这几天,就是错过了一年。儿子又大了一岁,不,又老了一岁。“到了这个年纪,想娶头婚,已是不可能了”,这是八位大龄儿子母亲没有商量后达成的共识,对于二婚女,也不是完全没有要求,前提是离婚后不能有儿女,有的话也只能是个女儿,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带个男孩也不是不能接受,但不能超过两个。当然,只要女方同意,子女问题还是可以商量的。
如果要问什么时候的是非最多?那非过年莫属。过年酒足饭饱,将嘴上的猪油一抹,免不了谈论家长里短,真实一步就避免不了要谈到婚丧嫁娶。几个长辈老重持成的坐到一起,互递纸烟,“啪”的一声点燃一去香烟,猛地吸上一口,然后忧心忡忡的说:“我们村已经三年没娶进媳妇,出嫁的倒是有两个”。
“那个某某某的崽也定事么?”
“好像没有,女方要在县城买房,崽里没钱付首付”
“也是难办,现在女仔里越来越少,有的选”
“不是光咱村,我亲戚都有三个,现在哪个村庄算起来都是好几个”
“好几个呀——不止哦,有几十个”
大家七嘴八舌的聊着,当中有子女未结婚的,脸色更加凝重了。暂时不娶媳妇的压住得意神色,也不得不表现要一起分担这种忧虑的凝重表情,却又看不出有真情流露的那种果敢。
夜幕降临,天色渐暗,远处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接着天空一声巨响,升起一朵熣灿的烟花,将四周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