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岁的秦露蹲在天桥上。火车轰隆隆的从桥下驶过。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新奇。她第一次看见这奔跑的大家伙。妈妈说这个神奇的铁箱子可以带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让秦露不要乱跑,在这儿等她。等她买好票,带秦露去一个大城市生活。天桥上的人像一群涌动的河里游来游去的鱼。大鱼,小鱼,胖鱼,瘦鱼,还有许多吹出烟泡泡的丑鱼以及还未长大的蝌蚪。一群鱼快速地从火车站游上天桥,与另外一群游向火车站里的鱼匆匆擦肩。每条鱼都好像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向何处去。又仿佛每条鱼都是被疲惫的生活裹挟着麻木的移动。秦露蹲累了,如履薄冰般尝试着站起来。她好害怕一不留神就被鱼群挤掉下去摔死。天桥太高了,两个桥栏杆之间的宽度能并排摆下好几个秦露。妈妈让她在栏杆前面蹲着,说人这么多,怕她被挤丢了。她伸出手去牵妈妈的手,妈妈甩开了,让她在这儿等。离她不远处有个摆小摊的女人正热情的招呼着南来北往的人。偶尔有人买双袜子,买个钥匙扣,买根腰带。妈妈走后,秦露一点点向女人靠拢,再靠拢。在离女人半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这让秦露的心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仿佛有了伴儿。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女人收摊要走了。她看看秦露,“喂,你咋还不回家,天都黑了。你妈呢?”
“我妈买票去了。要领我坐火车。让我在这等。”秦露怯怯地说。
“在这等?八成你妈不要你了吧。都这时候了,买啥票早该买完了。”女人冷笑的声音浇了秦露一身。
“我妈才不会……”秦露嗷的一声哭起来。
女人拎起收拾好的包在秦露的哭声里很快走远了。
秦露是一尾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的蝌蚪了。她东游一下,西游一下,又不敢跑得太远。太远了妈妈要是回来就找不到自己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妈妈就这样丢下了她。
天桥上的人一阵多,一阵少。秦露的哭声已经近乎于无。偶尔抽搭一声,肩膀耸一下。她茫然地看着经过的人。她希望人群一闪,妈妈就回来了,还给她带回来毛毛虫面包和甜甜的水蜜桃果汁。后半夜,桥上的人更少了。秦露瑟缩着身子,坐了下来。她跑累了。来来回回在桥上跑,鞋子上已经沾满了灰尘。脸上爬满黑色的泪水和汗水混合后的道道。鬓角的头发早就打了绺儿。秦露胡乱地把它们向脑后抹去,可它们偏偏不听话,又随着风荡到秦露眼前。秦露听见肚子的哭声,开始时断断续续,后来就长篇累牍。那声音好大啊,每次有人经过,秦露都捂一下肚子,她怕被路人听见,听见肚子浩荡的哭声。她还想尿尿。妈妈在时,她可以随地大小便。现在她不敢。她站起来,小腿肚子一阵哆嗦,差点儿摔倒。稳住身子后,她迈开灌了铅的腿、踩着棉花的脚,朝着妈妈买票的方向下了天桥。四处张望后她并没有找到地方尿尿。每当她蹲下去,都会有人走过来。后来她躲在了一个垃圾箱的后面,迅速地从裙子里褪下内裤,刚蹲下去就听见“喵”的一声,她一屁股跌坐在那儿,尿把内裤和裙子都弄湿了,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脏东西。她扎扎着手,两条小腿叉叉着,又走回天桥上妈妈让等着的地方。这是妈妈在和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吧?妈妈躲到了哪里呢?是不是会像以往一样,只要她在指定的地方等,妈妈就会回来找到她?一定是的。
她有些冷了。裙子和内裤湿溻溻的,裹在屁股上,还有尿顺着腿淌下来后并没有完全干,风一吹特别痒。她想挠挠,可是手太脏了。下身的尿味、手上的腥臭味让她一阵阵干呕。她没什么可以吐出来的了,一点儿都没有。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很快嘴唇就干了。那些往日旺盛的唾液此刻也要枯萎了,只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嘴里干巴巴的,好像被胶水糊住了。
她扒着栏杆之间密实的铁丝网看城市里的灯火。这么晚了城市依然醒着。她想村里的小伙伴了。小伙伴们正朝她招手,叫她吃胡萝卜、甜苞米、酸菜馅包子……她有些困了。可是上眼皮刚刚汇合下眼皮,肚子的哭声就突然叫醒她。当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她再也扛不住了,萎萎着软了下去。
秦露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睡着的,或许跟黑夜白昼到来一样自然。拖她入梦的或许只消一闭眼的那个生理需要,就像天桥上总有那么多人需要走向外面世界的精彩,又有那么多人需要故乡作为最后的归宿。她是被拖拉杆箱的声音吵醒的。第一次看见这样可以拽着走的箱子。滚动的轮子和地面摩擦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揉揉眼睛,发现身上盖了件很旧的蓝色上衣。这衣服——是昨天那个摆小摊的女人的。半米远的地方,昨天出小摊的女人果然又在高声叫卖。秦露把衣服团了团,抱在怀里走了过去。女人撩起眼皮看看她,拿出一个馒头,
“你妈不要你了。你从哪来回哪去吧。别等了。知道家在哪吗?给——”
“我妈才不会……”秦露把衣服丢在摊位上厉声地说,“她会来找我的。一定会。她只是在和我捉迷藏。我不要你的破馒头。”
“好心当成驴肝肺。”女人收回递馒头的手。
秦露捂住肚子的哭声一溜烟地跑开去。再次跑到火车站前,她被一个一个卖早餐的小摊勾住了魂儿。茶蛋、馒头、包子、地瓜、打卤面、烧饼、豆浆、大果子……这些她还不能叫全名字的食物,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顺着她的呼吸流遍全身。她放了一个蔫儿屁。她觉得这个蔫儿屁因为是刚才涌进肠道的味道综合体,都成了世界上最好闻的一个屁。饥饿的肚子已经愤怒了。吼叫声排山倒海般剧烈地拍打着秦露的味蕾与神经。她后悔了。后悔自己刚才莽撞的言行,她应该先接过馒头,应该先礼貌的对那个可恶的女人说声谢谢,谢谢她的衣服和馒头。她在一堆香味丛中游来游去,最后又回到天桥上。
她盼望女人再叫她一次。这次她保证不再逞强。她保证低眉顺眼地接过馒头,毕恭毕敬地说出感激的话语。但女人假装没看到她,连一眼都不看她了。匆匆而过的人群中突然夹杂了葱花饼的香味,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妈妈烙的饼就是这个味儿。秦露跟着这个味道嗅到了一个女孩的手上,她抬起头祈求着,吞咽着。你饿了小乞丐?想吃?女孩问。秦露点点头。哈哈。这是我妈给我做的。哈哈,你想吃找你妈去,快走开走开,一身骚臭味儿。
秦露退回到离女人只有半米远的距离。她瞥见女人拿出馒头了。拿出土豆丝炒韭菜了。拿出一个大暖水杯了。她的小心脏就要跳出胸口。水、馒头、土豆丝,抢来任何一样都可以让肚子里饥饿的怪兽停止嚎叫。她慢慢地轻轻地靠了过去,就在一个顾客询问价格的瞬间伸出手……她没有得逞。女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那干巴瘦的小手早已没有挣脱的力气,被女人攥得死死的。
“给你你不要,这会儿又要抢。你个小蹄子。”女人十分生气。一张黑脸更黑了。
“算了算了,一个小乞丐。肯定是饿急了。”顾客给说情。
秦露的小胸脯快速地起伏着,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转。女人最后还是给了秦露吃的,还给她喝了几口大暖杯里的水。女人还说明天她就不在这里了,她要换地方了。
遇到西阔的时候,秦露已经在天桥上等了三天三夜。她又累又渴又饿,觉得自己要死了。西阔递给秦露半瓶水,“这是我的地盘,你要是想在这讨生活,得通过我,得我同意才行。”
“我在这等我妈,我妈要领我坐火车,去大城市。”秦露接过水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说。
“别扯淡了。傻子。你长长脑子吧。我观察你三天了。你妈保证是不要你了。”西阔说,“你跟着我吧,保你饿不死。”
“你妈才不要你了呢。”秦露把水瓶狠命丢向西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要是不跟着我,马上滚蛋。这是我的地盘。”西阔做出了要揍秦露的姿势。秦露猛地推了西阔一把,冲下了天桥。
“要滚就滚远点,再也不准回来。操——”
那时候的西阔并不叫西阔,叫孙凯,十岁的孙凯。
6
秦露在浴室里不停地洗着自己。她害怕想起五岁时被母亲抛弃所经历的一切。关于饥饿、关于骚臭味儿、关于满手的黏糊糊的为了活下去而沾染的“脏”。每次西阔提起让她去看翟姨,她都要经历这样一次几个小时的自我清洗。三十年过去了,她仍不能放下那段痛苦的回忆。每去看一次翟姨,都要这样疼一次。翟姨联结着她和过去的回忆。
翟姨头发全白了。秦露进屋的时候,她坐在窗前的轮椅上望着窗外。出神地的她并没有发现闪身进来的秦露。秦露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伸出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这才回过神拉住秦露的手,不停地摩挲着,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光亮。
“原谅她吧。”翟姨想要坐得直溜儿些,挺了挺上半身。
“嗯。我也想啊。做不到。”秦露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独身一辈子的翟姨,在儿童福利院退休后就进了这家养老院,秦露和西阔是她最惦记最心疼的两个孩子。
三年前,秦露的妈妈辗转找到了翟姨,确认了秦露就是她当年丢弃在天桥上的孩子。她说自己罪孽深重,是来赎罪的。希望翟姨从中斡旋,让秦露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从那时起,秦露每次来看翟姨,翟姨都劝她。该说的两个人都说了,说来说去只剩下这句“原谅她吧”。
“去看看她。她病得……病得挺重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别等到来不及,人的一生,不长。一晃就过去了。别把眼泪留给回忆。”翟姨接过秦露递过来的半个苹果,细细地吃起来。翟姨的牙齿已经咬不动太硬的东西。只吃这削了皮的蛇果。还不让秦露切碎了吃,就要这样细细地自己吃。
“我老了。陪不了你多久了。和那个不该在一起的人断了吧。他不属于你。也不会属于你。我不会看错,你也不爱他。你对他的执着不过是彼此不用负责任,不过是你自认为随时可以转身离开的洒脱。这样的关系让你觉得安全,让你觉得不会受到伤害。但,这真的是你心里想要的吗?你真的不会受到伤害吗?你和西阔……你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我希望你们都能珍惜彼此。人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别怕。你就是你。你不会是你妈妈的翻版。生活就是要再勇敢一点儿,再坚持一下。原谅你妈妈,你才能放过自己。原谅是每个人从生到死都在完成的事业。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原本是没什么意义的。多亏了这短短一生赋予你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儿,才让你的一生有了区别于他人的模样。你是珍贵的,也值得被人珍爱。”翟姨的声音缓而悠长,“没有人能还清自己欠下的,又何必死死揪住别人欠自己的。唯有原谅。原谅她当年的不得已。原谅你自己为了活着所做的一切,那时候你只是个孩子啊。不要像我一样,活到生命的终点,才醒悟自己的执念是多么可笑。爱的味道从来都不是单一的。”
秦露和西阔说她想去学校住几天。
五岁前的生活都是模糊的,甚至她的那些伙伴的名字也早就散佚在生活里了。但对于乡村,秦露有着莫名的亲切。
文校长让秦露住在值班室里,最近就不安排男老师值宿了。文校长还说,晚上也不用害怕,学校附近只有几个散住的人家和一个超市,没有散乱杂人。
秦露站在花池边,漫无目的地看着一切。操场被一分两半,一半是学生活动的场地,另一半全是杨树苗。树苗密密匝匝,都很纤细。叶子半落未落。斜阳的光落在间隙里,有风时树影散碎,树叶哗哗响。无风时,树与影形影相吊,彼此慰藉。秦露的心也散散的,没个归拢处。花池子的左边,是一个大型滑梯。这滑梯据说是前两年教育装备办公室给幼儿配备的。每个学校只要有一个幼儿都要配备一个。秦露走过去,伸出手摸着滑梯的各个部分。虽是秋天的傍晚,滑梯却并不凉,还留有着阳光的余温。姜黄和草绿的颜色配在一起,也给小小的校园带来几许生机。
秦露和翟姨初次见面是在光明派出所。当然翟姨并不是为了秦露而来的,是为了西阔,也就是孙凯。孙凯从儿童福利院跑出来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和秦露说福利院里到处是这样那样的规矩,还得学习,那个教数学的老师就他妈是个恶魔。对学生不是打就是骂,还时不时关小黑屋。孙凯被关了无数次小黑屋。他说没人管多自在,多好。
孙凯是翟姨在福利院门口捡的孩子。翟姨在他身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出生年月日和名字。七八岁开始孙凯就很叛逆。上课不专心,还特别能捣乱。平时能动手解决的问题绝不说话。就差上房揭瓦了。除了翟姨,他不理会任何人说的任何话。稍有不顺心就溜出福利院。
孙凯看着秦露跑下天桥的小影子,呸了几口唾沫。
秦露太饿了。头晕晕的,腿软软的。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回望天桥时,只看见天桥隐隐约约的藏在闪闪烁烁的光点中,然后就栽倒了。她是被孙凯摇醒的。孙凯给她喂了点儿水。跟她说只要她同意跟着他混,他就给她吃的。但秦露就是不说。孙凯说咬个屎撅子给麻花都不换,你就不能长长脑子。这么犟,你等着饿死吧。
秦露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天桥上了。她躺在塌了一半的一个平房的角落里。半截房架子高高的在头顶上支棱着,像一具残缺的骨骸。她已经彻底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气若游丝,连眼睛里的眼珠似乎都凝住了。孙凯蹲在她身边,手里拿着半碗稀粥。
“还没死透。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喂鱼。也算是安葬。”孙凯看秦露醒了过来,不再盯着她瞅,顺势坐在了地上。秦露用尽浑身的力气,挪了挪身子。她觉得自己的身下应该是孙凯的外衣。她心里有泪水了,眼睛却干涩涩的。
“以后,我就是你哥。我救了你,你就得跟着我。”孙凯命令秦露。
秦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饿脱相的一双大眼睛仿佛两片刚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湖水,飘满了残枝败叶。
复活后的秦露成了孙凯的小尾巴,小跟班。当然也是最好的“讨生活”的搭档。
孙凯偷钱包的时候,是秦露最害怕的时候。孙凯让秦露假装乞讨要钱吸引别人的注意。开始秦露不肯。孙凯就饿着她,渴着她,吓唬她要卖掉她。秦露第一次当“鱼饵”就被发现了,因为她太害怕了。她颤抖着小手扯住醉酒男人的衣角,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睛还总是忍不住惊恐地看向慢慢靠近的孙凯,就在孙凯要成功的时候,被发现了。
“好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小盲流,偷到我身上来了。”醉酒男人一手抓住孙凯,一手抓住秦露,“还是团伙作案。看今天老子不打死你们。”
孙凯奋力地挣扎着。秦露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打拖拖,哭声尖利像拉响了长长的警报器。
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包粽子。但除了指责咒骂,除了哀叹惋惜,竟没有人规劝或者报警。多年后秦露读鲁迅时依然被这种酷冷重新包围。
男人的两只手都被占着,就用脚踢孙凯和秦露。人们看了一会儿热闹,或许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儿,或许是看一个酒鬼打两个小乞丐,最后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处,人渐渐地少了。孙凯抽冷子甩掉了男人的手,冲出了人群。但不大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此时人群已经散开。孙凯左顾右盼,焦急地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找到了男人。
男人叼着一根烟坐在马路牙子上,骂骂咧咧用手戳着跪在地上的秦露的脸。看着跑回来的孙凯,男人醉眼朦胧狡黠地笑,“就知道你小子得找她。她说你是他哥。说吧,咋办?”“我们又没偷成。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想怎么样?”孙凯梗着脖子说。男人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烟屁股丢在地上,站起身恨恨地用脚尖碾碎了烟头,身体摇摇摆摆像一只鸭子,“小瘪犊子,要想让我饶了你妹也行,给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
孙凯往前走了两步,伸出左手想要拉起跪在地上的秦露。男人一伸手横在他们之间。孙凯的右手从裤兜里拔出一把刀刺向男人。男人侧身一躲,顺势就抓住了孙凯的手腕。双方力量和身材的悬殊,早就注定了输赢。男人夺过刀放在了孙凯的脖颈处,狂笑着说,“跪下,叫爷爷。”
7
就在醉酒男人得意狂笑的瞬间,秦露拿起一块砖头狠命地砸在了他的右脚上。旋即大叫了一声哥快跑。
“你是不是太马虎?要是刀再偏一点儿,你哥我就没命了。”孙凯扯着秦露的手疯狂地奔跑,呼哧带喘地说,“不过,不过——你这德性有点儿我妹的样了。”
秦露被孙凯风一样的带着跑,一条街又一条街。她的心突然像春天来到时一样,柔柔软软的。他们一起开心地笑,温暖地笑,没心没肺地笑。一直跑到那间像残缺骨骸的房子里,秦露说哥你脖子还流血呢。孙凯说死不了没事儿。孙凯还说等攒够了纸壳子,给秦露建个城堡,那样她就是公主了。
秦露望着余晖掩映下的滑梯,想起那个用纸壳子建起来的只属于自己的城堡。城堡里枯草做床,捡来的碎裂的小镜子放在砖头垒起的桌子上,一把紫色的野菊花插在满是泥水的罐头瓶子里,散发着细细淡淡的苦味的香。抠成心形的窗口并不整齐,但秦露可以把整个头伸出城堡,冲着窗下窝在草堆中的孙凯咯咯咯地笑。
孙凯耍戏法似的变出一个鸡腿给秦露,“请公主陛下吃了它。庆祝公主搬进城堡。”“哥,这是市场门口那家的……”秦露咬了一口惊讶地说,“我馋了好久了。哥,你没受伤吧?”“吃你的吧。有几个人能追上你哥我。”孙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膝盖,逃跑的时候来个狗啃屎双膝着地,幸好没被抓住。
秦露想妈妈。尤其是夜里常常哭醒。孙凯就会爬进城堡,贴着秦露佝偻的小身子躺下抱着她,把自己的手放在秦露的手上。有星星的夜晚数星星。有月亮的夜晚说月亮。秋雨连绵的日子相互取暖。白天的时候,孙凯会大声地斥责秦露,你想她干啥,你能不能长长脑子。那个坏女人不要你了。你只有我。只有我。我们不需要亲人,亲人都是束缚手脚的。看我,风一样来去自由自在。如果你再因为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哭,你就滚。滚得越远越好。死了也不关我啥事儿。秦露会凑到孙凯跟前,哽咽咽着哭,哥、哥,我再不想她了。哥——你别、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想到和孙凯遭遇的那场暴雪,秦露的骨头里竟又沁出滚滚凛冽。她拉了拉风衣的对襟,回到值班室,想给自己做点热乎的东西吃。不一会儿,老坛酸菜面的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值班室。西阔打电话来,叮嘱秦露锁好门窗。秦露和西阔说起那场暴雪。
狂风暴雪下了一整夜。他们住的那半间房子里旋出一个大雪堆,连城堡里都灌进了厚厚的雪。秦露发烧了。额头滚烫,小脸通红。瘦瘦小小的一尾蜷在枯草上。下午的时候,秦露烧得愈加厉害,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孙凯气急败坏的骂天骂地骂风雪,当然也骂秦露。骂秦露你这个病秧子,初一十五的生病,老子的钱都搭上了还不算,还要像个女人似的照顾你。他诅咒她,要死就趁早,不要这么害人。他瑟缩着,不错眼珠地盯着枯草上发抖的秦露,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雪里,洇出一个个圈圈。
突然他想到了翟姨。最快找到翟姨把秦露送进医院的方法只有一个,去派出所。
“哥,你后悔吗?”秦露问。
“后悔啥?后悔为了救你回了孤儿院吗?要不是你,你哥我就是‘流氓大亨’。你信不信?哈哈哈!”接着西阔的声音暗下去,“可是要没有你,哥就不会活成个人的样子了。你十三岁替哥挡了一酒瓶子,胸口留下杯口那么大的疤。十六岁时又替哥挨了一刀,差点儿,差点儿失去一个女人做母亲的能力。要说救,是你救了哥才对。”
这一夜他们聊了很多,唯独没说协议的事儿。西阔看着蜷在被子里沉沉睡去的秦露,伸出手摸了摸屏幕上那张熟悉的脸,挂了电话。
清晨的时候,秦露被一阵久违的鸟鸣叫醒了。她伸了个懒腰,扭动扭动脖子,起身出了值班室。乡村的早上,空气里夹杂着草木香的炊烟味,格外清新、舒畅。秦露简单吃了个早饭,信步走到了校园后面的水泥道上。道的那一面是新建的回龙川村部,没有风五星红旗垂在旗杆顶上,沉默的红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她沿着水泥道慢跑。这是她在福利院养成的晨跑习惯,一直坚持着。少生病,自己少遭罪,也不麻烦别人。
她刚跑出不远,文校长突然打电话来,急吼吼地说多富贵死了,今天小多不来上学了。她刚想问咋死的,那头文校长已经挂断了电话。
秦露怔在那里。手里的电话此时就像一个巨大的扩音器,里面循环播放着多富贵骤然死亡的消息。这种轰鸣让秦露一阵眩晕,小多怎么办?小多怎么办?小多从此就是一个人了。五岁的小多,五岁的秦露,三十年前三十年后,如此相似的境地。死亡和抛弃又有什么不同?
秦露打开学校的群,关于多富贵的消息已有几百条。秦露无暇顾及他们又在嚼些什么家长里短,她问:多富贵家在哪?
秦露赶到多富贵家的时候,灵堂已经搭好。文校长正在忙里忙外的张罗。秦露只想找到小多。
“我真的可以走过去,拥抱那个小小的人吗?”秦露看见小多跪在大红棺材前,被白色的孝布裹住。秦露觉得那是一个让人心冻住的所在,她太恐惧了,她要逃走。她极力地控制着筛糠似的自己。屯里的男人女人在她身后流动,有那么一瞬秦露仿佛置身于三十年前的天桥,茫然无措,心里注满绝望的冰冷。她低着头抬起脚,艰难地挪过去。她不敢抬头看小小的人,但就像不敢直视太阳一样,到处都是阳光,到处都是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些年,她在熟悉的人群里行走,在陌生的人群里行走,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知如何宽慰自己的感受。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被这种感受淹没,只剩下张嘴闭嘴的形状,只剩下偶尔和她摩肩时露出的陌生的一瞥。那小小的人跪在那里,小小的手不停地把烧纸放进火焰里,飘起的纸灰徘徊在她的头顶,久久不肯离去。这么多人在她的身边,她却如此孤单。所有人都会递上自己的一份同情,一份怜爱,但过后就会完全忘记,纯粹只是多富贵死亡到来这一刻,人们对一个孩子的瞬间体恤而已。
秦露终于挪到了小多跟前。小多抬起头,抽搭的小身躯还在一颤一颤。秦露蹲下去,她希望小多扑过来,到她的怀里,她们彼此温暖。但小多没有。小多垂下头,手里摆弄着一张烧纸。秦露比先前更胆怯,她在心里伸出无数双手拥抱小多,而现实是秦露的双手一直插在兜里,都没有拿出来过。小多摆弄一会儿手里的烧纸,就又开始往火焰上放烧纸去了。秦露回到车里拿来个坐垫,让小多不用跪着,坐在坐垫上就行,小多不肯,最后执拗地跪在坐垫上。
多富贵在睡梦中结束了他七十八岁的一生。屯里人说这是积大德的人才能获得的死法,羡慕者无不啧啧慨叹。文校长和秦露说,多富贵本来无儿无女,五年前收留了精神有问题的小多妈。那时候小多还在她妈的肚子里。人和人的缘分有时是无法解释的。小多的母亲虽然精神有问题,却知道分辨好赖人。遇上多富贵就不走了,咋撵都不走。屯里人说,这是看上老多头了,让多富贵留下她,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女的呀。多富贵不干,独了一辈子,不稀罕跟前有人晃。何况自己都土埋脖颈了,自己还靠国家低保活着,咋养活她。多富贵求屯里人在网上给说说,看能不能找到小多妈的亲人,把她领回去。可是一直到小多出生,也没有任何消息。小多的出生给多富贵带来了生活的乐趣。小多妈疯疯癫癫的也不会照顾孩子,这些年都是多富贵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小多。小多才满周岁就会说话了。多富贵让小多叫他爷爷,为了能入学,又补办了相关的手续算是领养了小多。小多又怎么不会说话了呢?秦露问。小多三岁的时候,多富贵家不知道啥原因失了火,小多妈冲进火海救小多,自己却被烧死了。从那以后,小多就不说话了。这以后,哎……文校长止住了话头。
8
小多失踪了。
屯子里已经找遍了,就是没有小多的影子。屯里有个多富贵的本家弟弟,虽说出了五服,但平时处得还可以。所以这多富贵一死,屯里人就圈和着让他经管小多。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也不好意思一口回绝,多富贵火化之后小多就去了他家。本想着缓几天再让孩子上学,没想到小多失踪了。文校长在群里下了个通知,让老师们马上出门都找找。天这么黑,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必须得找到孩子,别再出什么意外。
学校里的老师是老教师,包括文校长也一直住在回龙川。秦露是唯一的一个“外来人”,现在也住在这儿。
大家从自家出发,把搜寻小多的范围扩大到临近村屯。文校长特意叮嘱,尤其是犄角旮旯,小沟水叉,都要翻一翻。还说秦露对地形不熟,让她在学校附近找就行。
秦露慌了。她冲出值班室。外面漆黑一片,她想用手机照亮儿,却发现自己穿鞋的时候把手机落下了。她返回值班室,找到手机,游进了浓稠的黑里。她站在大道上,往前走走往后走走,就像五岁那年在天桥上疲惫的奔跑找妈妈一样,是一尾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蝌蚪了。她不想哭,她想嚎叫。她憋得喘不上来气。
西阔在电话那头开始指挥秦露,让她闭上眼睛深呼吸,然后确定一个方向绕着学校周围寻找。小多那么喜欢你,没准真会来找你,但又不敢见你。所以你要仔细地找,西阔说。
群里不停有人发消息,报告自己寻找的方位和具体情况。得了股骨头坏死的白老师因为腿脚不利索,心急火燎地摔倒在一条小路上,正等着老伴儿去救他。文校长骂,都他妈啥时候了,能不能不添乱。一个小的没找着,再搭上个老的。
老白头是平时最能扯老婆舌的,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退休了,这一摔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精心规划的退休生活。秦露还记得自己刚到学校不几天,老白头就“挖”到了自己被“贬”的内幕。那天秦露回教室取教案,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老白头扯着衰老的公鸭嗓说,年纪轻轻的勾搭人家有妇之夫,让人家老婆找到了校领导那儿,听说那女人教育局也去了。被下放到咱们这儿那是最轻的了。开除公职也是有可能的。老师嘛,私德还是最重要的,要不怎么教学生。秦露刚想推门进去撕破脸,就听见文校长说,得得得,白老师,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不了解内情的事儿不要背后瞎传。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傻,尤其是这种事儿。现在的人啊,科学家艺术家去世了,大都视而不见,没几个人关心。成天介,八卦满天飞,还自以为是独醒人,满世皆浊我独清的德性。我看小秦就挺好个孩子,不错个老师。至于别的,说不清的事儿,也别费那心思。秦露在门外眼睛湿润了,默默地走回了班级。
原来教过小多的宋老师急得直哭,别看她平时总数落小多身上的缺点,而此刻她就像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焦急慌乱,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还联系了各个屯子的亲属都帮忙出去找小多。余老师、孙老师暂时没有任何发现。
雨已经下起来。噼里啪啦打在学校周围的庄稼上,更落在秦露的心上,拔凉拔凉的。她顺着大道往东走。路两边是成片的苞米地。她不停地喊着小多的名字,从左边的苞米地出来就扎进右边的苞米地,顾不上苞米叶子在脸上、脖子上、手上划出的一道道窄细的伤口,也顾不上雨水落在伤口上腌渍的疼。她敲开隐在苞米地里那家人的门。那是一个被人厌弃的老女人在这独居,听说是因为他儿子多年前和别人打劫了一家食杂店,分了五块钱,却蹲了十年笆篱子。屯里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老鼠的儿子肯定会打洞。女人搬出了屯子,在自家地里盖了间房子生活。老女人打量一下浑身湿透的秦露,回屋去给秦露找了把伞。她认识小多,但今天没看见过这个孩子。秦露继续走。这把伞已经失掉了几根伞骨,还有两个伞骨是半截的。雨越下越密,沿着遮不全秦露身体的破伞,落在发抖的身体上。前面是一片稻田。寂静的田地里只有刷刷的雨声伴着求偶的蛐蛐哀怨的吟唱。秦露的声音已经嘶哑。小多究竟会去哪里?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她受了委屈还是像别人猜测的那样,像她的疯妈一样发了疯跑丢了?绕过这片水田,就是学校的正前方了。学校的正前方是一片三十几年的杨树林,小多领着秦露来采过蘑菇和野花。小多会藏在这片树林里吗?秦露踉踉跄跄走进树林,在树空之间摸索前行,呼唤小多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惊飞了许多在巢穴中安眠的小鸟。它们扑棱棱飞起的刹那,秦露内心充满愧疚,是她让弱小的鸟们飘在雨里了。
穿出这片杨树林的地方秦露没去过。那是一片坟地。在学校的西南方向,离学校有五六百米远。站在操场上,目光越过杨树苗,可以隐约看见。
来学校修桌椅的人曾说,这学校原来就是一片坟场。89年建学校,有些人就把坟迁到了那儿。那里原来没有树,栽杨树林那年也顺便栽了一些。没想到有一天还能派上用场,现在管得严,有些树隐蔽些。要不也早就被平了。这也保不准哪天就都平了。后来的子孙也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秦露不敢再往前走了。她站在杨树林里,听见风雨摇曳尚未凋零的树叶,就像孤寂者喃喃自语。她晃动手机手电筒,想要照彻不远处的坟地。电筒的光在夜雨的黑冷织成的大网中,太微不足道。她转身了。她安慰自己,小多去那里干嘛?小多也不敢去那里。自己最好去别的地方寻找,不要在这里瞎耽误功夫。下定决心后,她开始往回走,林地上坑坑洼洼,又落了些树叶子,一不小心就哧溜一下子,险些滑倒。她稳了稳心神,想赶快走出这片林地。就在这时,她仿佛听见了哭声。她的心剧烈地抽搐着,心跳就悬在喉咙里。她竖起耳朵细听,声音没了。试探着迈了一步,仿佛又有了。细弱的嘤嘤的,缠绕着耳际。她停下来再听,又没了。
她转过身,背靠在一棵大树上,仔细地找着身后,手机电筒的光形成一个散布的弧,除了雨幕与夜的黑,什么都没有。
她犹疑了。那声音会是自己的幻听吗?还是一种指引?小多……会不会就在那片坟地里?如果小多在那儿,自己的逃离很有可能置她于死地。她那么孱弱。饱受折磨的精神与肉体,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秋凉沁骨的雨夜?
她身体哆嗦着,嘴唇里发出上下牙齿相互碰撞的哒哒声。她很想控制住这声音的频率和调值,但不能。她抖动的小腿开始行动了。她要走进坟场。逃跑、死亡与抛弃并没有什么不同。小多妈死了,多富贵也死了,如果她再逃了……她不会像当年弃她于不顾的女人那样。生活就是要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一下。
踏进坟地的第一步,她颤抖着嘶哑的声音羸弱地喊了一声小多,继而声音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当她的声音坚定地在周围飘荡,她不那么害怕了。
这里的坟有的有墓碑,有的没有。但有了墓碑不必高傲,没有的也不必卑微。这世界唯有死亡一视同仁。秦露想,人死后都会被渐渐忘记,无一例外。肉体与灵魂的消逝不在于墓碑材质的优劣,思念与忘记的时长也不会因为一块石头而改变。
秦露发现小多的时候,小多趴在一个坟包上,软成一小根被夜雨裹挟的面条。这坟包里埋着小多妈。
9
一方明媚的阳光打在小多的身上。她的小嘴蠕动了下,细长的小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张开闭上几下。阳光太强了,她抬起虚弱的小手挡了挡,适应后才看清楚整个房间。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感觉自己好累啊,浑身酸痛酸痛的。房间里很安静。还有几张床都空着。秦老师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小多把身子往外挪了挪,伸出手摸摸秦露枕在头下的手。小心地,柔柔的,生怕弄醒了秦露。她要哭了。秦露的手暖暖的像妈妈。妈,妈,妈妈……小多细如蛛丝的声线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可她想说话了。她想和秦露说话。想跟她说,她想妈妈,想爷爷。想跟她说,别嫌弃我,我喜欢牵你的手,喜欢像你一样扔纸团,喜欢像你一样追着阳光取暖……好多话堆在小多的心里,再不说心就像点着引线的炸弹,砰的一声轰然爆开了。
秦露睁开的眼睛和小多蓄满泪水的眼睛交汇在了一起。
“你醒了?你醒了!”秦露兴奋极了。
“妈,妈,你的,手,像——妈妈,暖和……”小多说。
“你说什么?你说话了,你会说话了?!医生,医生——”秦露一声高于一声地叫喊着。
秦露对小多说,以后我来做你的妈妈。小多咯咯地笑,笑得眼泪鼻涕横流
睡在床上的小多,经常从身后抱着秦露。后来秦露就让小多睡在自己怀里,从身后拥着她。
第一场雪洋洋洒洒下了三天三夜。秦露和小多一人买了一个火焰红的羽绒服,还是亲子装。银装素裹的校园里,两个红色的身影在雪地上追逐嬉戏。秦露倚在大滑梯旁,让小多给她照相。她让小多穿过滑梯的小山洞滑下来,给小多公主照相。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开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儿。”
“你拍三,我拍三,两个小孩去爬山。”
“你拍四,我拍四,两个小孩在写字。”
“……”小多的声音在皑皑白雪上荡漾,铜铃般清脆悦耳。
初冬的灯火,色调昏黄迷离。
秦露推开卧室的门,西阔正在抄诗:
我们在某个傍晚,烧饭,煮豆浆/整理床铺。夜浓时,褪去生活/你摘下一朵满是生机的/春色的痕,放在我眼中/我只是爱你。疼而残酷。/我们的双唇,喝了阳光/伸展,柔软,若能还会飞翔
西阔说让我看看你的疤。秦露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两只手揪住吊带裙下摆向上一翻,脱了下来。秦露的内衣是一整套的雏菊紫的锦轮面料,灯下闪着诱惑的光。秦露的乳房因为怀孕而愈加饱满,无钢圈的胸托聚拢效果却很好。裸出的小山光洁细腻,没有任何缺陷。就在这两座小山的峡谷间,那杯口大小的疤隐在一朵紫色雏菊下了。
“你可以摸摸它。”秦露把西阔的手牵过来,并允许他的整个手掌贴在胸口。
“它已经好了。”秦露说,“看它开得多好。经历风霜,不卑不怯。”
“嗯。”这果敢让西阔又开心又紧张,他觉得那沉默的协议即将沸腾了。
西阔想挣开她的手,一点点向下游动,极慢的,不易查觉的。秦露感觉那是掠过皮肤绒毛的柔风,痒痒的,酥酥的。像要游到灵魂里。西阔看见,靠近子宫那儿刺青着一串红的花,火焰一样燃烧着。
秦露拿起西阔的大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说,哥,医生说我只有这一次做妈妈的机会,我要留下他和小多作伴。本来我想打掉他,我怕生下他后像那个女人抛弃我一样抛弃他。但,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西阔用寻问的目光望着她,想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
“对不起。”秦露说,“把名字改过来吧。每个人都不应该成为替代品。现在我有了小多,又有了那个人的孩子。我,小多和这个孩子,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放心。”
西阔的手停在那儿,不知所措。他低下了头,像个做了错事又固执的男孩儿。他很想继续努力,继续这个艰难的靠近的旅程,他是带着曾径的愧疚,后来的心疼,现在的爱存在的。此刻的他没有犹疑,没有留退路,甚至可以没有自我。但一切已经结束了。他很想骂她,你能不能长长脑子,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得多难。在西阔的眼里,她轻盈的动作,流转的眼神,时而幽怨时而欢快的气息,美好至极。但更多时候,秦露内心的敏感与坚持,让他无法抗拒。那里一直四门紧闭,没有对他开放过。他们都曾试图更深入对方,却始终没有抵达。
他收好那两份协议。祝她生日快乐。说他会离开这个城市,否则他不敢保证会不会杀了那个叫西阔的男人。秦露说等抛弃她的那个女人死了,她也会离开这个城市。
秦露说,因为母亲,我们都是走不出忧伤的孩子。但一定不是一辈子。我们都要好好的。
秦露往后撤了一步,穿好大红的吊带睡裙,走出了孙凯的卧室。
(原载《鄱阳湖文学研究》2021第5期总第40期)